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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部分

长安古意-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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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一杯去。”那时原也想好了,真的阿婆不肯原谅,就为那个人死了也是甘愿。清光到死也相随,原来到死也相随的只有清光。虽然是这样的寂寞,但知道他是好好的,便也不必挂念了。世事的无常,未必会给相思留多少余地,同生共死相濡以沫也须有因缘际遇,真的无路可走之时,便也只能放手各奔天涯,他已经从皇帝口中证实,那个人能够尚算光鲜地平安活着,这便足够了。
  
  他抬头向皇帝一笑道:“如此最好,多谢。”他拿起酒盅来一饮而尽,那仰头之际的挥洒,似又回复了往日当花对月的公子王孙。
  
  皇帝的心中渐渐浮上了阴翳,他未料到是这样的,他以为会看到生离死别,会看到肝肠寸断,奇怪的是他竟未从自己的敌手脸上看到一滴眼泪,太平没有哭,薛崇简也没有哭,他从前一直是宫中的娇儿,不是被打几下屁股都会哭的么?可是现在,他见到的只是自己父兄的眼泪,是那个他许了糟糠之约的人的眼泪,他明明该是胜者,为什么似乎失去最多的是他,这不公道。
  
  皇帝在牢房外站了许久,终于看到薛崇简按着腹部面现痛楚之色,那个占尽人间风华、长安走马著金鞭的少年,终于也轮到他来尝一尝人世的污秽、屈辱、卑贱、贫穷、孤零、爱别离、求不得,这些凡人日日相伴的东西,凭什么他就能避免。皇帝知道薛崇简从未有意伤害过自己,却仍是想在他身上倾泻自己二十年来的怨恨,那些人都不在了,能承担他怨恨的只有一个薛崇简。
  
  薛崇简自己也觉得诧异,他万料不到这个时刻,他的身躯还能如此明晰地感到痛楚。他支撑着最后一分力气,将身子挪到墙角去,倚墙而坐,闭上双目静静忍受腹内火烧一般的痛楚和渐渐袭来的虚弱。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佛家所说的色相皮囊的含义,原来只要有这个皮囊在,他的魂魄就不得解脱。他心中倒也并无多少焦急,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他所有的痛苦都会结束。天地最残忍,降下这么多痛苦来,天地却又最慈悲,无论怎样的痛苦,都有终结之时。如草芥刍狗一般的众生,所能做的,无外乎忍受与等待。
  
  待薛崇简慢慢闭上双目,皇帝抬抬手道:“叫内侍省拨些车马,让他娘子和他一起走。嗯,他身边的近侍仆婢,选五个跟着,他府中的细软,让你的人检查一下,无违碍的可以带一些去,大概——”皇帝寻思了一个数目,道:“二十万钱吧。差不多够安个家了。传话给蒲州刺史,不必为他,但他的交游行踪一定要报与朕知道。”
  
  高力士忙连声称诺,皇帝道:“立刻打发他启程,一个时辰后,朕要他出春明门,钱财以后再送去也可。你就办这个事,先不要随朕回宫了。”皇帝说着转身便走,高力士又追了两步,道:“宅家这就要去见太上皇么?”皇帝“嗯”得一声,高力士想到他们父子兄弟相见,还不知是什么个情形,心中没来由一阵酸楚。他张了几次嘴,只得向跟着的内侍交待:“仔细撑好了伞,莫让风雨犯了宅家。”
  
   

作者有话要说:近日有个人对我说,原来他才悟到,人连死的自由都没有的。人活着也是一种坚持,未必坚持得快乐,但坚持至少可以给自己和亲人带来希望。被埋在地下的矿工可以坚持那么多天,牛郎织女坚持了这么多年,我们也该为一些希望坚持下去,好比火车不撞,飞机不坠;食品不毒,房价不贵;公平正义,和谐社会。
注:
'1'僧人慧范是华严宗三祖法藏法师的徒弟,华严宗之发祥地为终南山至相寺,法藏在武则天一朝备受推崇,曾被延请入洛阳宫为武则天讲华严经、
'2'李世民:《望终南山》
'3'则天朝,法藏常于御前讲经,一日,则天茫然未解,法藏乃指殿上金狮子为喻,号《金狮子章》。那是一段很精彩且简介易懂的比拟,让人对缘起、色空等佛家学说有顿悟之感。
'4'魔王波旬,多次破坏佛法,但最终经地狱得度,有点像西方的撒旦。
'5'全唐文:复薛崇简官爵诏




90

90、八十九、双燕双飞绕画梁(中) 。。。 
 
 
  皇帝进入百福院中,两个太医正坐在廊下避雨闲话,见到他慌忙跪下,道:“陛下万年!”皇帝抬手压了压,示意他们低声,问道:“太上皇圣躬如何?”一名太医回禀道:“今日复见起色,已经大安了,太上皇原是那晚淋雨受了风寒,且又忧思过甚,至有此症。眼下节气风寒倒易发散,只是心中忧思还需慢慢开解,才得痊愈。”皇帝沉吟了一阵道:“把那日安神的方子药量加重些,再煎一份预备着。”太医道:“如今正需徐徐调理,无需加重药量……”皇帝面色一冷道:“朕是求教你么?”那供奉吓了一跳,深悔自己多嘴,忙缩起脖子道:“喏。”
  
  他们说话声音虽低,里头太上皇业已听见,忙支撑起身道:“三郎来了么?”李成器匆匆迎出门来。皇帝换上一副笑容,上前阻住李成器行礼,道:“这三日朝中事太忙,缺了定省,有劳大哥了。”李成器顾不得闲话急,道:“爹爹心急如焚,姑母下山了么?”
  
