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减却春-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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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云谢了恩,又见若风跟着进来嗤道:“好个精乖的猴儿,御赐的好酒偏就赏了你!只盼你就着酒把舌头也咽了,做个锯嘴葫芦,看你以后拿什么卖乖!”
若云哈哈笑着一把揽过若风,道:“好兄弟,我在凉州可日日想着你们,这便随我去取酒,今日不醉不休!”
二人一道往后堂走去,路过花园时,若风见芭蕉上早晨新发的嫩叶没有了,奇道:“园丁好不识趣,怎么把王爷的芭蕉掐了?”
若云笑而不答,朝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取了酒来与若风坐在阶上,一杯一杯地喝着。
翌靖推开半掩的房门,只见满堂月光把一个熟悉的影子投在地上,心中狂喜,道:“长康,你怎么回来了?”
叶平转过身来,眉眼中尽是亮晶晶的笑意,“安平王爷派人查汇通商行的生意,发现了些不得了的东西。事关重大,长康便跑一趟把东西交到安平王爷手中”,他略顿了一顿,柔声道:“再是长康念着王爷的生辰,想着好不容易给王爷寻了个别致礼物,若托别人带来,万一磕了碰了可怎生是好……”
叶平说着便从桌上取过一个软盒,伸手欲要燃蜡。翌靖拦住他道:“月色尚好,不点灯火也看得明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先瞧我的。”他将那幅折枝石榴图递到叶平手上,笑道:“你日日念着‘愿为青藤门下走狗’,今日可遂了你的愿。”
叶平展卷一看,不由得叹道:“了不得,确是好画!”
翌靖轻笑,“‘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
叶平将那幅石榴图细细卷好藏入怀中,垂眼闷声道:“这就是天底下顶好的画,便是拿宋徽宗的鹰,又添上赵子昂的马,长康也必是不换的!”
翌靖把画拿过来放在桌上,道:“搁着就是了,左右这画不会飞了。你的是什么,拿来我瞧瞧。”
叶平把软盒打开,只见里面搁着一方田黄小砚,色润如脂,砚上精雕腾龙吐月,一鳞一爪栩栩如生。翌靖接过软盒,把砚台拿在手里缓缓摩挲,叶平笑道:“我原想着这礼物奇巧,现下与王爷的石榴图一比倒是俗了。”
翌靖取了块松墨放在砚里,道:“哪里俗了,我很喜欢。”说着在房里找了一圈,又道:“怪事,纸怎么没有了?”
“长康早知这礼物不够,又为王爷备了好纸,王爷要写什么,这便来写罢,长康替王爷磨墨”,叶平面上划过一丝得意,献宝似的从背后掏出一叠蕉叶放在桌上。
这边厢若云轻晃着杯中的酒,面上的笑里含着几分渺远,对住若风低诉:“你道咱们王爷面上瞧不出喜怒,却不知王爷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十二岁那年生辰,老太傅送了王爷一帖怀素的《小草千字文》拓片,王爷爱得跟什么似的,日日拉着小公爷学那怀素写蕉。有一日我给王爷送茶,便见他们二人站在毒日头下,脚边搁着盆水,这人写罢那人擦,一炷香的时间便涮黑了一盆清水。我愣了半日,见他二人脸都晒红了,这才想起把茶送过去。王爷提壶倒了一满杯,却是先递到小公爷嘴边,小公爷也不推辞,就着王爷的手把茶喝了。他们两人那日的笑脸,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若风轻叹道:“现下他们大了,王爷的性子愈发内敛,虽面上时时带笑,也只有见得小公爷那一刻才笑得真切。”
二人对碰一杯,皆是举目朝书房那边望去。
月色如银洒地,晓月湖澄明似镜,湖边几树芭蕉倒影入水,无风自凉。
叶平站在翌靖身边,目光温柔地看着他手执小豪,墨迹挥洒,在玉色的蕉叶上题道:“展却青罗扇,对湖照影鸿。盼得月常好,日日与君逢。”
晚风徐来,搅碎一湖月色,满架蔷薇开至倾颓,夜莺扑翅而飞,带起一庭寂凉。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乱入的《石榴图》是明代着名才子徐渭所画,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徐渭字文长,号青藤老人,书画俱精。“愿为青藤门下走狗”一句是郑板桥说的,某人借用之。怀素的《小草千字文》也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石榴图点子来源于师太小说《石榴图》启发~
☆、第三章 潮绢湿绣遮泪眼(下)
程贵妃宫中的宫女见散了筵席天色已是不早,连忙赶着备下一应梳洗用具。等端着银盆进来房中,却见程贵妃拈着一枝月季,将花瓣一片一片揪在地上,满地落红,人却是心不在焉。宫女喊了一声:“娘娘……”程贵妃恍若未闻,只自顾自作弄着那月季。
这宫女跟着程贵妃已有数载,从未见过窍转玲珑的程贵妃这幅模样,便将银盆搁在一边,又试探着问了声:“娘娘,可要洗漱了?”
程贵妃回过神来,脸上挂着个虚渺的笑,问道:“喊我做什么?”
