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烬-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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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散养出来的南洲哪里能学得会察言观色,与大多数姑娘相比也就多出几分爽利,少了几分乖巧,说出话来有时能直接引爆了别人心里的火药桶。
比如现在。
路程听到这几句话,脸色立刻阴沉得像山雨欲来,南方更是全身都跟着僵硬起来。大约一年前,路程确实从酒吧带过人回家,因为醉得可以,甚至没看出那人别有居心。结果趁他走开去拿东西的时候,来者偷走了书房电脑里的文档,直接导致即将完成的书稿外泄。路程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南方更是一无所知,直到几天后那份书稿被冠以别人的名字,加上一个拙劣的结尾出版了,这边才明白何谓祸从天降。
那不仅是一次创作上的损失,公司经营的败笔,更是南方决定消失的直接导火索。南方回来以后,路程从没给过他好好解释的机会,他自己当然也不敢提起当初的缘由。这是他们独处的时候都无法心平气和讨论的事情,这会儿被南洲一句话引了出来,难怪路程勃然作色。
南方原打算按住他,但路程的身体一触就能感觉到轻颤,这倒让他不得不放开了手。结果路程很快就站了起来,神情阴郁地往楼梯上走去:“你们接着谈,失陪了。”
南洲十分惊讶:“路程哥,你就这样相信他了?毕竟他不是你,你会有无心之失,没准他真的是处心积虑呢?”
“他当然不是我!我告诉你,上上周周五我跟你哥一起过的夜,然后整个双休日都陪着他歇在床上!从上周一起我只出去看过一场舞台剧,听过一次交响音乐会,也都是跟你哥一起去的,其他时间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这栋房子!”
面对气势汹汹的路程,南洲差点被逼得哭出来,只能求救似的看着南方。后者显然也不那么平静,慢慢从沙发上站起了身:“路程,你别太激动。南洲毕竟是我妹妹,就算她说错了话,那也不是故意的。”
路程毫不避讳地冷笑:“是啊,她是你妹妹,她说错了什么都不是故意的。只有我是故意的,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相信我无辜……我简直是疯了,才会这样任你践踏!”
卧室那扇门被路程摔出一声巨响,南方面如死灰,捂着脸颓然坐回沙发上。
南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低声道歉:“哥……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们,你们当初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当然有你不知道的,好歹都是私事,怎么能都告诉你……”沉寂了许久,南方才哑着嗓子回了这么一句:“你先回公司吧,我可能过会儿再回去。沈洛,你今天可以下班了。”
沈洛刚被震惊了一次,一边回魂一边犹疑地看着南方,满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表情。
“你要是想问什么,自己找时间问南洲吧,或者谭亦辰也可以。我……现在实在是没力气陪你们追忆往事了。”
南洲偷偷抹了一下眼角,示意沈洛跟他一起出去。洒满阳光的客厅竟一丝暖意也没有,恐怕硝烟弥漫的战场都比这里有人情味。
沈洛确信自己听到了某种碎裂声,就在他心脏的底部,平日用来收藏梦想的地方。他的作家梦随着路程的摔门声宣告终结:小说之外,路程只是个背负着回忆的、痛苦不堪的凡人。
至于该不该归咎于他的才华和他的创作生涯,沈洛是想都不敢去想了。
2
生活有时可以很讽刺,就在南方和南洲特意回来大张旗鼓地怀疑过沈洛之后,公司里的嫌疑人之一直接找到了南方,大大方方承认就是自己做的好事。
“王小姐,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时刻保持着一丝不苟的女人含笑答曰:“南先生您不用问了,我自己说出来就好。我打算换一个城市生活,不必再顾及在这个行当里的名声,所以不劳您费心去查,我觉得投案自首比较磊落。至于原因……可能您没想到这么巧,秋声是我的表妹。”
南方只好苦笑:“表妹而已,不至于让你如此费心吧。我确实是对不起秋声,但我不认为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问题就在于,不仅她喜欢你,连我也喜欢你。”世道真是变了,这女人不但坦率,而且态度也理所当然:“南方,像你这样事业有成,生活幸福,什么都不缺,甚至无需自己动口动手就能让人伤透心的人,必然是会招人恨的。”
女人来的时候就带好了辞职信,南方抽出来大致扫了几眼,叹道:“那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
“秋声到现在还说你是个好人,看来你果然是。就因为秋声是我表妹,你一定不会起诉我,是吗?”
