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减却春-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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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不多时便绕到闹市,往来路人熙熙攘攘,面摊上的锅中滚着老汤,白气氤氲,将随雨春寒也驱散几分。卖糖人的小贩顾着摊子避在檐下,瞧着愈来愈大的雨势愁眉苦脸,翌靖会心一笑,融融暖意在心中散开。
“翌靖多谢季大人相助……”这边话还没说完,却见个衣襟褴褛的小乞儿匆匆跑着一脚踏在水洼里,“噗通”一声摔在翌靖面前,雨水泥汤溅了他一身。那乞儿看着年纪尚幼,赤着的双脚皴得开裂,泡了雨水便流出血来,眼见一跤跌下去污了别人的好衣裳,连疼也顾不得,只吓得说不出话来,一把瘦弱的身躯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泪水在眼睛中滚了几圈,“哇”一声哭了出来。
若风吓了一跳,一边抢上前去呵斥那乞儿,一边忙着在怀里找绢巾。翌靖挥手止住若风,眼见那个小小的身影不住发抖,心中便如针扎一般,他俯下去伸手把小乞儿扶起来,又接过绢巾细细将他脸上的雨水污泥一一擦去,拿过若风捧着的外裳将他裹住抱在怀中。
季少时为翌靖撑着伞,面上挂着淡笑陪他慢慢走着。若风见自家主子胸前湿了一大片,下襟更是潮得滴水,伸手欲要将那小乞儿从翌靖怀里抱过来,不想那小乞儿十分怕他,手指紧紧撰着翌靖的袖子怎样也不肯松开,翌靖摇头笑道:“无妨,我便走一趟将他送到善堂。”
小乞儿一听这话,豆大的眼泪又滚下来,抽泣着道:“我不回善堂……”
翌靖伸手抹掉他的眼泪,问道:“为何?”
“我个子小,别人老欺负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决计是再不回去了……”他一边答着话,一边眼圈又红了。
“那你打算去何处?”翌靖含笑问道。
那小乞儿见他温柔的眉目蕴着笑意,一时愣了神,片刻才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我父母都死了……”
“那叫你跟着我,你可愿意?”
小乞儿惊讶得大张着嘴,头点得如捣蒜一般。
翌靖哈哈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发,道:“既然跟着我,那就要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不许哭鼻子了。”
小乞儿咧了咧嘴,稚嫩的声音“嗯”了一声。
季少时将伞往翌靖这边偏了偏,淡淡笑道:“承蒙王爷抬爱,季某愿意追随王爷。”
翌靖也不看他,仍是慢慢走着,道:“季大人聪慧,必然知道翌靖诸般所做是为着何事……”
“自入朝为官的一日,季某便知朝堂之中暗流潜动”,季少时顿了一顿,“季某从未想过独善其身,只是民生不易,但求尽力周旋,为百姓做些事罢了。”
翌靖并不答话,季少时又道:“凉州有个名叫响石的小村庄,方圆数十里尽是白石,粮食蔬果皆不出产,村民唯有靠着养几只牛羊换钱度日。去年冬天大雪将牲口全部冻死,全村近百口人几乎易子而食。那日季某将新买的牲口和草料送给村民时,众人搂着小羊羔喜极而泣,七十高龄的老族长领着全村百姓跪在地上朝季某磕头,口中直呼菩萨,纵是铁石心肠,瞧着那场面必也尽化了。我等端居庙堂,动辄口称大人,又有几人知晓安民心者安天下?不管诸位大人在朝堂之上谋划为何,季某谋划的是个能护佑天下,安民生计的英主明君。”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翌靖转过身来面对季少时,拱手深深一揖,道:“季大人确是慈悲心肠,翌靖感佩,今日只有说尽真话,方不负季大人所托。”
翌靖望着远方,叹道:“大人所求乃是护佑天下,翌靖所求不过是护佑一人而已……”
季少时看着靠在他怀中睡着的乞儿,笑问:“护佑天下与护佑一人,又有何区别?”
