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御医作者:舞绫飞雪-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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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亲自下的旨。」
一瞬,崇临崩溃似的颓倒下来,苏清凌慌忙抱住他,手肘碰翻鸟笼,滚落在地上。
「崇临,崇临,你怎样了,来人,快来人啊!」
嘈杂声响渐渐远去。
明日午时,断清魂。杜衡,今生我恨你如此,却也,念你如此。
『哎呀,这小鸟好生漂亮,叫什麽名儿?』
『一只鸟还要名字。』
『一只鸟也是条性命,当然该有名字。』
『那烦劳杜太医赐个名便是了。』
『看这翠鸟虽陷樊笼,却羽翼丰长,青黄颜色琉璃一般,就叫玉璃吧。』那人微一沈吟,面上露出深邃笑容,轻道:『今有玉璃鸟,何日翔九天。』
长天虽高远,寥落岂堪飞?徒余满心伤痛难以生受。
思慕之人不得长随……不是噩梦,而是抽筋蚀骨的真实。
崇临痛俯在桌案上抽著气,想笑却笑不出声,想哭也流不出泪。剧烈咳喘让五脏六腑都似搅在一起,全身血液猛地从心房涌上喉咙,哇一声,呕出大口殷红鲜血,失去了意识。
杜衡披著狐裘裹得像只白绒绒的粽子,浑身伤口疼得动弹不能,折了根枯草棍在地上写写画画。砖石地面上满是道道刻痕,住在此间的牢囚想必都做过类似的事。是在倒数刑期还是计算著出狱之日?杜衡并不甚在意。
这些天再没人拉他用刑,伤口也仔细包扎了,饭食荤素搭配从不重样。死囚蹲牢蹲得这麽舒服的,怕也没几个。
八年来日日竭虑步步惊心,如今情债仇债一命抵,终於能放松下来静思所爱。
初见时惊讶好奇的脸、微笑时开心无邪的脸、痛苦时隐忍欲泣的脸、年少时的、成年後的、面对自己的、对著他人的……翻来覆去叠得满满的,最後,只化成吻自己时那羞涩绯红的面容。
还记得在灵山,一日崇临身子尚好,杜衡拿勺喂他喝药,悠哉说道:『等我们老了,在山下开间医馆怎样?你接待病患,我诊脉开方。』
崇临正苦著脸咽药,听到这话借机调侃:『那你不就是杜大夫了?』
杜衡一愣,怔怔看著他,突然喷笑出来。
『你笑什麽啊,莫名其妙。』崇临边嘀咕『傻瓜』边白了他一眼。
好容易止了笑,杜衡贴到他耳边:『我是杜大夫,那你是什麽?』
『……不是你的跟班小厮吗?』
啊哈哈,杜衡笑得更厉害了,也不理会追问著『到底是什麽?』闹别扭的崇临,又塞了一勺汤药进他嘴里。
是什麽啊……答案其实很简单。
有杜大夫,却没杜夫人成双入对岂不孤单。
草棍在地上有心无意的划著,一遍又一遍。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乐府西曲歌《作蚕丝》,苏清凌在暗处看他书写多时,不觉轻吟出声。
「苏大人,真是稀客。」杜衡回过头来,神色宁和的笑起。
明天就是刑期,他脸上却不见丝毫恐惧。苏清凌想起来时那两个带路狱卒的絮语,都说没见过杜衡这样的死囚,安安静静受刑,从不吵闹也不露悲戚,狱卒们谁有个头疼脑热都管治病开方。
最为人乐道的是早前审讯时,太宗令尚未问话,杜衡就说什麽『罪臣非是正人君子,坏事做得多了,自己都记不清楚。请大人条列出来,我挨个画押就是。』把那素来高傲爱摆威仪的太宗令大人气得满脸通红,结结实实给他用了顿刑。
「杜太医可是在思念谁?」苏清凌也不顾惜一身半旧棉袍,贴著铁栅席地而坐。
杜衡沈眸,折著手中草棍:「他好吗?」
「要听实话?不管你想听真话还是谎言我都打算告诉你事实。他多次跪求皇上想来牢里探你,皇上不见他也不允他;他吃不下饭喝不进水,瘦得好像竹竿风吹即倒;他放生了玉璃,听说你明天要被赐死,呕出一大口血仍昏迷未醒。因为刑期将至,皇上才准我一人来探你。」苏清凌尽量克制自己不带感情的说出这番话,却见杜衡湿红了眼眶。
「……叫太医看过了吗?」
「右院判诊的脉,说是急火攻心,已无性命之忧。小荻每天备好汤药和粥我帮忙送去,他也很惦记你,总是一张哭脸。」苏清凌再也忍不下去,这段时日明知一切却压抑著自己,如此终局可有一人能得笑颜?命都没了谈什麽『缠绵自有时』!
