残烬-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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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酒吧的门被从里面推开，灯红酒绿在此刻寂然无声。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走出来，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但哪怕在路灯下亦有着摄人心魂的轮廓。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勉强克制后依然无能为力的颤抖。然后他毫无预兆地贴着墙滑了下去，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沈洛匆忙跟了出来，看到这一幕不由大惊，立刻蹲在他身边扶住他：“路……路先生，您没事吧。”
路程这才看了他第一眼，神情冷锐如刃，但毕竟支持不了多久便被疼痛掩了过去，连被人握住的胳膊都无力挣开。
“路先生……”
沈洛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又叫了他一遍。
路程一阵急喘后略微平息下来，在下一次胃部的剧痛袭来前吐出五个字：“又是个蠢货。”
沈洛用力抿了抿唇，迅速拿出手机拨了那个事先存好的号码。
看他对自己如此排斥，大概要劝服他去医院是决计不可能了。沈洛在慌乱中回忆起上午的情景：在路程那栋别墅的一楼，刚刚卸任的私人助理小卫丢给他一句“我没什么可告诉你的，路程他就是个精神病”，愤然离去。
即使他追出去再三询问，小卫也只肯多给他一个应急的电话号码，然后让他晚上到这间酒吧见路程。
“如果你搞不定路程，打这个号码找南方。”
截止到眼下这一刻，沈洛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简直是惨不忍睹。
大学毕业后沈洛执意要回国，对于当初打定主意送他出国的父母而言，这是一个最令人失望的结局。他不愿意去企业，更不愿意去机关单位，身边的朋友辗转托了不少关系才替他打听到了唯一中意的机会：路程在找人做自己的私人助理。要求很简单，只是必须要有海外教育经历而已。
这几乎是朋友的原话，而沈洛很快就答应下来，次日去指定地点参加了面试。
至于路程是谁，没有人会认为需要解释。尤其对于钟爱写作的沈洛而言，路程是让所有人都显得卑微如尘的传奇。
路程十九岁时在美国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二十二岁从常青藤之一的布朗毕业时已经坐拥国内文坛的一片赞誉，成为路氏数十年来第一个另辟蹊径的公众人物。低调的商业世家，深居简出的幼子，惊世骇俗的才华，一长串脱不了夸耀嫌疑的形容全部被冠于同一个名字上，这一切都令人很难信服。
归根结底，沈洛佩服的只是他的文字。那些挥洒自如的、举重若轻的文辞，自由穿梭于多种体裁之间的创作活力，以及令人匪夷所思的高效与高质量，这都是路程身上无比耀眼的光环。眼下竟然有了去接近那个内核的机会，痴迷如沈洛，自然不会放过。
他想象过一个不修边幅的写作者，或者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却被今日的路程震得始料未及。
小卫告诉他，如果路程不在家的话，晚上九点半以后一定会出现在这间酒吧里。沈洛坐着公交横穿了整座城市，结果找到记忆中的那张脸后只能简单地说出来意。路程坐在暗处一言不发，甚至懒得看他一眼。
区区几十分钟显得尤为漫长，他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没有再去打扰，谁知一错眸的工夫路程就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南方听上去相当冷静，嘱咐他尽量稳住路程，并答应尽快赶到。面对脸色惨白的路程，一秒钟也像一世纪。沈洛急得想要去路边张望，却实在不敢丢下他一个人，心思这么一乱几乎是冷汗淋漓。
他以为过了很久，在南方推开车门走出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抬腕看表，这才发觉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
面试期间南方正好在忙，一切由出版公司的某位高管代理。算来，这也是沈洛第一次见到南方。
“怎么样，他吐血了？”
南方一边问着一边迅速地架起路程。果然，路程对他并无抗拒。
沈洛愣了一愣，跟上前去帮着安置，隔了一会儿才轻声作答：“没有。”
南方松了口气：“那就没事，我带他回去就可以了。”
光线昏暗，酒吧里的尘嚣似已远隔重山，而沈洛脸上沉默的担忧真的太过明显。
