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无我嬴-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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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者皆乱,迭相陵,谓之慢,如此则国之灭亡无日矣。”
则国之灭亡无日矣。
则国之灭亡无日矣!
他几步径直行入自己帐内,里里外外的兵士躬身给他行礼之声他充耳不闻,他只是走到那张置琴的几案边,霍地放下手中空着的青铜爵,腰佩的利剑骤然出鞘,虹光噌然一闪,他举剑猝地将那张青色的琴砍为两半,桐木断裂,咔嚓作响。
则国之灭亡,无日矣…………
☆、【十三】
赵王迁八年,秦围邯郸。
终是,终是到了再也承载不住的这一日。这最后的,倾颓覆亡之时。
赵地的这个秋末格外寒冷阴沉,霜冷露重,草木开始凋敝,日渐转短,夜愈发漫长漆黑起来,晚间也没有了声声虫鸣。夜深时候唯余寒鸦十数只,羽毛乌蓬,尚栖在高耸青砖城墙边那一株株披满金红秋叶的树上,漫天星子零落,它们缩着脖颈,间或徒劳地扑腾两下翅膀,黑小爪子抓着细枝,用那嘶哑无力的长音哀嚎着将至的冬季。
天气干冷,穹光惨淡苍白,一连许多日不见太阳,邯郸城内街头巷尾的草木在夜里枯死,干瘪的叶茎又于清晨被冻上一层白霜。密厚乌云覆盖着城池上方的天穹,败絮一般隐隐流涌仿若大凶之兆,形状变幻不歇,时如鬼爪,时如魔影。朔风昼夜呼啸不停,卷着空荡街道上各色的酒旗帘幕滚腾不住。厚重古老的邯郸青色城墙外,秦军的战鼓一下下擂响,訇然仿若阵阵惊雷,震碎了那邯郸宫锦绣围中赵王的心。
看呐,看呐,那无数黑色的玄鸟旌旗翻涌,乌墨染遍华夏。战马蹄声嗒嗒踢起灰土飞扬,黄褐烟尘弥漫,几乎要看不清宏伟巍峨邯郸城的轮廓。城墙外千军万马利刃铁甲萧森陈列,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冰冷银光,朔风依旧猎猎不住,一派末日景象。
城内城外,生死存亡皆赖于六道城门,一围青墙。两军僵持不下已久。那日清晨时候,天光尚黯,苍穹微微泛着鱼肚白,几缕极细的炊烟缓缓升起。忽地有数十支长羽利箭,越过高高城墙,从秦营方向唆唆射进邯/郸城里来,劲势逼人,深深钉在那显眼的枯木内,草垛边。支支箭尾都绑着秦国书信,有些泛黄的陈年锦帛上,墨迹狰狞扭曲似魑魅如魍魉,好事者于灯下检看,只见封封皆是劝降之语。早有守城兵士知道大势已去,索性呈入宫内直接献给赵王。君上惊恐,紧急召集大臣入宫内共阅商议。
今日却是个久违的晴天,虽然镂花的格子窗外日光那样浅淡无色。金銮殿上明烛一片,是晴是阴并无区别,身着朝服的诸人心里可都没了天日。那信中的秦国文字叫人害怕,说些什么秦即将再度集结兵力,大军攻城,若早日投降,赵王臣子们尚不失封侯将相之位,若据死抵抗,一旦秦兵开得城来,玉石俱焚。
