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阳春-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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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义见他身子一晃,顷刻间已在数丈开外,唬得直嘬牙花子,喃喃道:「好家伙,都说安王爷一身武艺,倒真没吹牛。」
摸一摸被攥得生疼的手臂,刺溜便逃回了坤宁宫,吆喝着给宫门下了锁。
怀舟一路疾行,并不出宫,径直便去了东宫。
此刻东宫已然落锁,他也不敲门。身子一纵便越墙翻入院内,正撞上一队巡夜的禁军,一把揪住领头的问:「太子回宫了没有?」
那领头的是东宫禁军的都指挥使,识得怀舟,一愣道:「还没。」
答完才觉有异,正要问他如何进来,待看清怀舟脸色,登时将话又咽了回去。
怀舟无心跟他啰嗦,丢开他飞身进了含元殿。一众禁军士兵同内侍均知他是太子亲信,见他今日行事大违常态,皆感诧异,却也无人敢拦。
子时三刻,东宫外一阵车马粼粼之声,是太子自净慧寺返宫,侍从忙启门迎接。
怀乾才自马车上下来,东宫中的掌事太监秦元凤便一溜小跑到跟前,凑到太子耳边道:「殿下,安王已在殿中等了您一个时辰,似有什么了不得的急事,面色不大好看。」
怀乾素知这堂弟喜怒极少形于颜色,能叫他不悦到着了形迹的必然不会是小事,不由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得晚归疲惫,沉声道:「叫他来书房见我。」
十数支儿臂粗的红烛将书房映得亮如白昼,只是这灯火再如何璀璨,亦除不去屋内两人脸上一层阴霾沉郁之色。
「怀风竟然不是王叔所生,这可真是……这可真是……荒唐透顶。」
听怀舟详述完怀风身世,饶是怀乾再如何按捺,亦忍不住恨声咒骂。
「王叔是失心疯了,横刀夺爱也就罢了,连孩子也一并弄过来,这下倒好,真相大白,他一世英名尽毁不说,皇家颜面何存,莫说父皇,光母后那里便绕不过这桩事去,不然如何对姨母和褚家交代。王叔是一了百了死后无挂,如今揪不出当日始作俑者,除了处置怀风外更有何法。」
怀乾惊怒不已,在屋中走来走去,坐都坐不住,转了十来个圈子,倏地在怀舟面前停下,指着堂弟鼻子骂道:「这等大事怎么不早说与我知,闹到如此地步再来找我又有什么用。」
怀舟等了半夜,早已从慌乱中冷静下来,望着太子沉声道:「眼下只知怀风让宗人府带走,是否因他身世之故尚未可知,娘娘摆明不肯见我,只有你去或能探些口风,待明了所为何事再议对策不迟。」
怀乾盯视他半晌,忽道:「你现下知他非你亲弟,仍要保他不成?」
怀舟听他这样说,悚然一震,眼底掠过一抹惊恐,嘶声道:「他虽不是宗室子弟,却一直叫我哥哥,我便当他是弟弟,自然要保,更何况这本是父亲一意孤行对不起他母子,罪不在他,如今拿他来顶罪,本就冤枉。再者说,若真坐实了假冒宗亲这一条罪名,势必牵扯出父亲当年所为,人死为大,总不能过世后还来扒他脸面。」
怀谦沉吟片刻,扶额长叹,「说的是,他终归叫了咱们这许多年哥哥,真要袖手看他问罪,总是于心难安。王叔这件事做得着实不妥,可真要翻出来,父皇也当无甚颜面,还是遮掩下来的好。」
想一想,道:「等天一亮我便去见母后,这么晚,你也不必回去了,在这儿歇吧。」
东方既白,怀乾便去了坤宁宫,怀舟一夜不眠,只在东宫里等候。
到了巳时,怀乾方才回来,进屋后也不说话,先来回走了几圈。怀舟见他这样子,身子凉了半截,忽地连问也不敢问了。
「母后已知道怀风不是王叔亲生了。」
终于,怀乾似走累了,扶住椅子坐了下来,缓缓道:「姨母听说牛必成死了,便叫咱们两个舅舅进宫找上母后,母后开始还是将信将疑,一面打发了褚家的人,一面叫宗人府暗中彻查。知道这事的那两个侍卫打仗时中了流箭,前些日子均死了,宗人府没能找到人证,本是万幸,可那个叫费子峰的却留下了当年与王叔的往来信件,其中一封有数语提及怀风身世,是王叔亲手所书,嘱咐费子峰务必守口如瓶,费家后辈整理遗物时收拾了出来,叫宗人府看见,昨日带了回京呈与母后,这下铁证如山,想翻案亦是不能了。」
怀舟手脚冰凉,眼神黯淡若死。
那两个侍卫原就是他心头大患,惟恐让人揪出来对证公堂,因此杀了牛必成之后便派武城带了两名亲卫去西北灭口,趁阵战时偷袭二人灭了活口,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再想不到费子峰处竟还存有父亲手书,如今功亏一篑,便是生死两重境地。