“你要跟着过来么，多个人也好照顾他。”
沈洛点点头，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南方在车里备了药，温水送服后路程渐渐平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便从后座上传来他绵长的呼吸声。
“听说你读过他写的东西，初见路程，你感觉如何？”
这时的沈洛尚且对路程的生活一无所知，分辨出南方言语中的笑意有些意外，停了一下才回答：“出乎意料，但也可以理解。”
南方平视着前方：“‘可以理解’不算是个好评价。”
沈洛忍不住从侧面打量他，路程的御用出版人。为了顾及畏光的路程，车里没有开灯，南方温润的眉目随着外面的光线一明一灭，出于礼貌还回给了他一个微笑：“这就不做声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不善言辞。路程的私人助理可以不多话，但决不能不会说话。”
沈洛忽然觉得窘迫，仿佛南方的一句话就能让他无处遁形：“没……我还不至于。”
南方笑了笑，一路上再没说过话。
路程的房子在市郊，沈洛上午已经来过一趟。两层楼的别墅，该是花圃的地方只有青草，上下两层的布局不尽相同，总体来说楼下用作待客，楼上是私生活的区域。传言这是路家的私产，一切按路程的喜好设计，除去卧室和书房的所有地方沈洛都已经看过。
他拿了南方给他的钥匙，先一步去开门开灯，然后有些拘谨地站在客厅中央。南方带着路程紧随其后，那个姿势与其说搀扶，倒不如说是拥着路程，完全没有掩饰一下彼此间亲密关系的意思。
沈洛当然不会多说什么，等饮水机烧开了水后，默默地送上去一杯热水。
卧室的门虚掩着，南方听到脚步声便迎了出来，接过水杯后笑着说了声“谢谢”。
“路程不喜欢别人进他的卧室，抱歉。”南方回身关上门，压低了声音与沈洛交谈：“对不起，今晚占用了你的私人时间，平时五六点钟你就可以回去了。要我送你吗？确实已经很晚了。”
沈洛左右为难，这个时间公交的末班早已开走，但他总不好上班第一天就要求留宿在雇主家里。何况这是路程的房子，而他面前的人，是南方。
“或者……你也可以住下来，一楼有间不怎么用的客房。”南方看上去很疲倦，略作思索的时候抬手去揉了揉额角：“但最好不要跟路程提起。”
沈洛慢慢地拾阶而下，大脑像是刚经历了一场信息爆炸，从里面往外辐射着疼痛。南方是个很得体的人，既没有叮嘱他慎言，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信任的迹象。虽然，路程与南方的暧昧足以充当所有娱乐版的头条，像他这样的陌生人原本应当被郑重其事地警告。
可谁又真的能背叛这种信任呢。他按南方的话找到了那间客房，甚至没有开灯就睡了下去。有人天生令别人无法拒绝，任何一点自卑与怯懦都瞒不过去，沈洛筋疲力尽。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稳。
房子的后面有竹林，一起风便簌簌而动，那声音听了简直寒彻肺腑。沈洛半睡半醒间总觉得下了雨，真正起身去看却只见月朗星稀，反反复复，仿佛魔障。
房间隔音极好，他完全清醒地坐在床上发愣，居然没有听见南方早就起床下楼来了。眼看着天光渐明，他在客房配套的浴室里简单冲洗了一下，依旧穿上昨天的衣服走了出去。
南方坐在沙发上端详着什么，沈洛没料到他会这么早，顿了顿才走过去。
“睡得好么。”
南方口吻平淡，视线并未从原处移开。
“还好吧。”话一出口，已知不妥，六点多就洗漱完毕的人怎么可能睡得还好，沈洛叹口气接了下去：“我是说，不算太差。”
南方抬眼看看他，很快把自己手里的几张纸递给他：“告诉我，你最喜欢哪张。”
那全是手绘的简图，碳素笔寥落的笔触如出一辙，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都差不多，我觉得……”
南方立刻鼓励他：“但说无妨。”
“我觉得这个人没有尽全力，或者说这个题材他还没有画出最满意的作品。”
南方笑了，看向他的眼神里揉进了几分真正的温和：“不错，希望你跟路程能相处得好一些。至少，别像你的前任那么僵。”
沈洛犹豫了一下，依旧问了之前小卫没有回答的问题：“我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需要注意的太多了，我建议你还是自己琢磨比较好。路程最近刚写完一部小说，正好心情不错，应该还算是容易沟通的。”
沈洛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亮起来：“是《尘封》的续篇吗？”
南方摇了摇头，笑道：“很抱歉，不是。我猜他大概不喜欢《尘封》，短期内不会动笔再写下去了。”
本想再谈几句路程的作品，但南方的手机在茶几上震动了起来。
“是闹钟，我该去公司了。”
沈洛惊讶道：“这么早？”
“路程结了新作，一应宣传活动也就启动了。刚才给你看的就是宣传海报的备选图样。”