原本宫内就有重臣郭开时时伴于君侧,得了秦的千金之贿,日夜劝赵王早早降秦,顾及身家性命黎民百姓方为上策。这一下子,更是搞得赵王愈发忧愁,没了战意,邯/郸宫里人心俱乱。大臣们跪于朝堂之上,金线绣边的深红帘幕向两边拢起,锦缎柔软,流苏低垂,悬着黄白饕餮纹玉璧,露出地上长长绒毯,雄鹰击兔纹,以及两旁站立之人那一身身青红衣裳。他们皆举袖拱手议论纷纷,声音昂然气壮,在堂皇大殿之上回荡。那秦向来残暴,逆其意者必无好结果,不如顺之而降,以保全性命。大胆谬言,误国误君,赵氏几百年基业,岂能如此断送?赵地之王,岂能沦为他国臣子?不如加固城墙,拼死一战,实在不行,尚有代地百里可退守,绝不能降。这一派,那一说,纷纷扰扰,吵吵闹闹,只有青铜驼形盏内支支画烛兀自燃着,火光明熠跳跃,烛泪滚落鲜红若血。
可不管怎样,如今这富丽朝堂之上所有人都明白,这赵氏自简襄而起的宏伟大业,几百载来轰轰烈烈的四战之国,传到这一代,秦兵临城下之时,终究是,气数已尽了。
殿堂两边青铜黄钟大吕堂堂陈列,钟鼓声轰然奏响,浩浩然回荡于珠阁绮户之间,又过了一个时辰了。吱呀一声,两扇嵌贝青扉开启,细小灰尘迎空飞舞。宁静无扰的偏殿中光线柔和暗淡,绸纱珠玉帘栊层层垂下,翡翠榻上,侧卧沉眠的嬴赵翻个身,忽地从梦里惊醒,仿佛察觉到灭亡将近,他睁开眼,迷惘地侧头望了望绯纱帐外琉璃沙漏,时间正一分一秒流逝而去,随着那曾经的霸梦,当今的挣扎。
就在殿前大臣们争论着要怎样决定嬴赵的命运时,他本人正困倦无比地卧于侧殿榻上安睡养伤。前几日在与嬴秦的夺城拉锯战中,他不顾带病之身,披云纹战袍,手持利剑,登上青砖城墙两边望楼,漫天喊杀擂鼓声里那人奋尽余勇,斩杀掉不少企图攀墙而上的秦人。最后还从城墙上倾泼滚油,投掷下无数火把,纵起大火烧了他们用来爬上城墙的云梯和撞破城门的攻城车,绣旗化为灰烬,那人体焦灼的气味和烤熟了的肉类的气味别无两样,至今仍残存在城阙望楼之上。
那一回虽勉强阻得秦军入不得城,但嬴赵自己却也在与秦兵的厮杀中箭疮发作,伤口崩裂,昏死过去。抬回来时脸色惨白得吓人,额前冷汗涔涔,眼见是愈发不中用了。如今说是在养伤————可这遍体鳞布伤痕累累,养的终究是哪一处呢?
些许日光漏进室来,黑衣使者弓身疾步走入,脚步轻盈无声,见他醒转,便来他床前跪下,挥动袖子深深一稽首,额头碰地,接着爬起来,弯着腰,双手举起一卷帛书送到他面前,正是那劝降信。
嬴赵伸手接过时的动作还是有气无力的————但待到拿至眼前瞧了几行,马上一个激灵,手上的白帛落在锦绣被上,吓得呈献帛书之人猛地一跪。“秦军马上就又要来攻城了?”他霍地立起半个身子,覆在那具伤痕累累躯体之上的绫罗滑落,露出他淡青色的绸制私衣。嬴赵似乎毫不关心信中的劝降威吓之语,只是这么问道,神态突地有些焦急起来。“不行,不行。”他蹙起剑眉,摇摇首道,仿佛在思量着什么,“传我的令下去。”片刻后他果断地扭头对着献书的使者道,“集结守卫皇宫的黑衣,和目前城中还残存的所有成年男子,加固城墙,日夜巡回防守。”
他说着,便一把掀开了被褥,那样子竟像是要站起来,使者惋惜而敬佩地瞧了他一眼,举起纹花的深青袍袖深深一揖,就弓身退去。嬴赵扶着床柱立起身,赤足踩着铺了绒毯的地面,他张口正欲再说什么,却突然用袖子掩住嘴,就是一阵咳,咳得他躬起背,几乎站不稳。侍立四周的寺人婢女闻声纷纷急步上前,可嬴赵又再度立直了身子。摊开双臂。