「你放心,我没告知崇临真相,只说了你曾要皇上善待他和药中之毒是为保命两件事。他以为你像供词所述那样,因奉昭贵妃之命毁瑾妃容颜、毒死琴昭仪腹中胎儿,下春药损恒帝寿命方才获罪。」
闵太宰供了杜衡很多大罪,被新君封口割了舌。最後问罪画押仅余如上几条。
苏清凌曾逼杜衡言明一切才肯帮他劝崇临解权。但真相太过残忍,知情诚如不知。
九年前,杜衡见到了缠绵病榻却胸怀才志的六皇子。他为他成为太医,发誓要治好他守护他一辈子。但在灵山,眼看崇临病入膏肓杜衡却无力回天。他独自返京逼问父亲,才知其受昭贵妃命令给崇临下过七寸草之毒。此毒服下後顷刻浸入脏腑,久服、擅解或擅离都会令人衰弱而死。崇临紧追杜衡回到宫里,再次相见,昔日故友却恍如生人。
这就是长达八年宫谋的开端。
杜衡以保全父亲为由代其为昭贵妃做事,说服她让崇临服毒暂留性命,人尽其用指掌两部。同时接近太子,令昭贵妃投鼠忌器,并熟悉两方势力与暗中勾连。
假意暗害,边用毒边解毒相救崇临性命的是他;长宿妓馆,与杜家撇清关系自扫出门的是他;掐算时机,施计逼迫太子亲征的是他;晓以利害,劝诱兵部尚书倒戈相向偷取虎符的是他;下毒弄疯昭贵妃、要父亲断恒帝最後一口气,致使三皇子提前篡位的是他;教崇宁暗中折返,夺兵围城甕中捉鳖的是他;以江山为饵,保了崇临和自己性命前程的也是他……
还有多少事是他不曾说不能说的?
杜衡把手伸到草席下摸索再三,拿出件布片包裹的小物什递给苏清凌。
是个染了血的香袋,孔雀蓝的缎面上彩绣著一只仙鹤,羽翅微展,栩栩如生。
「这药香有舒缓咳喘的功效,帮我交给他。」杜衡绽现的笑容恍若昙花:「有你陪在他身边,我可以放心了……是梦便有醒的时候,就让他、当做是梦一场吧。」
尾声
尾声
又是一年雪化春来,灵山峰上虽还覆著白,嫩黄的迎春花花苞却已缀满枝头。晌午暖阳和煦,崇临拿了扫帚扫雪,白色锦袍下摆沾染上些许污泥。
信道成痴的恒帝死後,道教威势大不如前。清虚观本是山中小观,香火不继之下,原在此间的道士都去投奔数百里外有「养真福地」之称的镇江茅山道观去了。如今只剩崇临一人留住於此,生活起居都雇佣了一户山民代为照料。
去年此时,羌人、阜匪军之乱正闹得腥风血雨,又逢恒帝大丧,三皇子崇嘉假造诏书谋权篡位。当时尚是储君的崇宁兵围宫城全拿叛逆,赐死三皇子崇嘉、四皇子崇德、太宰闵世贤、太医杜衡等二十余人,上百大小官员降职、罢职或流放。
新君即位後,委董晟为主帅赶赴郡蜀。董晟集合汉荣、九龙驻兵,先夺回关东营,再兵分两路同时拿下兴邑、叙永,进而直逼雅安,同邵琰展开攻防战。羌人失了东营,孤军深入补给难济。老将何奎酉领兵趁夜火攻奇袭,耗损近万兵马血拼夺回关西营,至此羌人被除头去尾已是强弩之末。
崇宁下旨巴蜀、巨鹿、会稽等旱涝受灾府郡减免赋税三年休养生息,望仙台亦停止施工。历经数月鏖战,阜匪军人心离散,惊恐中半战半降,邵琰自尽殉城。
大劫过後,国中元气尚待恢复,一切渐回常态。
