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葬黄花-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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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唾沫,转身走了。
一会儿工夫,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自矮墙后面缓缓探出,然后是一边露出一个脚趾的破布鞋——踩在大到几乎曳地的旧衣服上,袖口高高卷起。脸上脏兮兮的娃娃伸长了脖子往四处探了探,发现没人注意他,撒开腿就跑。
“娘——娘——”奶声奶气的唤着,他一把推开自家破草屋的门,“娘,我给您带了包子,一起吃吧!”
屋里没有动静。娘亲许是睡着了。
小娃娃轻手轻脚的一一迈过屋子里唯有的三件物什——一个尚且还飘着药香的罐子、一把一碰就会吱吱呀呀响的竹椅、一张总是蒙着灰尘的木桌,缓缓来到床前。
床上的女人安静地躺着,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草香。常年的病痛与贫穷,使得女人消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其实,女人有一张美丽的面孔,若是再胖些,上了妆,便不知该是怎样惊艳的容颜。
孩子转过头,看看架在炉子上的药罐——里面空空的。其实,罐子里先前装的草药已不知被熬煮过多少次,每一次,娘亲都是等到草药完全熬不出药味才依依不舍的扔掉。
眼眶不觉一湿,很快地,小娃娃又举起袖子胡乱抹掉了,只留下斑斑的黑色痕迹在脸颊边招摇。
“娘…”他轻唤她,“娘,起来吃东西吧…您看,是肉包子。您昨儿不是说,很久没吃肉包子了吗?”
女人没有动弹,仍旧安静的睡着。
“娘…”孩子伸手去推他,“娘…”
仍旧没有反应。
“娘…”孩子不依不饶地推搡着她,女人消瘦的肩膀被推得左摇右晃,“娘…娘…娘——娘啊——”
一声长过一声的呼唤,却再也唤不起床上的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推累了,也喊累了,趴在床边——睡着了。怀里的包子落了地,滚到了药罐旁。
“去去去!小叫花子别在这里碍眼!”酒肆的小二嫌他身上有味儿,出得门来赶他。
“大爷,赏两个铜板吧——我三天都——”嘴巴一瘪,就要下跪。
“滚开!你个小兔崽子昨天来的时候也这么说!快滚!小心我大嘴巴子扇你!”小二端着刚温热的酒,手里的抹布抖落一层厚厚的灰。
孩子忙直起了身子:“呸!下作东西!”
店小二登时立起了眉毛,一脚踢过来:“反了你了还!”
“哎哟——”孩子长呼一声痛,摸摸被踢的肚子,灰溜溜的跑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跑累了的孩子停下脚步,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这么想着。
究竟要如何,才能活下去呢?
伸手紧了紧身上的衣物,又搓搓单薄的双臂,低头继续前行。
越往前行越加热闹。夜幕下的荣华街灯火辉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和酒香。五彩斑斓的花灯垂在房檐四角,随风款摆、搔首弄姿,一如阁楼上一众巧笑嫣然的女子们。
他站在楼下看呆了,怔怔的愣在原地,忘了挪动步伐。
冷不防的——
“小叫花子滚!”
“哎哟!”劈头盖脸一盆冷水浇下。孩子捂着脑袋跑远了。
“哈哈哈哈——”身后传来莺莺燕燕们尖利的笑声。
冬日终究还是来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一连下了三四天,冻住了京城四处的热闹,却唯独没有冻住两处地方。一个是温香软玉、四季如春的荣华街,一个就是这城南的人市。
来到人市已经三天了,小娃娃饿得眼睛直发晕。冻得青紫的双手双脚不断地相互揉搓,无奈天地一片冰雪,容不得一丝温暖。
他脖子后面插了一束枯草,趴在地上,仰着小小的脑袋,满含希冀的看着来来往往的大人们。在他的身边,聚集了许多和他一样卖身的人,奈何谁都不理睬谁。常年贫病交加的人们一心只想着如何能逃出升天。人啊,若非窘迫到了极致,谁又会甘愿自己卖自己?
这时,前面的人群里一阵骚动。
“大爷,你买了我吧——”
“大爷,买了我吧,我啥都会干——”
“大爷——”
小娃娃知道又来人了,赶紧爬起来,顺着人群向前挤。
“大爷!买我吧!我人小,吃得少,干得多!”脆嫩的童声压在一群暗哑的低嚎之上,显得格外突出。
“去你的!”前面的人回身推了他一把。弱不禁风的孩子仰面倒在地上,两旁涌上来的人们随之踏着他往前挤。
“咳!咳!”小娃娃捂着生疼的胸口,好容易从人堆里爬了出来。
一旁抱着女儿坐在地上的大婶好心,拉了他一把,叹道:
“孩子,别争了,你争不过他们的…”
小娃娃不服,抹了一把鼻涕,仰头又准备冲进人群。
“你这小子好不知趣,活该饿死!”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冲着他晃了晃刚刚按了红指印的拇指。
孩子一咬下唇,偏过头去不理他。
“哟!还神气上了!”男人一个箭步窜过来,捏住他的下巴:“嘿嘿,看你这模样不错…赶明儿爷爷我在钱府发达了,收你做相公如何?”