话音刚落，路程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的尽头。
2
路程出现了，南方自然而然站起来迎他。
沈洛预感到他要发现自己的存在，刚想出声解释，南方恰到好处地用眼神阻止了他。
“辛苦你了。”路程走得近了便拉起南方的手，顺势引到自己唇边吻了一下他的掌心。
南方只是笑：“没什么，你辛苦完了自然轮到我。”
两人在沙发上落座，路程顺手拿起南方刚才看着的几张图稿，略一抬眼时正好撞上了沈洛的视线。
根据南方之前的交代以及小卫离开时的愤怒，沈洛以为路程会对自己这个清早便出现的陌生人冷面相向，或者追根究底。但事实上他只转头看了看南方，见他泰然如常也就没说什么。
“这是备选的宣传海报？”路程眉心微蹙。
南方从他手里把纸张抽走，低声解释着：“这只是其中一个候选人的几张试验品，昨天从公司走得匆忙，所以就放在包里了……后天，后天我会把最终确定的备选图样带回来给你，再等一等。”
这场面有些奇特，沈洛垂眼听着，暗自觉得南方过于小心翼翼了。路程的确难以取悦，但人冷成了习惯反而没多少压迫感，似乎不必这样字斟句酌地维护他的心情。昨晚在酒吧门口的事情再没人去提，而且这回避的顺理成章完全超乎想象，仿佛他们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南方的言行就像一个和解的手势，因为害怕被拒绝而倍加犹疑迟缓。至于缘由，当然是无人知晓。
这一切全部掩盖在寻常情侣的表象之下，此刻的沈洛只是凭借直觉感知到了些许怪异，甚至连问一问的意思都没有。
“要我陪你吃早饭吗？还是你等他们过来以后跟沈洛一起吃？”低语的间隙，南方无意中看到了沈洛的无措。到底他还年轻，不知不觉连耳朵都烧得通红。
路程拿起沙发背上的外套，递给他：“不用了，你有事就先走吧。”
在南方收拾公文包的一点时间里，路程懒洋洋地朝沈洛伸出了右手：“你好。沈洛，洛神的洛？”
对方慌忙站起来，膝盖骨碰上茶几的边缘竟发出清脆的声响来，那只发冷的手却很快握上来，带着于路程而言意料之中的颤抖。
“是，洛神的洛。”
将南方送出大门之后，路程转过身往楼上走去，一边走一边随口/交待他：“书房隔壁是你平时待的地方，里面的台式机你可以随意使用。一会儿会有人来准备早餐和午餐，可能还会打扫卫生，你不用管他们的事情。早餐如果好了，请你上来叫我一下，我在影映室里。”
沈洛一一答应着，最后传来的一句却是最要紧的，以他只睡了三个小时的脑子差点就漏了过去。
路程扶着二楼的栏杆俯视他，目光平寂：“记着，不要叫我路先生。我叫路程。”
七点钟，门口传来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不偏不倚正是整点。
未经主人允许，沈洛没有私自开启那间圣殿一般的书房，只是在路程指给他的侧间里整理电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沈洛在D盘里找到了小卫留下来的工作。刚看到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名称时，作为书迷的沈洛一阵兴奋，然而点开来却全是零星的断章，很少有能够连续阅读的文案。
他当然知道私人助理的工作包括挖错字和归档，定下心神正要点开“Unfinished”文件夹里的文档，门口处的响动打断了他。
房子太大，不巧又太静，若关着门便会有一切都蒙在鼓里的错觉。也正因沈洛开着书房侧间的门，他才得以见识到路家的佣工是如何准时。
来人是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夫人，周身妥帖干净，发髻斑白一丝不乱，令人见了便觉得干练。南方事先打过招呼，她点头说了声“沈先生好”就自顾自往厨房去了，似乎对房子里的助理人事变化习以为常。
“请问……您怎么称呼？”
老夫人有些惊讶，回过身来看了看他，然后慈蔼地笑了：“我先生姓俞。”
沈洛微微欠身：“俞夫人，辛苦了。”
这样懂事又知礼的年轻人自然人见人爱，俞夫人一句句问了他的口味备好早餐，最后示意他上楼去请路程时还好心提醒他：“不管做什么都声音轻一点，路程从小到大都很烦被人打扰。”
既是从小照顾他的老佣工了，一旦提到他还是直呼其名，沈洛觉得无论“路先生”还是“小程”之类的昵称都比全名正常得多。初来乍到，他想了想还是按下了对路家生活的好奇心，应了老夫人一路走到桌边：“只有两份？您不吃么。”
“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跟你们一道吃这些？”她拿了簸箕和扫帚往别的房间走去：“我还有事要做，你快上去吧。楼上那位胃不好，三餐时间最好要规律。”
毕竟前一天只跟着怒气冲冲的前任助理看了一遍，沈洛再用心记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爬上二楼以后全凭分辨声音的来源才找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