“替我更衣。”他有些沙哑地说,硬生生地咽下了口中的鲜血。
至于他袖子上那摊红褐染痕,大概没人会注意到吧。
嬴赵披挂齐整走出房门时只听见一阵哭声,悬着玉璧的帘幕揭起,他的几位老臣正跪在门口厚重的深红色兽纹毯子上,个个穿着那身青衣红带纹饰繁缛的朝服,高冠玉簪,以袖掩面,泪流不止。嬴赵不知就里,站在那儿愣愣地注视了他们一会,片时,竟骤然放声大笑起来。
“诸位大人莫非是在为我今日流泪么?”他问,一位老臣哀哀叹息一声,并不作答,只是埋首把脸掩得愈发严实了。“想必是了,”嬴赵不悲反笑,点了点头,“诸位大可不必,”他又低声道,“我今日要去与攻城秦军最后一战。我知道这一战只有输没有赢,可是我还是不能不去。不过纵使我身死人手,纵使邯/郸陷落,那也没什么。”嬴赵扬一扬袖,顿然提高声音说:“诸位,除非海水上涨淹没我们的城阙,除非地动加剧震裂我们的疆土,除非秦国狠辣屠杀尽我赵地的子民————否则,有诸位在,有千千万万赵人在,即使简襄宗庙不幸覆亡,赵也依旧永存!”
哭声止住,那几位老臣都从袖子后面抬起脸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其中一位,低眉想了一会,更是颤颤地站起身来,艰难地抬袖,拔出了身侧的长剑。“殿下言之有理,”那老臣惨笑一声,用沙哑苍老的嗓音道,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毅然,“可惜呀,”他摇摇头:“臣老了,即使殿下有那重生之日,我也是看不到了。”
他说完这些话,仰首看嬴赵,昏暗的日光从殿外照进来,安详地投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殿下说今日要去与秦军最后一战,老臣没有力气也没有余勇,只有拿这条命来送殿下一程了。”
那老臣低低地道,便抬剑抵在自己喉间,嬴赵并未阻拦,只是看着他狠狠使力,哐啷一声,溅血的剑身掉在地上,那具苍老的身躯霍然跌倒,红褐的鲜血从他的脖颈处向外染开,浸红了华丽的朝服,蔓延了厚重的地毯。
何等悲壮,何等风骨。殿内蓦地响起赞叹之声,纱一样的日光穿过镂花的青阙,仿佛一曲无声的歌,岑寂地投进来,在地上印出些扭曲的纹路。气氛沉重而肃穆,更有人又重新流下泪来,连嬴赵也垂袖默然,良久,方才后退几步,冲着那老臣的尸体猛鞠一躬,旋即转身,快步走出了偏殿。
孰料出殿门没几步,正瞧见郭开神色匆匆,带着几个侍臣从朱红描彩的回廊那一边快步走来。瞧见了嬴赵,一行人皆停下弯腰行礼。嬴赵也在离他们七八步远的位置站住,冷眼看着他们。这个午后阳光灿烂,然而很有些冷,抄手游廊外的不远处,悬着彩绢裁成的团花的枯树上,一只乌鸦弯下颈子,啄了啄自己羽毛丰满的翅膀,然后昂首冲着苍白刺眼的日头嘎嘎叫了两
“看殿下的模样,是准备去城郭旁坚守?”片刻,郭开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闷,他的嗓子尖细,听得人有些不舒服。他瞧了眼嬴赵腰间的佩剑和那一身戎装,摇了摇头,弓着身子道:“那么殿下不用去坚守了,大王已向秦复命,做好打算,愿按旧时的礼节,衔璧抬棺……出城请降。”
“你说什么?!”
