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无我嬴-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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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秦冷笑了一声,关外的夜晚寒意侵骨,他极目望去,夜色深重,黄沙如雪了无边际。赵乃四战之地,这里曾经溅洒了多少血泪,掩埋了多少枯骨啊,大漠风起声如鬼哭,呜咽地述说着积淀了百年的寥落和荒凉。
然而此刻他却并不觉得多冷多沧桑,刚才的那场失败和现在这种局面将他烧得昏昏然,真糟糕,绑腿要被黏重的鲜血湿透了,他的五指还牢牢攥着嬴赵的手腕。嬴秦伸出另一只手,死死地卡住了那人的脖颈,皮肤触感滚烫,胡服压金线的镶边磨蹭着他的掌侧,嬴赵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多么奇妙,他想,他现在离他是这样的近,又是那样的远。
“我只欲找你决个明白。”那人这么说,侧着首,昂然地看他。子夜风寒,蟾光凄凄,他被照亮的深琥珀色的瞳孔中毫无畏惧,甚至还带着挑衅之意。那张容貌动人的脸,颊侧沾上了不少地面污脏的沙砾,嬴秦有一瞬间居然觉得十分可惜,他几乎以为自己会探袖替他拂掉,但到最后,他也还是警惕着没有放开那人的脖颈或手腕。
那样的远啊,离许下誓言之刻,离分道扬镳之刻,离挥袂决战之刻。
“我要决个明白,”嬴赵继续道:“为什么我现在能够出入秦军如履平地,但那个时候却还是输了呢?”他笑着说,偏首偷眼看他:“输给这样一个看不起我,觉得我不过是俎上鱼肉,却连续两次都败给我了的人?”
明目张胆地鄙薄与贬低,嬴赵似乎丝毫不怕会激怒嬴秦,尽管现在自己还被掌握在对方手里。嬴秦也没见恼,“这是现世报。”他几乎是不动声色地立即做出了反应,冰冷地,阴戾地反击道,他俯视着嬴赵,欺身迫近他,风凉地冷笑:“家奴弑主,其下场就是如此。”
“难道,你觉得自己不曾算是周的家奴?”闻得此言,嬴赵却不以为意地放声大笑起来:“那时候晋早就削减成了弱者,弱者本不该存在于这个烽烟四起的世上,你又何必谴责我?”他稍稍欠起身子,又调侃地道:“不灵验的偶像也有必要放在庙堂中么?”
嬴秦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一挑眉,粗鲁地一把将他重重摁回去,嬴赵闷哼了一声,他原本扼着他脖颈的手转而捏起了他的下颚:“说得好,不过,”他冷冷地道,又把他摔开,“如今正不合时宜地挣扎着的你本身,不也算是弱者吗?”
月色皓然,那人的面色顿地一变。
弱者,嬴赵一直所轻鄙的,没有资格存活于此乱世的弱者,生来就该被杀戮的,理应成为强者养料的人……这么说果然一针见血吧,嬴秦只瞧见他深褐色的眸子骤地收缩,仿佛被猛击了一下,方才还在鼓舌强辩,这会儿却不再说话了。
静默,死一样的静默。
弱者啊……也是呢……嬴赵紧皱着眉,呆滞了一会,恍然地喃喃道,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缓缓地闭上了眼。屡战屡败,死伤无数,如果不是靠着李牧,恐怕不止是这个下场。原来今日轮到自己成为被清除的弱者了吗,那人的神情忽然变得分外疲惫,那是前所未有的绝望,如同灭顶的潮水一般瞬间灌来,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连他方才被逮住的时候都未曾有过这种表情。一旁的风簌簌拂过松树针一样的叶尖,嬴秦想,大概是流血过多的缘故吧,身下的这男人连呼吸都快要变得吃力了。
这个长夜何时才是尽头?嬴秦半压住他,抓着他的手,似笑非笑地冷眼瞅着他还有什么招数可耍。刚才的话真是戳到了他的致命处,这个自信而直白的人呐,过了很久,嬴赵都没再说什么,看样子是彻底陷入自己给自己制造的绝望内了,也不再像方才那样剧烈地挣扎。
他得意着,然而良久,又突地感到有点不对劲,使劲摇了摇他,却只得到一声模糊的“嗯”。嬴秦忍不住颦眉,方才夜太深太暗没怎么注意,这会儿就着月光细看,却见他身下的粗粝的土地上,正缓缓蕴开一大片可怖的红褐色鲜血。嬴赵八成是带着什么重伤来的,嬴秦不禁蔑然,结果在搏斗中撕裂了伤口吧,这个人从来没有自知之明。
如履平地?他冷笑起来。稍稍放松了警惕,旋即,就只听得嬴赵像是略略从绝望和失血中清醒过了来,兀然张眼开口问他,毫不相关的话题,他苦笑着,似乎是半死不活地说嬴秦,声音现在在他耳里听起来竟有些虚弱沙哑的味道了,嬴秦,你还记得渑池当日我二人许的誓吗?