翌靖一愣,二人相视哈哈而笑,共执一把油伞走入雨中。
雨势渐大,打着树叶沙沙作响,隐约中听得翌靖道:“季学士那边……”
“无妨,家父虽然刚直,但季某这性命他还是看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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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潮绢湿绣遮泪眼(上)
春闱一案震动朝堂,但毕竟事涉皇子与重臣,皇帝虽令大理寺严办,为防士子滋事,也交代了不要大动干戈,只许暗查。翌宁主理刑名司法,事一沾手便忙得脚不点地,往顾明这边查了个来月,真凭实据却是半点没有。汇通钱庄上到掌柜下到学徒都往大理寺的衙门里走了一遍,十万两银子明明白白记在簿上,账中却是合得滴水不漏,翌宁无奈之下只能将人都放了,又拿了不少钱堵他们的嘴。至于顾明说的歌姬解语,却是差人遍寻不得,依太子的行事,想来已是凶多吉少,行贿太子一事便成了子虚乌有。
眼看一番布置就要付之东流,翌宁急得上火,嘴角挂着一串亮晶晶的水泡,却也只能将顾明父子审了又审。西北竟也真的递了折子,这日早朝间皇帝又问起案情来,翌宁答得不清不楚,皇帝虽没说什么,面色却是不大好。太子脸上关切,神情中分明多了点得意。
散了朝,翌靖与翌宁同去看望程贵妃。程贵妃见翌宁气色不佳,人又瘦了几分,当真快要弱不胜衣,只拉着心肝肉儿一通叫,连忙把太医院院正也喊了来。
翌靖瞧在眼里,面上淡淡,程贵妃看了他一眼,放开握着翌宁的手,亲自倒了杯茶递到他手上,道:“翌宁愚笨,比不得你玲珑剔透,当哥哥的便劳心看顾他几分,我这个做娘的才安心。”程贵妃面上含笑说着话,语气却添了几分怨怪之意。
翌靖端着那杯茶也不喝,只是眼观鼻,鼻观心,道:“母亲过誉,二弟聪慧远在翌靖之上,想来不日便可抽丝剥茧,将春闱一案查个水落石出。”
程贵妃笑道:“顾明这个老匹夫关也不是放也不是,你父皇这几日头疼得很,后宫不得干政,为娘只盼着你兄弟二人勉力为他分忧……再则下月初十便是你廿三的生辰,总要将这块心病去了,你父皇才能高高兴兴给你庆祝。”
翌靖将茶杯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对程贵妃道:“翌靖自当为父皇分忧,只是此案翌靖也身涉其中,实是插不上手。”
程贵妃不好再说什么,兄弟二人又陪她说了一会子玩笑话才出来。
回廊蜿蜒,阳光正好,几个宫女拿着丝网追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尾蝶,见得两个皇子过来,连忙垂手站在一边。翌宁伸手拿过丝网一把将蝴蝶网住,笑眯眯地递给小宫女,那小宫女面上一红,却是连拜谢都忘了。
翌宁半点不恼,故意走在翌靖身后半步,嘻嘻笑道:“大哥若不出手,蝴蝶便飞了。”
翌靖看他一眼,道:“飞了便飞了吧,我只要花草就够了。”
翌宁连忙赶了几步走在他前面,转过身来倒退着随他一起走,道:“光有花草怎么热闹?大哥不稀罕,翌宁确是喜欢的,若大哥把蝴蝶送给翌宁,翌宁自会挑些大哥喜欢的送上。上次翌宁送的那匹乖马,大哥不是很喜欢么……”
翌靖站住脚步负手一笑,道:“二弟记性不好,那日在朝堂上我便说过了,钱庄查罢,再查查商行又何妨?”
翌宁眼睛一亮,笑道:“谢过大哥,待大哥生辰时,翌宁必备一份厚礼送上!”
……
时近端午,天气渐热,太子坐在映月楼的窗边品着一盏淡茶,湖风轻送,杨柳依依,两个眉目如画的侍儿立在一边打着扇子,太子拿起盘中一颗红得透紫的樱桃放进口中,舒服得眯了眯眼。
“殿下好情致”,大理寺少卿胡磐安负手走进雅阁,笑着坐到对面。
太子把樱桃往他面前一推,笑问:“案子如何?”
胡磐安拈起一颗连柄樱桃在手上滴溜溜一转,道:“汇通钱庄那边查不出什么来,安平王爷急了眼,派了人去西北查那二十万两的去处,这几日该有回音了。”
太子面色微变,挥了挥手把打扇的侍儿遣散,道:“胡兄可帮本宫盯仔细了,风急浪险,须得小心行船。”
几只蝉儿落在柳梢鸣得起劲儿,太子皱了皱眉,唤道:“来人,把那几只蝉粘了,吵得本宫头疼。”
太子望着几个人拿竿子往柳树上挥去,冷笑道:“‘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派几个人到西北去告诉那些百姓,他们的顾菩萨被大理寺拿在狱里。”他捏碎了手中握着的几颗樱桃,艳红的汁液滴入茶中慢慢弥散开来。侍儿递过绢巾,太子擦去手上的残果,反手将绢巾丢在一边,道:“本宫只将这清水搅浊,至于如何去浊还清,便是你我各凭本事了。”
……
五月初十是翌靖的生辰,程贵妃按往年的例子在宫中的园子里设了宴。皇帝心情颇佳,免了翌靖的早朝,原想着若没有急奏便早些过去赴宴,不料折子递上来一瞧,却是肃州凉州两地的百姓为顾明写的万民请愿书。
皇帝折子还没看完已是发了好大一通火,书房中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司礼太监洪四忙着去传翌宁,两人一前一后疾走在路上。洪四微躬着腰,轻声道:“王爷今日可得小心些,皇上气得连杯子都摔了。”
翌宁笑着答了句“谢公公提醒”,一条腿已踏进了御书房。还没来得及问安,皇帝皱着眉摆摆手,道:“免了,案子办得怎么样?”