南方替她拉开办公室的门,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王小姐,我们就事论事,眼下毕竟是你背叛公司上下,又何必恬不知耻。你一路走好,记得付违约金。”
接二连三的“流血冲突”终于引出了路程和南方人际网中的最后一个重要角色,那天他打电话过来说自己“可能”会在次日上午来访。南方对着话筒重复了一遍“可能”二字,后来那端便无奈地改口说“很可能”,沈洛正好路过南方身边,主要内容都听得很清楚。
南方挂了电话,转身就对沈洛开了口:“明天我不去公司了,路程大概也不会做什么正事,我们有重要的客人要接待。你……”
一直在桌边发呆的路程打断他:“沈洛来做这份工作,想来也不是为了帮我改错别字。他明天愿意来就照常过来好了,反正我们‘重要的客人’天生像个孔雀,碰到谁都会炫耀自己那身羽毛。”
南方笑了笑,立刻转了口风:“既然这样,那沈洛你就当看戏吧。明天可以稍微晚点过来,他只说‘很可能’过来,当然也‘有可能’改变计划。”
“参观孔雀,这就是我的员工福利?”
南方忽然笑出声来:“路程,看看这家伙。这才几天啊,已经学会开玩笑了。”
“开玩笑谁不会,他本来可能不是个闷罐头吧。”路程晃到南方身边,伸手顺了他的咖啡杯送到自己唇边。
南方却用一种真实的赞赏目光继续看着沈洛:“我说的是,在路程存在的压力下开玩笑,这确实不容易。”
沈洛很没出息地闹了个大红脸,再次体验到了初来乍到时处处被人挑刺的感觉。南方究竟是打趣还是故意为之,沈洛实在还没有这个能力去判别。
与此同时,路程与南方之间的关系也让他无比困惑。明明两三天前刚吵过,连他这个彻头彻尾的外人在场都顾不上了,现在却亲厚得像热恋期的情侣。这就像一张良弓,每每拉伸到即将绷断的临界点就再度松弛下来,但人的精神状态却无法这样随意地伸缩。若细细体味,只能说这是一场两个人的拉锯战,每一阶段的战果都很明白,但却怎么也抵达不了休战协议。
也正因如此,这栋房子就是欢声笑语的时候,也让置身其中的人感到绝望。
路程总是深不可测,但沈洛探寻到的每一点真实都不容置疑,路程也从不因为泄露了真实而后悔;南方则截然相反,他坦诚明晰,几乎不回避任何事情,但他表现出来的未必就是真实,反倒是虚虚实实,让人更加无所适从。依据与这两人打交道的经验,沈洛并没对能看到什么“孔雀”抱有太大的期望。但这客人还是来了,门铃一响还是沈洛去开的门。
来人用厚实的围巾把半张脸都裹了起来,另半张脸则掩在硕大的墨镜后面,衣着轻松随意,看着真不像孔雀般的人物。
沈洛被他这一脸的掩护弄得愣了一愣,却见他进了门就开始解围巾,最后把墨镜拿下来折叠好。那双眼睛实在是家喻户晓,不少影评人说过他“目若深井,华光四溢”,沈洛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往后大大退了一步:“顾修齐?!”
夺目的眼睛转了转,笑意从深不见底的幽暗中慢慢上浮:“你是……路程的新助理?”
就在此刻,路程和南方同时出现在楼梯的顶端,一个笑得熟稔而温暖,一个却没什么表情。南方直接迎了过来,边走边说:“介绍一下。顾修齐,这是沈洛,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了。沈洛,你也知道顾修齐是谁了。”
路程两手撑着栏杆,露出难得一见的闲适表情,浑身上下的冷漠至少收起了一半:“看看,刚进了我的门,又开始蛊惑我的新助理了。”
被那眼睛来回扫过几圈,沈洛背后都快出汗了,算是经历了一场小型的地震。路程一石二鸟地同时讥讽了他和顾修齐,然后才笑眯眯地走下楼梯来,原封不动把南方拥抱顾修齐的动作复制了一遍:“今天怎么有空?不是天天在演习么,忙得连票都托人送给我们。”
“我怎么可能有空,当然是天天都没空的。还不是因为我听说你们两个快把房顶给掀了,受谭亦辰之托过来一趟么。据说他想调解你们的家务事,结果被路程堵了个半死?”
路程笑,接过他作为礼物的红酒就直接开了瓶:“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我一定不会把你也堵回去?”
顾修齐的大眼睛立马哀怨了,一闪一闪地看着南方:“……你就不管管他?他都快养成见谁咬谁的习惯了。”
或许他只是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哀怨,但沈洛从侧面观看的效果异常惊人,仿佛路程刚才那句话彻底剥夺了他人生的希望——就是那种程度的哀怨,现在正明明白白写在顾修齐的脸上,如假包换。
南方大概是这里最不倾向于目中无人的一个,见沈洛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只大孔雀,于是低声解释道:“他这是情绪表达过当,职业病。”
他这么一说,本来斗气一般盯着路程的顾修齐也转过头来,笑容倒是比那双流光溢彩乱放电的眼睛要得体得多:“小沈同学,我脸上到底怎么了?你一直这么看着我会让我产生恐惧感的,你知道么。”
“……我只是想说,你是我最喜欢的演员。”
顾修齐忽然严肃起来:“不是最喜欢的演员之一?真的是最喜欢?”