  那日退朝后,李成器便被送到此处照顾太上皇,两日间羽林将百福院围得严实,他与太上皇俱难与外间通讯息。屡屡让人去请皇帝,又总回禀说皇帝忙于处理逆案,待大事一毕即刻前来,这一句“即刻”将李成器父子在院中困了两日。皇帝略打量李成器一眼,见他眼下两片深深青影,面色也苍白之极,想来他这几天既要服侍病中的父亲,又要忧心外间,必然心力交瘁。他微微一笑,轻轻挽起李成器的手道:“大哥随朕进去说话。”
  
  他们入内,见太上皇被宫人扶着要下榻,兄弟二人忙上前扶住,皇帝在榻边跪下,道:“儿子来迟,罪该万死。”太上皇急道:“太平现下在哪里?若是她不便进宫,让我去看看她可好?”
  
  皇帝见榻边小几上还摆着半碗汤药,心中忽然有些作酸,他这一生都未曾在父亲膝下承欢,也未亲手喂过父亲一口汤药,恐怕以后也难再有了。他与父亲的血缘被洛阳宫的宫墙阻隔开来,十年的分别太久,父亲,皇嗣,成了旁人口中谈论的一个字眼,异常重要,关于大唐的运数,却又异常虚无,以至于重逢之日,相见竟会觉得陌生,似乎凭空便多出一个父亲来。这是他们之间的缺憾,日后虽有漫长的光阴,恐怕今日一过,上天亦不会给他任何挽回的机会。
  
  他摆摆手命宫人们都退下,陪笑道:“方才太医还说爹爹不可着急,儿子先伺候您把药吃完,那边事情头绪太多,咱们慢慢说。”他说着端起药碗来,将小小金勺递到父亲口边。却不防太上皇推开他的手道:“三郎,我只问你一句,太平现在何处,你为何不肯回答?你为何不许你大哥出宫?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皇帝眼看着父亲苍老无力的手,却又是那边决然地将自己的手推开,一晃之间,几滴药汁洒在了皇帝的衣袖上,那新换的袍子上便渗出一块块浅褐色的污渍来。皇帝心中骤然又涌上了强烈的厌憎,嘴角微微一哂,便将药碗放下,从袖子中取出一卷黄帛道:“今日来,原是要请爹爹用玺的,你下了诏,儿子也好料理姑母的身后哀荣。”
  
  太上皇刚接过那卷帛书,尚未展开,听到这句话,与李成器俱是悚然而惊,齐声惊问:“你说什么!”皇帝容色不变,道:“今日姑母已在宅邸中自尽谢罪,她的三子朕也替爹爹下旨,在狱中赐死,这封诏书请爹爹补签存档……”他话未说完,李成器痛呼一声:“爹爹!”太上皇已软软地瘫在榻上,李成器扶住父亲,颤声道:“三郎!你真的杀了姑母吗?”皇帝目光冷然,道:“这封诏书,爹爹早就该下了。”
  
  太上皇依靠在李成器身上,喃喃道:“逆子……逆子……你当日,是如何应我的?你跟我发了誓,你跟列祖列宗发誓说不伤你姑母一家……”
  
  皇帝跪直了身子,直视父亲,一字一顿道:“爹爹即位当日,亦曾向我李氏列祖列宗起誓,守护社稷神器!朝中奸佞当道,归妹扈权,爹爹无力铲除,臣当为列祖列宗除之!”
  
  太上皇喘着气已说不出话,那只无力的手向皇帝面上抽去,只是他此刻虚弱到了极处,这一记耳光只如轻轻抚了一下皇帝的脸颊。皇帝心中泛起异样之感,一笑间接下腰上珊瑚手柄的马鞭,双手捧起道:“请爹爹责罚。”
  
  李成器心中一片空洞,连他二人的对答都听不甚明白,想起的尽是些杂乱的往事。太平带着他与花奴去山中避暑,他们的车马悠然地行在山道中,花奴坐在马上总是不肯老实,一时去扯他的袖子,一时又揪下一片拂面而过的柳叶。波光粼粼的水池中,花奴柔嫩水滑的小小身子蹭上来,道:“表哥给我擦澡豆。”
  
  这些情景被他反复咀嚼了许多年,已然模糊了时间,清晰鲜活地一如昨日。这些人都不在了么?怎么会如此之快就将天地换一个样子,是那马上的少年在梦中,还是此刻的他在梦中。他听见父亲一边喘气一边哭道:“你,你怎么这样狠心!太平,她对我们一家,对社稷皆有大恩,你怎么下得了手!”
  