翌宁伸手接过宫女重新奉上的茶递在皇帝手中,低眉垂眼道:“有些眉目了,只是这案子查下去牵涉甚广,翌宁正想着给父皇讨个话,是接着查还是……”
皇帝喝了口茶,道:“先说顾明那边。”
翌宁应了是,道:“顾明那边查来查去,其他不论,在这个案子中确实只动了十万两银子,那银子也真是用着救灾去了。现下西北那边一闹,还真不好拿他如何,儿臣想是不是先把他放了再作打算……”
皇帝又问:“他一共贪了多少银子?”
“连产业和抄家抄出的算在一处,大约四十万两。”
皇帝沉默了片刻,冷哼一声道:“查出来的财产没入内库,让顾明递个折子上来,准他即刻告老还乡。”
翌宁见皇帝怒火消了大半,又问:“那这案子是接着查还是……”
“你且说说查到何处。”
翌宁抬眼望了皇帝一眼,“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却是没再吭声。
“这是做什么?”皇帝伸手欲要扶他起来,翌宁跪退两步磕了个响头,道:“儿臣怕父皇生气,这事还是跪着说……”
皇帝心中一惊,问道:“何事?”
翌宁面露难色,道:“儿臣派人到汇通商行查那二十万两白银的去向,其间发觉救灾的牛羊都是由一家分号负责购买,细细查探之下,这家分号上面的人竟是,竟是太子……”
皇帝退了两步,面色大变,问道:“这可当真?!”
“兹事体大,儿臣不敢妄言。那家商号的账册今日已送在儿臣手中,儿臣组织人手屡次核查,这其中购买牛羊大约用去九万两白银,剩下的十一万两都通过种种渠道汇在钱庄的户头里,那个户头却是太子表亲莫玄的名字。”
皇帝面色沉痛,长叹一声,伸手把翌宁扶起来,咬牙道:“此事,给朕彻查!”
二人正要详谈,却见程贵妃笑着迈进御书房,道:“这父子二人还在说什么,席都已经置下了,满桌子的人都眼巴巴望着皇上,这才让臣妾过来瞧瞧。皇上若无要事,这便与臣妾一道过去吧,那边翌靖也早就闹着要与翌宁比比酒量了……”
皇帝敛尽眼眸中的怒色,哈哈笑道:“一点小事拖住了,这便走吧,莫让翌靖等久了,又吃起翌宁的味来。”
程贵妃掩嘴一笑,与翌宁一左一右拥着皇帝往园子里去。刚进园子便听得众人脆生生的笑语,却见翌靖一身月白袍子安安静静坐在席上,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倚着一颗桂花树,皇帝心中一动,暗道这孩子倒有七八分长得像他母亲。
众人见皇帝来了,赶着起来问了安,开了筵席,吃喝笑闹一阵,已到了二更天。皇帝把翌靖喊到面前,见他眉目淡淡,温平恭顺,心想这两月为着春闱的案子确实委屈了他,便笑着问道:“翌靖,想要些什么便告诉父皇,父皇都允你。”
这边翌靖还没答话,皇帝又道:“莫要说什么‘愿国祚安好,风调雨顺’这些虚话,朕既是一国之君,也是你的父亲,今日平常人家的父子是怎样,我们也是怎样。”
翌靖扬眉微笑,道:“既然如此,翌靖斗胆,便要父皇书房中挂着那幅青藤先生的折枝石榴图吧。”
程贵妃脸上的笑意顿时僵在唇边,却见皇帝微微一怔,哈哈笑道:“好,好,那幅石榴图给你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等洪四取了画来展开一看,只见画中石榴一枝,水墨淋漓,右上方提识云:“山深熟石榴,向日笑开口。深山少人收,颗颗明珠走。”
众人均在心中暗赞一声,太子面色润红,嘻嘻笑道:“青藤传世之作少之又少,这石榴图笔力强劲,超逸绝伦,正是其本色。大哥好眼力,这画可比珠宝玉石珍珠玛瑙金贵多了。”
皇帝见他已至微醺,嬉皮笑脸,心中一阵厌恶,皱眉道:“翌远醉了,遣人送他回宫歇着。”
太子心中剧惊,酒也醒了大半,连忙垂下头去。皇帝看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都散了吧。”
翌靖走到月门边,瞧见翌宁对着自己暗暗挤眉弄眼,便朝他点了个头自回府去。
待到了王府门口,只见一个青衣小厮已站在门边候着,翌靖仔细一看,惊喜道:“若云,你怎么回来了?”
若云笑答:“小公爷挂念着王爷的生辰,让若云回来给王爷送贺礼。”
翌靖喜上眉梢,问道:“礼在何处?”
若云生生压住笑意,答道:“已在王爷书房中了,劳王爷移步自己去看。”
翌靖三步并作两步往书房中赶,又转过脸来道:“好,后堂有一坛宫中赐的酒,赏给你了!”
若云谢了恩,又见若风跟着进来嗤道:“好个精乖的猴儿,御赐的好酒偏就赏了你!只盼你就着酒把舌头也咽了,做个锯嘴葫芦,看你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