宫女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泣道:“娘娘不要吓唬奴婢……”
程贵妃把那支残破的月季搁在桌上,将手伸入银盆里缓缓洗净,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不料那茶有些烫,她“哇”一下把茶吐回杯中,将茶碗“哐当”一声撂在桌上。茶汁四溅,便有几滴打在她湖绿色的衣袖上,落下个不深不浅的黄印子。
那宫女吓破了胆,抽泣着跪在地上直磕头,口中不断告饶,程贵妃冷笑道:“哭什么?日后有的是给你哭的!”
那宫女不敢吭声,却听见门外有人唤道:“娘娘,洪公公说娘娘落在御书房中的锦囊找到了,怕您等得着急,差奴婢给您送过来。”
程贵妃“嚯”一下子站起来,几步抢到帘外接过那个半旧的锦囊,握在手里仔仔细细捏过一遍,心中大安,抬头对那宫女笑道:“你替我回洪公公,本宫受他大恩,他日必当重谢!”她边说着边褪下腰间坠着的一块玲珑小佩搁到那宫女手中,道:“这位姑姑深夜当差辛苦非常,一点心意,还望姑姑笑纳!”
那宫女跪谢恩典,笑盈盈地去了。程贵妃慢慢走进屋里,将那锦囊仔细收好坐到榻上,才发现刚才去的匆忙,自己竟连鞋也没穿。深更的薄寒透足抵心,她打了个冷战,见那宫女还跪在地上,挥手懒懒道:“不要哭了,起来打盆热水伺候本宫洗漱吧。”
……
翌日早朝,顾明告老还乡的折子一递上来,朝堂上果真又炸开了锅。卜尧铭气得脸色寡绿,手持牙笏就出了列,待到瞧见太子使的眼色时,却也退不回去了。他一时弄不清太子的意思,站了半盏茶的时间也没开口,皇帝面上好笑,问道:“卜卿有何事禀奏?”
卜尧铭心中惴惴,若这案子就此作罢,顾明浸淫朝政多年,势力不小,不把他连根拔起来日只怕不妙,况且太子的意思也是把事情闹大,拖下水的人越多越好。拿定主意,他开口道:“皇上,顾明一案若就此了结,只怕难堵天下悠悠之口!现在两月已过,还有好些士子等在京中,为的就是讨个公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皇帝还没开口,大理寺少卿胡磐安却道:“卜大人此言差矣。大理寺已经查实,顾大人筹的十万两银子皆是捐到西北救灾了,与春闱无干。先前大人在朝堂上一闹,已将顾大人平白闹进狱中受了数月的罪。顾大人受了惊吓,大病一场,这才请奏还乡,卜大人纠缠不放却是为何?”
卜尧铭心知胡磐安是太子的人,他出来断自己的话头却是万万没料到的,太子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可座上皇帝目光灼灼,上树容易,下来却难了。
“众士子议论纷纷,总要有个解释……”卜尧铭面色讪讪,却是再没有半点当初大闹朝堂的气势。
“若说议论,本王查这案子倒是发觉一件奇事”,翌宁出列道:“这二十万两白银乃是顾大人的十万两和信和王爷的十万两,为何灾民只念顾大人的好,却只字不提信和王爷?”
此话一出,站在前面的太子身影却是略晃了一下。翌宁心中得意,面上却是沉了脸色,道:“本王着人细细探查,发现这救灾的二十万两白银竟被人贪了半数之多!”
翌宁取出一本账簿递上去:“这是从负责购买牲口的汇通商行带出的账簿,上面记得清楚,入账的二十万两白银,只有八万六千两用作购买救灾的牲口与草料,剩下的十一万余两却是不知去向!”
账簿虽不厚,却似在朝堂上炸了个响雷。太子心中长叹一声:“卜尧铭啊卜尧铭,你自己不要命也就罢了,这下只怕很多人要都陪你丢了性命……”待他回过神来,朝中众臣已是跪倒了一大片,纷纷奏道:“汇通商行侵吞灾款,丧尽天良,请皇上下旨严办!”
皇帝气得脸色煞白,哆嗦着手把账簿摔在地上,怒道:“即刻查封汇通商行,拿西北布政使进京严办!”
太子一语不发,平素挺得笔直的脊背竟有些微微发抖,瞧去便如逆行在掀天巨浪中的孤舟,虽锦衣冠带,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凄凉。富甲天下的汇通商行可算得是自己经营多年的私库,现下竟为了区区十数万两银子被查封,西北布政使亦是费尽气力安□去牵制叶平的人,自搬石头砸自脚,便是疼也只能咬牙受着。
待到散朝,太子只觉得全身都僵了,一抬腿竟打了个趔趄。翌宁伸手扶住他,道:“殿下保重!”
太子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二哥造假账,心里便不怕么?”
