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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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身上整干净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路过荣景笙门口的时候听到医生和护士都在里面,停下听了一会儿,就扶着楼梯的扶手缓缓下到侧楼的一楼去。所谓的总统办公室占去了整层楼——最里面的那一间是他自己的,办公室所属的几个部门就在外面几间。他今天不在,还有不少事情等着他回来处理,是以下面还是灯火通明。他随意地向遇到的每个人点头,又挥手叫助理白辉:“麻烦你,给我弄杯咖啡。”
白辉今年只有三十一岁,从外表上看,就是个憨厚诚实的普通青年。但是他已经跟了荣启元整整五年,从竞选办公室的一个小文书做到离总统最近的助理之一,非常之不简单。
不消两分钟,他就捧了一杯热呼呼的咖啡上来。
“先生,当心烫。”
跟着咖啡而来的还有无数的麻烦事。白辉说完了还有几个助理接着说。荣启元小口啜着咖啡,单手执笔迅速地记下他们说话的要点。一个一个打发出去之后,叫了白辉进来单独问,“段司令没说别的什么吗?”
白辉摇头:“没。”
荣启元沉默了片刻:“让大家回去休息吧。”
白辉点头:“好,您也早点休息。”
荣启元看着他走出去,伸手拿起电话。那边接线员的声音:“喂?”荣启元打起精神:“总统办公室,请接段祠山司令。”接线员道一声“请等”,荣启元等了两秒,忽然又说:“算了,挂上。”说完自己抢先挂了电话。
这时白辉已经一盏一盏地关掉了别处的灯。楼道里非常安静,脚步声像水波一样一层一层地回响。荣启元很想起来,然而又不想起来——身下的椅子明明是很不舒服的。他在进住月亮宫的第一天就把从前的总统们坐的皮椅搬到别处去,换上了现在这把实木椅子。他说,人太过安逸就会忍不住偷懒。
坐在这把冷硬的椅子里面还是不想起来,他觉得自己是真的累了。
白辉关完了灯,回来看他:“先生?”
荣启元实在不想挪动身体,于是摇摇头:“你回去吧,我刚喝了咖啡,睡不着的。”
白辉叹口气:“您今天累了一天了,就是睡不着也该躺着,至少能放松身体。我陪您上去?”
荣启元笑了。他想这大概是白辉讨人喜欢的原因。
“你先走吧,我坐会儿就上去。”
白辉无可奈何地带上了门。荣启元刚低下头,就听到白辉惊讶地说:“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
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之后,外面恢复了彻底的安静。
荣启元决定回去睡觉。明知道医生他们肯定已经把荣景笙收拾妥当了,临进门还是忍不住过去瞧一眼。门后面一片安静,大概是已经睡着了。荣启元反而有些不放心,想了想还是推门进去,只见荣景笙直挺挺的仰面躺着,两眼紧闭,脸色蜡黄,似乎非常难受。
荣启元抽出他的手来探一探他手心的温度,忽然发觉不对劲——人都睡着了,怎么手心还捏着一把汗?于是又抓着手腕把了把脉,那脉搏也跳得非常厉害。
荣启元屏住呼吸,果然听到他的呼吸也急促得很。再按按胸口——不用说,心跳也是非常快的了。
荣启元紧张起来,心想没准是在做噩梦。犹豫了半天,手在荣景笙脸上拍了拍,小声唤他:“景笙,醒醒,景笙——”
他实在是不愿意让荣景笙看到自己在这里。想想又觉得好笑,父亲关心儿子天经地义,他却偷偷摸摸的像是在做贼。
荣景笙一动不动,心跳反而变得更快了。荣启元继续拍他:“景笙?景笙?”