安顿好朝中大小事务,崇临辞去国相之职到灵山生活已有半年。虽然是同样的所在,九年前却温馨得多,不似如今一片死寂。那时为了保命自请来此避世休养,没想到才住不到两个月,就从京城追来了位新赐封的少年太医──自己想忘却不能忘、唯一倾心相待的故人。
那人厌恶虚伪热闹的宫廷筵席,在一起聊天烤火便觉心满意足。那人说要当他的主治太医,毫不犹豫舍了天下人豔羡不得的状元头衔,还差点受廷杖而死。
那人号称千古不遇的奇才,却一直在干蠢事。明明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自己竟比他还傻,没能察觉他的本心。
没能,相信他。
扫雪一径至观门前,崇临俯视蜿蜒曲折的狭长石阶,漫盖薄雪,直延伸入浓荫深处。他有些疲累,咳了好一会儿,从怀里掏出香袋凑到鼻端深吸几口气,静待喘息平复。
如今自己依然活著,是因为他希望自己活著。但也只是活著而已,很神奇的,所有感觉都消失了。就像是呼出的白雾一样轻飘飘的存在,什麽时候消散都不会难过留恋。只有香袋苦涩药香长伴长随,才时刻提醒他自己仍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下方山道突然响起轻微的嘎吱踩雪声。想著许是李婶送汤药来了,却见一个戴斗笠著素袍、身材颀长的男子踏雪而来。那人似也发现了他,抬头之间四目相对。
精雅灵动的凤眼,墨黑微赭、随意绾束一侧的长发,俊秀得仿若妖魅般的容貌。
心一瞬停滞。
两个人就这麽互相凝望,眼中只映出彼此。
崇临丢开扫帚,大步疾跑奔下石阶。脚下猛地滑了,也不去寻攀扶的东西,任由自己直直跌落下来,被迎入温暖的怀抱。
那人紧拥著他滚在一旁山石上,生生当了肉垫,呲牙裂嘴直呼痛。轻抚他的头,调戏道:「方才,我还以为是太上老君降了天仙下来。」
熟悉的声音,思念的怀抱。
男人把脸埋在他肩头苦笑:「想过千百次,却没想到是这麽疼的重逢啊。有些时日没见,你怕不是沈了些?」
那人依旧口没遮拦。不是鬼,也不是梦。是鬼是梦不会这麽气人,气到他连呼吸都揪著心的疼。
崇临抱住身下之人哭不可抑,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像初生婴儿一般嚎啕大哭,咚咚捶著男人的胸膛,指甲在他脖颈间抓出道道血痕。
「杜衡。」他颤抖著轻唤他的名字,不是对著无数夜晚所向的孤寂虚空,而是温暖怀抱中紧拥的挚爱故人。
雕花窗棂紫漆剥落,有些微朽败。风钻进屋内,摇晃著油灯火苗闪烁跳跃,一室昏暗橘光。
卧榻幔帐依旧束起,杜衡轻啄著身下耳根都羞红了的人儿,嘴边噙著笑,不时在他颈侧、耳垂咬上一口。
「你、玩够没有?」崇临薄怒凝眉,哭肿的眼睛仍鼓得杏核一般,手指梳顺著他披散微赭的长发。
「就算大哥肯用假鸩酒保下你的命,也绝不会说出我在这里,你怎麽知道的?」
杜衡温热的呼吸流连在唇畔,左手不规矩地伸入他的衣袍:「我听说有人在灵山见到了神仙,是位美得不可方物的白衣仙人。住在灵山的仙人,我只见过一个。」