乌鸦嘎嘎叫着,展翅向遥远的苍穹深处飞去,空余下还在颤动的枝头。嬴赵大声质问道,猛地握紧拳,死死地咬住了下唇,他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满是惊疑的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的一只手抓紧了腰侧佩剑的剑柄,郭开随着宣令的宫人站在他的面前盯着他,很担心他会霍地拔出剑来,冲进大殿去找赵王理论,但是幸好,嬴赵并没有,“为什么竟连抵抗到最后也不能!”沉默多时后,他只是满怀怨愤地这么说,还没等郭开想好要怎么解释,突地又长叹一声,颓然松开了手。
“是了,”嬴赵说,忽地转变了态度,闷声苦笑起来,“我想要活着,他们也想活着。这样做,他们就能够保住自己的命吧。”
“那就————降吧。”他闭了闭眼,尽量轻描淡写地道。
降吧。
嬴赵的声音,可以听得出来,是在努力地压抑着愤怒和失望的,他说完,忽地抬脚就走,腰间的佩剑和金带钩相撞,发出激烈的声响。郭开有些慌了,连声地朝他喊道,“殿下要去哪儿?”可嬴赵只是无动于衷地快步从他身边掠过,驼色戎装带起一阵劲风。
郭开的声音尖细,在只有他们几个人的回廊上不住回荡着。日已开始西偏,天光透过雕花的廊柱和青碧的亭檐,将那个人胡服的背影勾上圈刺目的白边,嬴赵在他们的目送下急行而去。这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呐,不管怎样的困境怎样的艰难他都要拼命挣扎,他不相信,也永远不甘心屈服于摆在面前的命运,他不愿意死,即使死了,也要拼尽全力一吐余焰。
郭开还不死心地在他身后高声叫着:“殿下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么?邯/郸城迟早是要破的,现在再同秦国打,除了多死几个人,黎民多受些苦外,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收起你那套说辞吧,我可不是赵迁!”谁曾想男人顿地回过身来,厉声训斥道,他愤然一摔袖子,“我是想要保护你们远离秦国的统治,为什么竟没有人能够明白呢!”说完,就又疾步往回廊那头去。
郭开瞧他火气极大,便猛地曲膝跪下来,却是冷笑了一声。
“殿下不如自问,赵的统治比起那秦的统治又如何?”他用恰好能够让他听到的音调道,拿捏着声嗓,话语极为怪异,“殿下就这么热衷于找人给自己当陪葬吗?”他一针见血地说。
这句话好似正戳进嬴赵心里去了,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郭开以为他有话要说,忙直起身,紧张地准备应对,但没想嬴赵只是停在那里,站了片刻,又一言不发地趋步向前急走而去了。
他的前面,重重饰彩的雕梁画栋,曲折游廊之上,正能够看见即将西沉的金乌,在棉纱一样轻盈,织锦一样灿烂的云霞间,焕发出格外绚丽苍凉的残光。
岂能就这样束手就擒,引颈待戮?岂能让嬴秦如此轻松就圆了夙愿?
总要最后阻他一阻…………哪怕是死。
秋季已至,薄风习习中寒意飒然,嬴赵向着宫门的方向,满心不甘地前行,他大步走着,转身时金线镶边的胡服衣摆带起一阵疾风。他急行穿过那一座座青门彩亭,不禁觉得有些气短,腰侧的佩剑似乎格外沉重,他的足音一声又一声,在那曾经飘荡过皇然祭祀之乐,悠然庆贺之歌的回廊亭阁之中响起。从宫内到司空门的路实在太长了,以至于走到一半时他竟不得不停下来,倚着攀满枯藤的朱红廊柱大口喘气。他的额头上冷汗涔涔滴落,脑袋疼得像是快要炸开了————虚弱和无力纠缠住了他,绊脚绳一般将他拴在廊边。
嬴赵从来没有这样的急迫过,像是匆匆忙忙投进明艳灯火中的飞蛾似地,他简直期待着同嬴秦的见面了————多么奇妙,他背靠朱漆雕柱,鬓边的青丝略有散乱,稍稍垂在那张原本就难掩憔悴的脸苍白的颊侧。嬴赵俯首看着自己生茧的手,迎着夕阳,那修长的玉色五指宛若沾满鲜血。
他那张冠玉般的面上甚至浮现出了一点惨淡的笑容,最后一战,他要一个人亲自去找他,他要再斗一斗,宁愿死在那人的剑下他都不愿轻易了结自己的性命,这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