「自母后那儿出来,我去求见父皇,只是这事牵扯到褚家,姨母被圈禁十余年,无论如何需给个交代,父皇亦不好违拗母后懿旨,此事怕已没什么转机了。只是不知宗人府何时定罪……」
定罪之后便是处死,说到这儿,怀乾忽地住口不言,他素来疼爱怀风,事到如今,亦觉说不出的难受。
第二十七章
宗人府便设在皇城东南一隅,几进院落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论权势,未见及得上吏户工刑各部,可因管的是雍氏一族天家事务,排场却是不小,莫说用具比别处金贵精美,便连最末一进院子中的牢房也比刑部大牢干净得多。只因这里关着的不是王亲便是贵戚,身份尊贵,纵一时落了难,难保皇上哪天抽不冷子又给赦了出来,故此这牢房也就不敢过于简陋,若除去门上明晃晃的铜锁不谈,倒像间客栈,桌椅床榻一应俱全。
怀舟甫一踏进牢房,瞥见铜锁,心中便是一痛,唇角不由紧抿成一条直线,若是让属下见了,必然好一阵心惊胆战,偏这宗人府里执役的狱差也比别处横些,见惯了皇子王孙落魄的场面,怀舟这一张脸吓得了别人却唬不住他们,领路的那个差役仍旧不卑不亢道:「王爷是宗亲,想来也听过这宗人府大牢里的规矩,人犯既已收监,不得再行探视,不过您既有太子手书,少不得便要网开一面,只是也请您体谅小的们当差的难处,莫要耽搁太久,小的不好向上头交代。」
若搁在平时,怀舟哪需受这等闲气,偏此地不比别个,打老鼠还怕伤了玉瓶,得罪了这小吏,背后里不定让怀风受什么苦楚,故此满腹怒火也只得压了,淡淡道:「本王理会得,自然不叫你为难。」
那差役便不啰嗦,领着怀舟往里走。
这里牢房统共不过七八间,差役领着怀舟走到最里头一扇门前,拿钥匙开了锁,躬身道:「王爷请进,小的便在外头候着。」
怀舟眼神一冷,想一想,终是没有发作,推门而进。
牢房不大,只两丈方圆,靠墙一张木床,另有一桌两椅,用具都还整洁,床上一人正抱膝坐着,秋凉天气里只着了件素白中衣,头上没了束发的玉冠,长发披散下来,露出中间一张清瘦的玉白面孔。
怀舟呆若泥塑,一眨不眨盯着这数日未见的容颜,忽地眼眶一热,冲到跟前,一双手紧紧握住那人双肩,「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不过七八日功夫,怀风圆润的脸颊缩了一圈,下颏竟成了尖的,只有一双眼还是又大又黑,见怀舟进来,幽幽闪了几闪
怀舟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见他身上并无损伤,稍稍安心,只是掌下身形瘦削,肩头握着竟有些硌手,又是一阵心疼。
「都入秋了,怎么还穿的这样单薄?」
一句问完,怀舟便先省悟过来,怀风已然不是皇孙,外面那身服饰自然不能再穿,想是一进来便让人扒了下来,可恨这牢中连件替换的外袍也不给,登时怒火中烧。
脱下外袍披在怀风身上,怀舟侧身挨着坐下,正要搂住了安慰,便听怀风轻轻问道:「我并非爹爹亲生,是真的吗?」
一面问一面凝视过来。
怀舟让这双眼睛望的呼吸一滞,喉咙发干,好一会儿才能涩声道:「父亲一直视你如己出,同亲生并无二致。」
话一出口,便见怀风身子一颤,本就雪白的脸色更是一丝血色也无。
「那就是真的了。」
喃喃说完,一双眼中便全然只剩了哀伤空茫,就此没了生气。
「你的事……太子也知道了,我们正想办法,皇后这些时日在气头上,不肯松口,只得让你在这儿呆些日子,等我和太子向太后求下恩旨便来放你出去……」
怀舟一阵心悸,涌上股从未有过的无力与慌乱,急切地出言安抚,说完,却是连自己也不确定有敢十分把握。
「不管怎样,父亲既然领你入了家门,咱们便是一生一世的兄弟,我断然不会看你受难。」
他一径说着,怀风却垂了头埋进膝间,不听不理。
怀舟痛极,紧紧搂住了他,嘴唇贴到怀风耳廓,低低道:「你只管安心,太后那里求不动还有皇上,若都不行,便是劫狱,我也定然救你出去。」
说完,狠狠心,放开手出了牢房。
那差役果然在门外候着,见怀舟出来,也不多话,领着他向外便走,行到那牢房入口处停了脚步,略一打躬,道:「小的职责所在,不敢擅离狱间,王爷好走,恕小的不能远送。」
牢房内阴暗无光,怀舟方才心思又在别处,不曾留意这人长相,这时借着外面光线一看,只见这人枣核般尖细的脑袋上一对三角眼,唇上两绺鼠须,说不出的猥琐,心下厌恶,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漫不经心道:「你姓什么?」