肌肤被微凉的手指抚过,崇临脊背都窜上麻痒,不自觉泄出呻吟:「啊……你、你这人,倒是越来越……油嘴滑、舌……」
解下衣物裸裎相对,崇临全身瑟瑟发抖,避著他的视线用手背挡住双眼。杜衡拉过他的左手,吻上灼伤的伤疤。那疤痕已旧,颜色浅淡的揉成一小块丑陋突起。舌尖沿著锁骨一路舔吻到小腹,当摸上崇临腰侧时,突然被他紧紧扣住了手腕。
「我……」崇临抑著喘息,咬了下唇偏过头去,声如蚊呐:「我不比你、熟谙烟花风月之事……你喜欢怎麽做,教我。」
杜衡闻言无奈笑起:「闹别扭吃醋不直著说,拐弯抹角做什麽?」
「我没有……过去的,就算了。」崇临边说边抚上他的鬓角,动作很温柔,神情却没说的那麽大方,皱紧眉头仿佛咽了苦药一般。
杜衡叹口气。原不打算对崇临解释八年间他所做的任何事,那些深重黑暗的一切已成过往,就该冰释烟消。但眼下这误会若不澄清,怕是一辈子都会落下芥蒂。每到亲热之时都要看到这副苦瓜脸的话,岂不太过悲惨。
扳正崇临脸庞,杜衡凝视著他的水色双瞳,一字一句认真道:「不管是琅环、崇宁,还是传闻中的妃嫔宫婢妓女小倌,我从没抱过,一个也没有。」
崇临难以置信的张大双眼,好半晌,唇角浮现惊喜笑容,却抿著嘴强忍:「骗人……的吧?」
杜衡含住他胸前突起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崇临叫出声来。
「他们又不是你,傻瓜。」
是啊是啊,我本来就是傻瓜。崇临不满的喃喃自语,话没说完就被枕边人攫住双唇,把那窃笑封在了口中。
今晚夜色很美,玉白圆月高悬云端,屋内如豆灯火幽明摇曳,映出床上缠绵相拥的两个人影。东君携春风翩然而至,山间,已不复料峭冬寒。
─正文完─
番外 岁月静好
番外 岁月静好
「诶诶,你怎麽就进去了?看病先交钱,诊金七文,门口贴著呢!」小荻一把揪住人高马大、满身腥臭味的卖鱼杨就要往外扯。
「今儿个手头不宽裕,我和杜兄弟说。」
「天王老子也不行,先交钱。」小荻寸步不让。
听到争执,崇临掀帘子出来:「是杨二哥啊。诊金改日再付,先进来等吧,前边还有三位。」
卖鱼杨嘿嘿一笑,千恩万谢一溜烟钻到里面去了。
小荻目瞪口呆。
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枉取了「衡寿堂」这麽个名字,账目连收支平衡都做不到。白开的方子、白瞧的病人、白送的药材……数都数不清。他认真的想,赶明儿写个匾改叫「慈善堂」算了。
当年满脸邪魅,风流倜傥花见花开的杜太医,如今穿著一身素色布袍,长发拿根包药麻绳随意束了,歪坐在瘸条腿的破椅子上给人诊病。虽然还是一副懒散模样,神情却十成十认真,望闻问切的功夫毫不马虎。只有开方子时挥毫泼墨方见得当年飞扬神采。
崇临最爱看诊病时的杜衡,满眼浸著笑意,看多久都不腻。
尚在宫里时,为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