嬴秦被问得一愣,手也不自觉地松了一松,这个话题太不应景,刚刚被他说成是弱者的事情他都忘掉了吗,他有些讥诮地扬起眉。不过……那至今尚时时涌入心头的,在他和嬴赵对峙多年的时光里难得一见的平静修好的回忆,哪怕彼此都是受利益驱使,又怎么不会记得呢————秦赵结为昆弟之国,不相诛伐。
真是嘲讽,他们本就是昆弟之国。
他正想凉悠悠地说一句记得,然后问他这个时候谈旧情是想要求他放他走了吗,但只见嬴赵的身子霍地往上一蹿,他大惊,正想把他往回推,腿上却遽然一冷,巨大的冲击力随着深入骨髓的剧烈痛苦,刹那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就趁着方才他一愣神放松警惕的片刻,嬴赵微微挣开了他的束缚,半坐起身来,从胡服袖子里翻出了早准备好的匕首,褪去皮鞘,猛地抬袂,手腕发力,就近刺入了嬴秦的髀部!
他反应过来,却只来得及虚晃了晃手,温热的鲜血遽然喷涌而出,淹没了冰冷的短刃,他一惊,顿时便觉得指尖发颤,失去了所有力气,不管是往昔那唯一平静的回忆还是不久前击垮了嬴赵的得意皆迅速从脑海中消逝褪去,难以抵抗的痛苦使他整个人蜷曲起来,陡然跪倒在地,接着,嬴赵刺耳的笑声便从头顶上方爆发了出来,短促且喑哑。
“纵是弱者又如何?只要还活着,就不会失去翻盘的机会。”局势须臾间倒转,嬴秦不可置信地仰起头来看他,只见嬴赵大笑着道,手里锋利的匕首,错金的短刃整个地没入了他的皮肉内。那人轻松地挣脱了他的束缚,将他推开,旋即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立直身子,差点儿跌倒。他后退了几步,满身血迹,微笑地看着面前被刺中的自己,身后是茫茫沙场,野火炽炽,玉轮高悬。他缓缓地开口,声音清亮悠长带着笑意:“不过可惜————可惜你我终与缱绻无缘。”
这茫茫沙场上只有他们这两个活物,嬴秦在心底叹息,回忆原来不过是嬴赵用来争取时间的策略,他还固执地想要翻盘,想要胜利。黏暖的血液涌流而出,身上发冷,冷到骨子里去了。他侧头仰视着他,嬴赵微笑地立在那里,月色惨白,平沙莽莽,从三家分晋到长平之战,彼时少年银甲至今日胡服裘马,嬴赵与他就在这茫茫沙场上,蹉跎了一生。
誓言也好交战也好信任也好依赖也好,百余年前尘,回顾来路,何时无有对方身影?