荣景笙还是不动。荣启元沉吟片刻,改口叫:“都山——醒醒——”
荣景笙终于哼哼两声,翻个身转向里面。荣启元居然也心跳得厉害,不知道还要不要再叫他。就那样仔细地听了半天,荣景笙的呼吸始终没有放慢。荣启元忽然心软下来。仿佛有什么东西驱使着他伸出手去。他小心翼翼地俯身过去,把荣景笙搂在怀里。
坚实发烫的身躯抱在怀中,一股很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也许血缘真的会使人亲近?那种亲密的感觉令他无比的满足。他清楚地知道,怀里抱着的是自己的孩子。不论是牙牙学语的小儿,还是已经长大的一个男子汉,荣景笙都永远是他的孩子。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父亲。荣景笙就不用说了,即使是在景筠、景筌他们小的时候,他也很少把他们抱在怀里哄。所以这种感觉几乎是前所未有的
他有些笨拙地拍打荣景笙的背后,严肃而认真地哄开了:“乖乖……乖乖睡觉……”
荣景笙的呼吸和心跳同时停止。
荣启元天微微亮时溜回自己房间眯了一会儿。再起来,骤然觉得头重脚轻,喉头发痒,鼻腔堵塞,脑子里好像塞进了一团浆糊。整个人晕晕的,走到哪都想靠一靠。
郑太太面无表情地宣判:“先生,您病了。”
总统自然是没有休息的权利的。他把医生叫来给自己扎了一针,吞了一大把药,然后套上一件厚厚的外套挣扎着去办公。因为总统办公室还没有任何关于他昨天“秘密视察”埃罗一事的官方说法,月亮宫外集结了一大批记者,都想着抢到最新的消息。
荣启元,叫过新闻发言人鲁娜:“去,告诉他们我昨天都干什么了。不要提景笙,不要回答问题。”
鲁娜身材高挑,貌美而富有亲和力,在加入总统的团队之前当了五年沙罗日报的首席记者,非常镇得住场。
鲁娜蹬着八厘米的高跟鞋一阵风去了。荣启元一杯茶没喝完,她又蹬着那高跟鞋回来:“总统——”
荣启元摇摇头,拖着疲惫的身躯御驾亲征。
一在新闻发布厅出现,闪光灯的光便啪啪啪闪成一片。他缓缓地走到小讲台后面去,微笑着环视会场一周,让他们拍个够。站在后面的文字记者们匆匆记下:总统出现,精神状态良好。
拍照过后,问题便向炮弹一样轰炸过来。荣启元两手扶在讲台上,仍旧一副耐心的侧耳倾听状。然而他控制得了自己的表情,却控制不了自己的神经。他的知觉已经渐渐地混乱了。那些声音在他脑海中连成了一片,尖锐,吵嚷,刺耳。耳朵里嗡嗡地响,他拼命地支撑着,却连一句话一个字都听不清。
白辉紧跟在后面,察觉出他的异样来,挥手大声说:“大家先静一静!一个一个来!”
厅中的人声安静下来,只有快门和闪光灯依旧在啪啪作响。
荣启元深吸一口气,“想必大家都知道,我昨天去了一趟埃罗岛,去探望灾区的同胞……”
“总统视察灾区是否是为沙罗人民党争取支持?”一个记者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总统在没有媒体在场的情况下会见民众,是否有不可告人的交易?”
人声再次鼎沸起来,仿佛洪水决堤。
荣启元张口欲言,然而喉头发涩,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了。脚和手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他只觉得天地突然在一瞬间颠倒过来。他仰天倒了下去。
脑子里还有点微茫的意识。他感觉到自己的背后被人托住了,然后稳稳地靠在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有个声音恶狠狠地说:“不想死的,都给我滚!”
吃醋第一波
荣启元的卧室的朝向是极好的,落地大窗向着南方,外面就是一大片草地。是以这房间光线足,空气好。里面的装饰和摆设都是王朝时代的遗物。因为是消暑用的别院,所有的装饰和摆设华丽而不失淡雅。一句话,这是个令人十足地赏心悦目的地方。
这还是荣启元自搬进月亮宫以来,头一回在敞亮的天光下呆在这个房间里。往常的每一天的这个时候,他要么在一楼的办公室,要么在外面奔波;晚上回来的时候便已经累得不知人事,只想倒头就睡——总之完全没有好好地享用它的机会。
然而荣启元现在是完全谈不上享受了。他坐在床上,身上披着一条薄毯,手背上扎着针,悬挂在床头的玻璃瓶中的药水一滴滴缓慢地注射到他的血管中去。他的头还有些晕,浑身都热得发烫,只要稍稍一动就会晕得天旋地转。身体好像被包在了一层塑料膜里,和整个世界隔觉开来。所有的知觉都是不真切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嗡嗡地想,周围的一切看在眼里都是扭曲的。唯一清晰的触觉,是插在肌肉里冰凉的针头。药水把他的半条手臂都冰得麻麻的。郑太太原本是坚决不准他坐起来的,但是他在郑太太离开之后,就自己挣扎着爬起来了。
因为他对面坐着荣景笙。他不想在自己的儿子面前露出病弱的姿态来。
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把荣景笙叫来。
荣景笙甫进门,大大咧咧地自己找了张舒服的椅子坐下。也不看他,只用贪婪的眼神扫视墙上价值连城的藏画。
看了一会儿,见荣启元不说话,就屈起一条腿放到了椅子上,开始抠脚丫。
荣启元发觉自己多虑了。这家伙看样子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究竟干了什么。亏了自己居然还在担心他会不会因为闯祸而自责,想要安慰他几句!
他改变初衷,用非常严肃的语气问:“你有没有发现,在月亮宫的生活和以前在军营有什么不一样?”