「小的姓龙,人唤龙四。」
怀舟点点头,从袖中抽出张百两银票递过来,「牢里阴凉,本王这兄弟身子骨弱,还请帮忙换床厚些的被子,余下的钱你留着喝酒吧。」
一见银票,龙四眼神倏地一亮,脸上也带了笑模样,双手接过,喜滋滋道:「王爷放心,小的定然照办。」
怀舟微微一笑,出了宗人府。
府门外,武城正牵马等候,见主子出来,一言不发上马便行,忙骑马跟上。
「主子这是去哪儿?」
「进宫。」
仁寿宫里,人人面带忧色,太医院的老掌院李纪德带着一堆医正候着殿里,已然几日不曾回家,只是方子开了几回,药煎了又煎,却换不来老太后寿比南山。
怀舟站在殿外,看宫女内侍端药端水进进出出,一颗心沉到谷底,胸口一阵窒闷。
「太后果然不好了吗?」
仁寿宫总管齐公公抹一抹眼泪,回道:「回王爷,太后这病自中秋过后便越发沉重起来,整日都昏沉沉的,头两天还能有片刻清醒,这几日连睁眼也少了,太医不说话只摇头,皇上已经下旨准备后事了。」
人算到底不如天算,怀舟笃定太后疼惜怀风,定然舍不得看他送死,他这几日天天进宫请安,便是想借机进言求个恩典,未想总因太后身子不适被挡于殿外不得觐见,本想过个几天能有起色,再求不迟,谁知眨眼间太后自己也是残烛之境,这一条生路眼见便是断了。
临近傍晚,天色渐渐昏暗,怀舟方自仁寿宫出来,在宫门外呆立半晌,转身去了宣和殿。
宣和殿外,宫女内侍跪了一溜,殿门紧闭,里面一丝生息不闻,平静中是逼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闷压抑。
怀舟在殿外等了只盏茶功夫,便见刘公公佝偻着腰退出来到他跟前,「皇上口谕,今儿个谁也不见,王爷请回吧。」
怀舟心下一沉,问道:「皇上是只不见我,还是今日其他人也一个未见?」
刘福一愣,笑道:「王爷这是想哪儿去了,您是皇上亲侄,您都见不到皇上,哪儿还轮得上别人,不瞒王爷说,皇上忧心太后病情,心绪不佳,连太子前来请安都未召见。」
停一停,劝道:「王爷还是先回吧,明儿个再来,皇上许就见了呢。」
「有劳公公。」
伫立移时,见那殿门再无开启的意思,怀舟眼神一暗,慢慢踱了出宫。
翌日,宣和殿
景帝坐于龙案之后,端严面容因连日忧心忡忡而稍显清瘦,眉头微拧着,一本奏折拿起看了两眼又放下,问道:「他还在外头跪着?」
立于一侧的刘福躬身道:「还在外头呢。」
顿一顿,见景帝并无怒色,又小心翼翼问道:「安王已跪了两个时辰,皇上当真不见?」
景帝扔了奏折,苦笑,「见了又如何,他要保的人皇后要杀,让朕偏向哪个?」
说到这儿也自心烦,不禁起身踱上两步,刘公公亦步亦趋跟着到了窗前,透过窗缝,便见殿外阶下跪着一人,离得远了看不清面容,可上身挺得笔直,这半日里竟是纹丝未动,便远远看着也知那脸上是怎生一副坚忍沉毅之态。
「这孩子跟他爹一个样子,死心眼。」
景帝不忍再看,离了窗子往回踱,走两步又站住,摇头蹙眉,「朕这王弟活着时便不得消停,非要娶个民女为妃,让朕左右为难,如今去了还留下这么一个麻烦,收养外姓之子,嘿,亏他干的出来,连朕也给瞒了过去,现下东窗事发,让朕如何向皇后交代,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叹一口气,道:「你去外头传旨,叫他不必跪了,回去吧,莫要叫朕为难。」
刘公公领命去了,好一会儿回来禀道:「安王不肯走,说是皇上一日不肯见他便跪上一日,老奴劝了半天,实是劝不动啊。」
景帝脸一沉,「他这是要挟朕吗?」
冷笑道:「他老子当年便这般求朕,他也有样学样,很好,很好,既如此,那便跪着吧。」
袍袖一拂,重又坐回案后,拿起奏折批阅。
宗人府大牢里,一如既往肃静无声,怀风倚坐在床上,一双眼直勾勾看向虚空。
他被押进来已有十日,初时听闻自己不是父亲所生,还道有人构陷,惶惑不安外更多忿然,待过堂被审时见到父亲手书,不啻晴天霹雳当头击下,天塌地陷亦不过如此,只是心中到底仍存了一丝念想,盼着谁来告诉他一切不过是场虚惊,谁知那日听过怀舟一番安慰,便连这一丝儿盼头也碎了个干净。
还未到寒露,屋里并不如何阴凉,怀风却觉冷得厉害,不由拽紧怀舟留下的外袍,蜷成一团。
冒充宗亲是个什么罪名,怀风自然明白,左右逃不过个死字。他自幼受父母爱宠,身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