一生……他看见嬴赵贸然拊掌大笑,似在嘲讽他的还是中了这一招,笑了没几声却渐渐音歇,他看见嬴赵自己的身影也闪了闪,他急促地呼吸着,那颗昂然的头颅还是垂下了,脸色益发苍白。他看见他趔趄几步,好像还是在努力想站稳一样,然而他深琥珀色的眼睛却慢慢合拢,徐徐前倾,终是也向他这边一倒————扑通一下,仿若之前许多次的失血晕厥的情状一般,正巧跌卧在,他的身边。
☆、【八】
夜凉凉如水,虫鸣催露重。
赵王迁四年,秦赵番吾一战,李牧出奇兵突袭,再破秦军,秦暂退守,后又向赵发动几次小规模攻击,皆不胜,遂班师回朝。赵又赢一着,逼退嬴秦攻势,赵王于邯/郸宫中大摆宴席,庆贺武安君李牧凯旋归来。
赵地风尚奢侈,即使这个社稷已经千疮百孔,如危楼般几将倾颓,宫殿建筑却依旧嘲讽般地异常恢宏坚固,装饰得绮靡华丽。只怕若真有一天宗庙隳于国难,这绣闼雕甍照样还是会辉煌地伫立在这里,毫无动摇的吧。
五道厚重的青色宫门重重掩闭,青石砌就长道,庭院寂寂遍开繁花。珠阁纹彩,绮户嵌贝,其内室宇轩敞金碧堂皇。玉阶前立起错金银的彩绘鹤形宫灯,绛台上叠起檀木门窗镂花的玲珑舞榭,朱廊深长曲折盘桓,五步一转十步一回,盏盏明烛照彻歌乐。碧玉隔扇透雕芙蓉,罗绸屏风绣染鸾凤,鎏金螭纹青铜灯尤嫌不够,定要再嵌上琉璃才堪使用。
玳筵华美,佳肴珍奇。铮铮的琴音伴着浓醇的酒香几乎传遍了整座邯/郸宫。镂面青铜的案几上,百十个青漆绘虎纹的食盒满满地排好,里面皆盛着各色鲜美的蔬菜与熟食,龙纹错银的缶中,冽辣的佳酿装得快要溢出来。年轻妩媚的赵姬们,舞剑时反射出的银光密集过了天上的星斗,野兽膏脂凝成的烛让大殿明亮得如同白昼————不,甚至还胜似白昼,白昼是断断没有这样金色的奢华的。
可惜嬴赵因为伤势过重,失血晕厥,旧疾复发,即使最后给人背回救了过来,也还是不能出席这场盛大的庆功晚宴,遂被安置在偏殿内。宴毕后,宾客贵族纷纷离去,车驾并行声如雷霆。武安君李牧谢过赵王,告辞出来,便步去偏殿向他行礼。这个中年男人束了玉冠,换上一身隆重的青色绣襟礼服,在华丽岑静的大殿内垂首小心地趋步而行。明明是这里所有人的恩人,他的神色却谦卑得像仆从一样。
殿中明烛成片,光华灼灼,或置于立柱的青铜灯盏上,或放在屋旮旯里的香炉旁边,随着他走过带起的风,闪烁耀灭,如同一只只监视的眼睛。巨大的秋香色帘幕在他身后悬起,垂落一条条描金的宽坠脚,悬着青白的玉璧,投下一片笼罩了他整个人的深影,他快速地疾走着,织着双豹噬鹿纹的铺地的锦绣,明艳的色泽迅速掠过眼前。
他来到殿外时,嬴赵恰巧正在抚琴,隔着两道盘龙象牙立柱,也能听到嬴赵的琴声,不管在哪里,他手边似乎随时都能流淌出清音。不敢打搅他,李牧立于殿外恭候,只见偏殿内猩红色帐子撩起一角,金钩拢了,漆木案几置于帐中,一把桐木瑶琴摆在上面,其身镶嵌珠玉松石,工笔阳刻流云。案几旁一盏蟾形小灯半明半暗,影影绰绰,照着那正铮铮地抚弄着五弦之人颀长的身形。十指灵活上下且抹且挑,琴音跌宕起伏,百转千折,时而哀伤恸痛相思彻骨,如烟雾缭绕轻妙动人,时而激昂壮烈气贯长虹,如飞瀑乍溅萦荡神魄,一时间仿佛一层层薄纱打在脸上,直要把人所有的心绪都吸引了去,满耳满脑都只有这弦声,再无其他。
只不过美则美矣,然而不正不雅,没有那宽舒皇皇之意,反而即乱且慢。李牧想,赵之俗与郑卫相类,其音……大概也如此吧。