沈洛相当诚恳地点头,没发觉路程饶有兴味的目光已经提前聚焦到了顾修齐脸上,就等着看他究竟作何回应。结果很滑稽,镜头中从来风度翩然、眼神慑人的顾先生对这声赞誉嗤之以鼻:“你这品味,真是够差的。”
路程和南方都笑了。尤其是路程,真心笑起来居然也教人挪不开眼,恍若永夜里划过了极光般绚烂。那一瞬间,沈洛不由自主地渴望了解他还没有成为标签的那些岁月,是什么让他变成了今日的路程。而在他成为这个标签式的“路程”之前,他有没有过纯净而柔软的心性,看似被南方辜负的爱情当年又是什么样子。
如果这一笑没给沈洛过分的冲击,他就有可能看到他一直想看的东西: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被路程的一举一动牵动心思。南方也看到了那绝对真心的笑容,也被迫调开了眼神才能勉强控制住情绪。事实上,为了维持自己脸上客气的微笑,南方把沈洛从桌边拉开了:“我实在觉得有必要跟你解释一下顾修齐的问题,免得你继惹了路程砸杯子之后,再跟顾修齐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路程所在的地方,他自然有本事让所有人都不想把目光落到他身上,恨不得自己的感觉器官统统失灵,好让那股说不出的压力消散一些;而顾修齐却是天生会吸引目光的那种特殊的人,眼睛转一转就好似洞悉天下事,平白让人屏息去看他,轻易根本移不开眼。如果说路程的精彩在于“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那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顾修齐就是“嬉笑怒骂皆可入画”了。
或许是桌边那两个人的气势太过迫人,沈洛只随着南方离开了几步,周身几乎立刻松快起来。南方瞥了一眼那相谈甚欢的二位,面对沈洛压低了声音:“顾修齐看着好相处,其实忌讳也够多的。他总觉得自己今天的名气全都是幸运,对自己的演技一点也不满意。你可以选择闭口不谈这个,或者不要说他好,否则他肯定会反唇相讥。还有,顾修齐平生最恨的地方就是酒吧,但自己又喜欢品酒。你要小心一点,就算他主动提起酒的事情,你也不能牵扯到酒吧,更不能试图拉他进酒吧。”
“我?我拉他进酒吧?”沈洛狐疑地打量南方的眉眼,想从里面找出开玩笑的意思。可惜没有。
南方非常笃定地与他对视:“路程一直叫他‘孔雀’,这也不是没道理的。你要在路程身边工作下去,往后毫无疑问会参与他的社交活动。我们的朋友不多,除了南洲是我的家人,只有顾修齐和谭亦辰会有些来往。他们都是各有禁忌的人,你最好能分别注意一下。”
这也算是亲近路程的机会吧,沈洛沉默了片刻,允诺般点了点头。
“从长远角度来看,他们也都会是你的朋友。”一支雪茄被南方抽出了盒子,在指间绕了一圈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你还年轻,要把握机会建立自己的人际网。听说你也想去走路程现在的路,那这一点就更加重要了。”
“……谢谢,我都记住了。最近顾修齐不是在演舞台剧么,难道今天停演?”
南方看他一眼,居高临下的姿态被他周密地掩饰起来:“只有剧组备好了AB角以防意外,演出季哪有停演的道理。所以一会儿我们可能会跟着他去再看一遍,你没什么要事的话,不妨跟我们一起去?”
沈洛点头不迭。在他背后,路程略带探究的眼神像张网一样撒向他们,半路被南方堪堪截住,因而转瞬便收了回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看上去很好奇南方跟沈洛说了些什么,又好像毫不在意。南方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摸透他,随后又享受了长达数年的情感黄金期,他真的差点忘记了路程的本性。
读人像读书一样容易的路程,实质上就是一团虚实莫辨的迷雾。
3
路氏是世家,虽然没有王谢高门那样绵延数朝,好歹也是新中国还没成立时就开厂创业的民族企业家后嗣,家底十分殷实。路程的父亲,路青,年轻时曾是被寄予厚望的无冕太子。祖辈和父辈都授意他从中层开始做起,希望他了解企业运转中的各个流程,今后能成为一代合格的继任者。就在他大学毕业刚进入家族企业的那段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