“殿下可记得,翌宁十六岁时去围猎,曾打杀了一只白老虎”,翌宁面上带笑,“与虎谋皮,怕定是怕的,可若不担些险,怎有虎皮铺席?假作真时真亦假,翌宁赌的便是父皇一个‘信’字。”
“二哥可要护好那张虎皮,莫要为他人做嫁衣裳”,太子拍了拍翌宁的手,忽然想起刚才皇帝接过账簿,却是翻也没翻。
翌宁哈哈大笑:“翌宁身为男儿,怎么也是个娶,断不会嫁错郎的!”
……
夜色深沉,东宫犹自灯火通明,照得地上的石砖连纹路都纤毫毕现。太子面色阴沉,负手绕着梁柱已走了半宿,见个小太监端着茶盘进来,随手一挥,道:“搁那儿,再去点几盏灯!”
那人不应不退,只是袖手躬腰站着。太子怒从心起,骂道:“你是瞎了还是聋了,让你再去点几盏灯!”
那人抬起头来望着太子的背影,低声道:“殿下,属下这就是来给您点灯的。”
太子“嚯”一下转过身来,连忙伸手去扶那人,面上这才有了些喜色,口中低声道:“钱先生,你来了!”
那人让了一步,仍是躬着腰,低低道:“窗外的莺儿还在树上,莫扰了殿下清净。”说着便取出火折,把四角的灯燃了起来。
太子仍是负手走着,那人徐徐跟在太子身后步余,低声道:“此次事大,虽得了殿下的口信,钱川还是进来问殿下一声,可当真要走这一步?”
太子沉吟片刻,咬牙叹道:“若非火烧眉毛,本宫决计不会如此,这一步走出去便再没有回头路了。只是若不如此,莫说汇通保不住,便是本宫的命也保不住了……”
钱川悄声道:“殿下三思,汇通失了纵然可惜,但该弃车保帅的时候,该舍则舍。”
太子苦笑道:“这道理本宫怎会不懂,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若让父皇得知这天下最大的商行钱庄尽握在本宫手中,他还会留我么?”
钱川叹道:“既然如此,那属下便去安排了。”
太子闭眼点了个头,道:“为今之计,只有再放一把火,但求火中取栗罢了。挑个伶俐的人去办,要快,更要把尾巴收干净些。那些分不清轻重,手脚又不干净的,趁早帮他们洗干净,切莫要再像前次一般。”
钱川应了是,正要转身退下,只听太子又到:“钱先生辛苦多年,翌远都是瞧在眼里记在心中,只是如今风大,先生保重些,莫要划歪了浆。若是船沉了,上头的人可是谁也保不住性命的……”
……
“东风景,晓月湖,湿冥冥柳烟花雾。黄莺乱啼蝴蝶舞,几秋千打将春去……”若云急匆匆抢进信和王府时,正听见若风哼着小曲,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问道:“王爷呢?”
“在园子里”,若风话刚出口,已见若云旋风似的刮进去,赶忙撵上去拖住他的手道:“王爷与小公爷正吃饭呢,再有什么急事,还待不得一顿饭的功夫么?”
若云刚要甩开他的手,若风又道:“他们二人聚少离多,便是天塌了,你我也先顶一会子。”听得这话,若云也不忍心进去,二人就着坐在园子外边的台阶上。若风见若云端着碗梅子,顺手拿了颗丢在嘴里,不想这梅子酸极,若风龇牙咧嘴,若云自在一旁笑得肚痛,瞧着一双蝴蝶扑着翅膀往园中飞去。
翌靖与叶平在园中设了桌小宴,菜色不多,却是样样精美,一锅青梅河豚熬得老道,汤色奶白,鲜香扑鼻,翌靖盛了一碗搁在叶平面前,自己却是饮了杯清酒。
清风徐来,满鼻尽是浓浓淡淡的花香,架上蔷薇随风漫落,正洒了一片在翌靖的杯中。翌靖执筷把花瓣挑出,却听得叶平一声轻笑。
翌靖挑了挑眉,叶平眉花眼笑,尝了一口河豚,道:“长康曾听闻云南有个碧塔海,名字称海,却是个湖,那湖水澄明似镜,清可见底。也正是这几日,湖边漫山杜鹃盛开,便如碧毯织霞。最奇的是湖畔的几树老花开至繁盛,花坠湖中,引来鲤鱼争食。要知杜鹃花蕊可是略微带毒的,鱼群食之便如醉酒一般浮于岸边,待到醉意散尽,却又去食那杜鹃,真是奇也怪哉。想来这‘吃一堑长一智’却是不顶用的,也幸得不顶用,否则这‘杜鹃醉鱼’的好景也不能瞧上几回。”
翌靖也不搭话,只将目光投在手里那个白瓷龙眼杯中,过了一息才仿如自语般喃喃道:“不是不顶用,只是情如饮鸩,明知要烂肚穿肠,却也甘之如饴……”
话入耳中,叶平心里却是又喜又悲,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愣了片刻才道:“好好的王爷说这些子丧气的做什么。本想讲个有趣的助兴,却招出王爷一番话来,倒是长康的不是了。”
翌靖目光温柔,抬眼一笑,“长康莫怪,我这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幸得你替我去瞧瞧这些天下至景,日后可要一一说与我听。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