孩子一愣:“相…公?”
一旁的大婶看不过,拍开男人的手:“你少祸害人家!”
“哎哟喂!都流落到这地儿了,您还装什么清高呐!”男人转身向着大婶,“我看你这女儿单卖出去得了,人家大户人家才不想买一个小的还搭上一个老的呢!喏,你看,这里转个弯就是荣华街,听说沁香院的陈妈妈正愁买不到小女孩呢!”
“你——”大婶被气绿了脸,抱着怀里的小姑娘直发抖。
这时,前面又闹出了一阵动静,竟比刚才的还要大。
“哎,来人了来人了…”有人又想往跟前凑。
旁边一人拉住他,严肃地摇摇头。
大婶探身看了看,低头咳嗽一声,拿薄薄一床毯子裹紧了小姑娘,又将自己大半张脸埋在破旧不堪的披风里。
“啧啧”的赞叹声自前面传来。小娃娃伸出脖子去看,人群并没有一如既往的往前涌,反而很有默契的徐徐散开了。
远远的,走来三个人。
领头的是一位相貌极好的公子,桃花面,修眉,凤眼,身着一色银灰的狐裘,款款而来——竟比那年画上的嫦娥还要美上几分。
公子身后还跟着两个侍童模样的孩子,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一点。一个样貌清俊、肤白胜雪,好似佛龛里供的瓷娃娃;另一个杏眼含笑、观之可亲,仿佛观音座下的小玉女——这二人竟也是一等一的好皮相。
小娃娃看呆了。
英俊的公子走近了。有人贩子似是等了很久,忙不迭儿地上前和他攀谈。那公子看着人贩子手下一帮子七八岁的小男孩,一边和小家伙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一边被人贩子们停不住的恭维逗弄得发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这时,那公子身后的两个侍童看见了小娃娃,拉下公子的袖子,在耳边低语了几句。
俊美的公子看了过来,略微一蹙眉,一双尾梢上挑的媚眼里一瞬间的疑惑。人贩子们还在滔滔不绝的夸着自己手里的孩子,那公子便又回转过了神,耐心地听着,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小小的娃娃呆在原地,一时间,竟忘了做任何反应。
最后,俊美的公子从人贩子那里挑了两个瘦弱的男孩。付了银子,转身准备带人离开。
“公…公子…”小孩这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身后的大婶慌忙出手拉了他一把。
“公子——!”小娃娃大声唤了出来。
离去的银灰色背影显然愣了一愣,头也不回的走了。
“买了我吧!公子!求你买了我吧——”小孩冲上前去。脚下一不留神,在已经碾成了冰的雪地上滑到了。前胸着地,四仰八叉,好不狼狈。
“公…公子…”他挥着小手,不依不饶的继续喊。
“别喊了。”同样稚嫩的童声自头顶传来,带着点微微的淡漠,微微的喑哑。
他抬头,对上一双仿佛凝了霜的细长凤眼——是那个好像瓷娃娃一般雪白的孩子。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他质问。
小娃娃张着微微含泪的眼睛,乖乖的摇头。
“我们是藏香阁的人。”那人叹气,见得不到意料中的反应,又叹一声,“知道藏香阁是什么地方么?”
依旧摇头。
漂亮的孩子弯下腰:“是男人卖笑的地方,你懂么?我们是娼妓。”
小娃娃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跟他们不一样,”抬手指了指跟着公子已经走远的刚被买下的两个孩子,“他们被人贩子拐来,是命不由己。而你,你的命却在你自己手里。”
他看着他趴在地上的瘦弱身躯,略微顿了一会儿,再开口,依旧是谙熟事故一般的老练:“你觉得自己饿吗?渴吗?冷吗?”
小娃娃连忙使劲点头。
蓦地,那漂亮的孩子竟然笑了:“可我羡慕你。你比我们活得自在。”
小娃娃微微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
“别自甘堕落。”临走前,漂亮的孩子扔下这么一句话。
小娃娃低下头,手里多出了几个铜板。是他给的,虽不多,但却足够温暖。孩子闭上眼,慢慢合上手掌。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在心里藏下了这么一个人。”
“那后来呢?”琅嬛不禁问道。
“后来…后来小娃娃就被一个有钱的女人买走当儿子养了。”石渊呷了一口茶水,慢悠悠地回答。
琅嬛挑眉:“说的该不会是你吧?”