正垂首思索间,丝桐之声忽止,嬴赵偶然间抬首,见他站在门外,忙停下抚琴的手,唤左右去将他请进来。两队侍从走到面前,李牧喏喏应声,随着他们趋步进殿,嬴赵旋即起身与他见礼。他抬眼看时,猩色软罗帐撒开,深红的阴影笼罩着一切,那人一袭白衣,脸上依旧还在强作欢笑,看起来举止轻捷似乎已无大碍,但气色确实不好,那张脸比他的衣裳还要白,从袖口中露出的腕上缠满丝帛。也是,李牧垂首,他怎么会好得起来呢, 番吾之战的胜利完全是用谋略加上赵军的性命浇铸出来的。
他尚能忆起那时,嬴赵面带笑容地从深夜的战场上走下来,身上的貉服被鲜血浸透,斑驳着,淅沥着,那样艳丽的,触目惊心的颜色。月华凄凉,沙场岑寂,他一步步地前行————马呢?或许在混战中被人杀死了吧。他踉踉跄跄地走着,步伐不稳,手中高高举着的是赵军的旌旗————用五彩雉羽装饰的,镶着九条缎带的青色的旌旗,那玄鸟的图腾和秦国旗帜上的是多么像啊。朔风凛冽,侵肌透骨,那面旗帜迎风猎猎地招展,那样的青色,那样的青色啊,在晚间的长空下飘扬开来,背景便是血流漂橹,万骨枯僵的战场。
那会儿李牧看着他一点点走近,红褐色的液体从他鬓边的发梢上淋漓地滴下来,在他那张漂亮的脸侧划出道鲜艳的弧线,“殿下,您伤得很重。”他忍不住这么说,尽管自己身上也带着不少创口。
“那不重要,”男人当时这么回答道,将手内的旗帜霍地顿入染血的地面,“那不重要,将军。”他仰首,微笑地说,干燥腥热的风拂面而过,他那双明亮的深褐色眸子深深地凝视着他,“重要的是,我们胜利了。”
胜利,胜利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一旦失败,就即将面临死亡。就算此刻回想起来李牧仍不禁在心中喟叹,他少年时依稀就有这样的志向了:如果有可能,不管是秦军燕军还是匈奴,他有生之年都绝不会让他们靠近邯/郸,哪怕驱驰一生荒芜年华。
哪怕马革裹尸埋骨沙场。
“这回大胜,全凭武安君筹谋,武安君为我数却秦军,可谓社稷之幸。”
两厢见完礼,嬴赵便命他坐在对面。他谢过,坐了,一举一动依然无不小心谨慎。片刻之后,嬴赵又开口向他祝道,言语中似含着无尽感激之意,李牧一面说着惶恐一面立马起身,“能为殿下效力亦在下之幸。”他道,深深一揖,垂着头,似乎真的惊惶得不敢去看以人的形态出现在自己对面的北方之国。嬴赵瞧时,那张被阴影覆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十分谦和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是一个善于把心思隐藏起来的人,嬴赵在一旁偷眼观察着他,暗暗地想,他挥挥手示意他坐下。“何必如此拘谨?”他说,李牧的劳苦功高任凭谁都知道,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从孝成王时被任用起到如今,他一直忠心耿耿,战功赫赫无一败绩,这个人是用来对抗嬴秦的最后一枚棋子,最后一分希望。
只要由他出谋划策设兵抵抗,嬴秦的野心或许就无法实现吧。
或许……然而也不太可能,嬴赵本身正在一点点虚弱下去,这是李牧所挽救不了的,他自己感觉得到。感觉得到,那种生命随着漏钟渐渐地流逝而去的感觉,尤其是在战场上,无法挽回地,随着每一处刀伤每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