荣景笙抠着脚丫,老实回答:“都不一样。”
荣启元:“……”
好吧,他说的也没错,确实都不一样。
荣启元循循善诱:“最不一样的地方,是在月亮宫,时时刻刻都有人在盯着你。你的一言一行不但周围的人能看得到,全世界的人也都看得到——我们就像生活在一个玻璃鱼缸里,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必须谨言慎行。”
荣景笙用刚刚抠过脚丫的手挠头,非常不解:“什么叫谨言慎行?”
荣启元深吸一口气:“就是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之前都要先想想的意思。好比你今天早上恐吓记者——”
荣景笙认真想了想,“我觉得我在想过之后,还是会那么做的。”
荣启元:“……”
他叹口气,知道自己没力气再耗下去,挥挥手叫荣景笙出去。饱睡一觉之后便觉精神好了许多。郑太太在他床上摆了张小桌伺候他吃药兼喝粥,他顺便把晚报都看一看。不出所料,各大报纸的头条都是“总统当众晕倒,总统长子恐吓记者”。
配的照片也都大同小异,全都是他直挺挺地摔倒、荣景笙从身后扶着他并暴怒地叫记者们滚出去的情形。
有一名记者写道:“我们应当感谢总统先生非常及时的晕倒。要不是荣景笙因为扶着他的父亲而空不出拳头来,我们必定会被他痛打一顿。”
荣启元喝着粥,饶有兴致地翻看那些报道和照片。郑太太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所有晚报一上市便告售罄,鲁娜说要挨家去跟他们要宣传费。”
荣启元微笑:“让她回来记得分我一半。”
郑太太叹息:“但是她这一整天都在给各家报纸打电话,请求他们不要报道这条新闻。”
看来她的努力失败了。
荣启元揉揉太阳穴,“算了,媒体也是要吃饭的。”顿了顿说:“我真怀念有新闻管制的时代啊……”
鲁娜听说总统已经能起床,立刻造访,并恭敬而坚决地把一张纸塞到荣启元手中。
“他把我们两年的努力全都毁了,”鲁娜看上去余怒未消,“他对着镜头挥舞拳头,叫他们滚出去,还扬言要杀他们——天哪,严格来说这是犯法的!”
荣启元看看手中的纸,明白过来:“道歉信?”
“是。我,和新闻处的全体人员,希望景笙能向各大媒体公开道歉。这是唯一的补救的办法。他道歉以后,月亮宫也应该补充一份说明向公众解释这件事。”鲁娜的声线很粗,中气十足,说起话来比男人更有气势。荣启元试图和她讨价还价:“我来道歉可以吗?”
鲁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想提醒您——关于秘密视察的事,您似乎还欠公众一个解释。”
荣启元非常无辜地说:“我今早就是去解释的。你看,”他指指身边的报纸,“段祠山司令带领陆军部队把受困的灾民尽数救出,现在所有人都被转移到了安全地带。我去埃□什么难道还不够明白吗?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私自行动了。”
看鲁娜还是有些生气,又半开玩笑地说:“实在不行,我今晚就出去找个妙龄女郎约会,保证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忘了那件事。”
鲁娜叹口气,转移话题:“先生——我知道,我没有任何立场来管您的家事。但是我是四个孩子的妈,我的大女儿已经十八岁了,我想还是有些经验可以和您分享的。对于不听话的孩子,一味的纵容只会令他们得寸进尺。”
荣启元觉得很冤枉。这怎么就成纵容了呢。他只是觉得以荣景笙的秉性,要他公开道歉的话,说不定在道歉的当场又会闹出什么更不可收拾的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也顾左右而言他:“你的孩子们都很漂亮乖巧,我非常羡慕。这个星期你们全家来烧烤怎么样?我刚刚拜读了你先生的大作,正好有些问题想请教。”
鲁娜的丈夫是个专栏作家,写社会政治评论的同时也写科幻侦探小说。她礼貌地答应了。
关于荣景笙威胁媒体的事,月亮宫终于还是没有给出任何说法。海内外各家报纸把这话题炒作了一阵,就渐渐地平息下去了。民间百姓偶有念念不忘的,也是些心地纯良的妇女和少女。妇人们说:“他是多么的孝顺,关心生病的父亲有错吗?为什么要指责一个孝顺的孩子?”少女们说:“他从走廊里冲出来的步伐!他抱着总统的姿势!简直太帅了!”
总之,当鲁娜带着全家到月亮宫参加烧烤的时候,她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荣景笙了。
和每天早餐时间的小聚一样,每周日下午的烧烤也是总统府的一项固定活动。唯一不同的是这传统是沙罗的第九任总统从阿美利加国学来的。阿美利加国的总统周末会邀请一些民间的小朋友或者青年学生之类到总统府参加烧烤,以示亲民。这活动到沙罗就稍稍有点变味了,总统什么人都可能邀请到,烧烤宴在这里更像是个非正式的社交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