  皇帝冷笑道:“她的大恩是给大哥的。若非大哥暗弱易控,若非他与薛崇简的苟且之事,太平为何主张立他为太子!”太上皇惊痛交集之下,终于聚集力量坐了起来,道:“你大哥为了你们,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皇帝目中亦含泪道:“那我母亲呢?玉真金仙两位妹妹呢?您眼中只有太平,只有您自己的孝道,您看到我李唐宗族受的苦了吗!”
  
  李成器到此刻才终于听明白了皇帝话中之意,他缓缓抬目与皇帝对视,道:“三郎,你如何对我无妨,你不能如此对爹爹,爹爹一生忍辱,皆是为了我们。”皇帝愤然站起身道:“为了我们他就该奋起重整社稷,杀一七十老妇,比看着自己结发之妻去死还难吗!若非你们的无能退让,又怎会让我李唐宗族被人陵夷殆尽,又怎会让徐敬业那样的忠义之士无辜枉死!” 
  
  李成器轻轻将父亲放在榻上,亦站起身,他竟是头一次看清自己的弟弟心中的怨恨。他倒也不如何怪他,现在已到了无可挽回无可怨恨的时候,他的生命是姑母花奴所赐予的,他让花奴寂寞了太久,不能让他在那边也寂寞。也许三郎说得对,正是自己的软弱,一步步将姑母和花奴送入了死地。他轻声道:“我大罪弥天,自会了断向你谢罪。爹爹年事已高,还求你悉心奉养,他一生忧患,皆是为我们所累。”
  
  皇帝冷冷一笑,抬手轻轻弹去眼角泪珠,语气中带着了几分揶揄道:“大哥不必忙着殉情,他还没死呢,朕只是将他迁往蒲州。大哥,朕是为了你,才留他一命的。”李成器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身子剧烈颤抖中,便向门外踉跄走去,皇帝伸手一拦,笑道:“朕将他远送出京,原是为了保全大哥的令名,大哥竟不领情?那你能不能告诉朕,你们两个男人,每晚同榻而眠做什么呢?”李成器漠然地望着门外的雨幕,只觉自己心中亦如这天地一般混沌不清,皇帝又是一笑道:“说不出口?太贱了是吗?”
  
  他转脸向太上皇,泪光中闪烁起几分傲然之色,道:“爹爹,您看清了,这就是您的元子,就算做了皇帝,也不过是个要将社稷拱手让给娈宠的汉哀帝!这天下是我拼着性命,从奸臣妖孽手中夺回来的,不要再说他让天下的话!”他终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只觉浑身一阵快意地疼痛,他将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的伤口撕开,任那血脉割裂,鲜血汩汩而出,若不如此,他怕会活活憋死了自己。
  
  太上皇摇头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我愿以身赎罪,你就放过你大哥和花奴吧。”
  
  皇帝走到榻前重又跪下,轻轻揩去太上皇面上泪痕,道:“爹爹说哪里话,爹爹永是爹爹,大哥也永是大哥,我看在爹爹与大哥面上,亦不会为难薛崇简。”他抬头向李成器道:“他已经出城了。”
  
  李成器的身子稍稍一顿,仍是茫然向外走去,风雨将天地罗织成网,砸在他面上、身上竟是生疼的。他眼下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他要见到花奴,太多的事令他恐惧得不敢直面,他想花奴也是这样,只有他们抱在一起,才能重新生出存活的勇气来。守在外间的羽林得了皇帝旨意,不再阻拦,皆讶然望着宋王殿下孑然一身,如游魂般走入被风雨拉得倾斜的天地中去。
  
  李成器也未带侍从,独自一人从百福院走出宫门,几日来不眠不食的虚弱与疲倦掏空了他,便是这般雨点,似乎随时也能将他砸为齑粉。虽然在目不视物的昏沉中,他仍是能凭直觉辨别方向,这条路那夜花奴带逃命时跑过,那一处假山他们曾隐身在其后倾诉别情,这天地是花奴为他塑造,他不知道,若是没了花奴,这天地又该是何等模样。
  
  他勉强行到了中书省门前,才见官员牵了马撑着伞预备退职,他上前牵过缰绳,夺过马鞭,那官员万想不到宋王淋得狼狈不堪骤然来到面前,吓了一跳连忙下拜。李成器也无力说话,咬紧牙关踩镫翻身而上,狠狠一抽马鞭,直冲进雨幕中的长安市坊。
  
  这雨已下了一阵,街上少有行人,一片灰蒙蒙的天地间,唯有沿路两边的杨柳显出一片浓翠。他忽然有些恨那种柳之人,为何洛阳禁苑中也是这柳树,为何销魂桥上也是这样的柳树,为何芙蓉园中也是这柳树。柳者,留也,若非有太多的离别,为什么要种下这么多的挽留。树犹如此,如此的只是树。那时候他们站在渭水边看旁人折柳阳关,以为那是别人的悲哀,他对花奴说,万里关山,我总是随了你去。
  
  他许了花奴太多誓言,他用这誓言来骗得花奴的一次次忍受委屈、痛楚、离别,骗得他的牺牲与付出,直到他们今后的路被截断了,堵死了,变成了寂静的冥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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