石渊笑了,一拱手:“知我者莫若琅嬛。正是区区不才在下。”
“还是那句话,这与我何干?”
“你已然出场多时,自己没发现么?”石渊将手中玉骨描金的扇子一展,笑得更开心。
“我?”琅嬛愣了,随后道:“莫非…给你那几个铜板的人是我?”
石渊收了扇子,严正地点头:“正是。”
“我…”琅嬛欲开口,又想了想。
是了,那“俊美的公子”,“瓷娃娃般雪白的孩子”,“观之可亲的小玉女”…可不正对了他们师徒三人?而自己竟然做过这样的事,真真是半分都记不得了。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连跟银针落地都能听清。
“那年我八岁,”石渊趁其不备,伸了手来搂他,“侍画九岁,你十岁,你师傅锦释十八岁正当年华。”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可没有外人看起来的那么蠢…”石渊笑笑,眸中闪着某种深意。
原来自己最初的感觉是对的。这石家公子还真不是看起来的那般简单。
一经想通,琅嬛便笑开了:“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叫我留下来?”
“没错,你不能去兖州。那里正在打仗。”
“可他——”
“他不爱你。”石渊毫不客气的打断,“即使你再怎么争,有些事情都不会轮到你,这是命。”
琅嬛摇头,欲推开他:“我不想听这些…”
石渊一把扳过他肩头:“是你说的,人不能自甘堕落。他去兖州是去寻别人!而你这番没头没脑的跟去,与自甘堕落又有何分别?你明明知道他对你无半分那样的感情!”
琅嬛固执地扭过头,泪水不知不觉的又漫了出来。
“别继续沉溺下去了,上岸来吧…好吗?”重新伸手将琅嬛拥入怀中,石渊道:“你不能跟着他一辈子。好不容易才从藏香阁脱身,你总得为自己的未来打算打算吧?”
沉默半晌。
“好,”琅嬛冷不防的推开他,“我会为我自己打算的。可是,我的未来里会不会有你,全要看师傅会不会平安回来。”
石渊一愣,唇边的笑意更深,带着点淡淡的自嘲:“琅嬛啊琅嬛,你果然是聪明人…”
琅嬛拱手:“哼,彼此彼此。”
坐在沁香院顶层的阁楼上,听着现如今最红的歌姬拨弦献唱,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嚼着美人递到嘴边的刚从南方运来的新鲜水果,石家公子石渊的日子过得还是一如既往的滋润。
“结果,你终究是没害成那个叫锦释的小倌?”周锦岚喝着杯中上好的女儿红,挑眉嘲笑他。
“哼,他琅嬛是何等聪明的人物?略微一想便知,我会主动提出送他师傅去兖州,这其中,必、有、蹊、跷!”拿扇子一下一下点敲着桌面,石渊很懊丧。
“哈哈哈哈…”周相家的小公子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你也有今天!许是平日里装傻装过头了吧!”
石渊不说话,拿眼瞪他。
“哎,不过好歹你也救过他一命。不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怎么这会子轮到你头上,这佳人…就不以身相许了呢?”
“我没告诉他——火烧梅园那天是我故意拉他走的。”石渊往嘴里灌了一杯酒。
“为什么?”周小公子疑惑。
“那日皇帝派人前往梅园平反本就是一等一的机密,万一让人知道外公提前向石家人走漏了风声,那我这一家上下几百口子人还要不要活了?”斜他一眼,埋头继续喝酒,“亏你还是相门之后,竟然问出这种蠢问题…”
周小公子不屑:“你外公帮着石家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朝堂里谁不知道?”
“哎…可是外公眼看着就要到告老还乡的年纪了。在这节骨眼上,石家上下谁也不想惹麻烦。”
“嗯,以你这纨绔子弟的立场来考虑,想的倒也周全。”周锦岚点头。
石渊笑笑,拿扇子敲他:“你也就是上头有大哥二哥顶着才敢这么潇洒,哪像我独苗一个?石家家大业大,说穿了日后就是我一人的。这做人,若不为自己考虑,那倒真是傻了。”
“那是,那是,”周小公子频频点头,“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石大公子若真想留个相公在身边,又何须这么麻烦?还不是因为你撕了人家的卖身契,才导致他越来越有恃无恐…”
“哈哈!”石渊伸手推开送到怀里的美人,笑得风云得意:“本公子乐意宠他,你奈我何?”
周锦岚愣了会,觉着甚无趣,便陪着干笑两句,抿着嘴转头看美人弹唱去了。罢了罢了,谁知道这“傻子”心里在想些什么…
石渊在一旁观察他的表情:
我在想些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又怎能让世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