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第12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倍加珍视生命,又怎会对他人的生命如此轻贱。他忽然明白了李成器为何在自己驱使绥子劫掠时那般悲愤,会狠狠责打自己。他近年来受尽磨难,早不是昔日心中眼中只有表哥阿母的娇儿,渐渐懂得疾苦的不可避免,反是将李成器的心境,理解得更加明晰。原来非到自己生命将尽,深知死之不舍,死之恐惧时,才会知道生之可贵。
他正想着,忽然浑身剧烈一震,耳听得一声清脆巨响,心神尚未转回来,混沌中只觉一股刚猛凶恶的疼痛,从臀上肌肉内部骤然翻涌起来,似要撕裂肌肤、冲破血脉而出。那股狂飙样的巨浪未曾冲出他的身躯,便又反噬回他体内,似将肺腑都揉搓成了一团。他奋力咬紧牙关,咽下冲到口边的痛呼,这才明白他们定是换了刑杖,想来是讯杖之属了,只反衬得方才那十杖和风细雨般温善。
他紧闭的呼吸还未及缓过来,左边又是一杖击落,更是打在早已肿起的肌肤上,将那刀剜油泼一般的痛楚砸入肌肤深处,顺着血脉流窜入四肢百骸。薛崇简这次多少有了些防备,奋力握紧双拳收摄心神,虽是身子狠狠一痉挛,却未曾出声。
麻察此时心情已略有舒缓,悠闲地望着薛崇简在粗重刑杖下慢慢煎熬。他这几年坐堂,深谙用刑之道,知道今日执杖的皆是用刑的老手,可以熟练地掌控杖子起落的时间,让受刑人将每一杖的痛楚体会到了最高峰,才借着余威打落下一杖。人的尊严与信念,便在这看不到尽头的颠簸起伏的痛苦中,被一寸寸割断,慢慢崩溃成齑粉,终将臣服于力量与权势的淫威。他想看看,这娇生惯养的公主爱子、皇室宠儿,面对这简单的疼痛,还可以倚靠他虚无幼稚的骄傲坚持多久。
薛崇简浑身大汗再度涌出,因牙关咬得太紧,两侧太阳突突乱跳,反是将响亮的杖责之声都遮盖了。只是那迟钝却又新鲜的剧痛,却无论如何回避不开,凭借什么回忆和思念,都遮盖不了。那疼痛就像燎原的野火一般,从刑杖落下之处迅速的蔓延开来,从上传到了他的顶门和后脑,从下传到了足尖指尖,还未及稍稍消散,就被新一波的疼痛近乎完美的弥合。虽是只痛在臀上,却让他从内里的五脏六腑,到周身的千万个毛孔,都禁不住在这暴戾的剧痛下颤抖呻吟。
二十杖打完之时,刑吏照例换人,薛崇简趁着这间隙努力回过头去,他想再看看那片月光,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长安城的月色了,那是此刻唯一可沟通他们思念的东西。他在浑身哆嗦神志混沌中,倒是清清楚楚记起了他与柳芊芊评论“隔千里兮共明月”的话,柳芊芊说,“若是那人在身旁,月亮无论阴晴圆缺都可爱,若是隔了千里,明月也只是别人的明月。”他忽然觉得,那时候的他们怎么这样浅薄,这原是人被逼迫到了绝境,实在无可依凭之下才产生的期盼,他们怎忍心三言两语便将这期盼抹杀。那时候看起来断肠伤心之事,到如此却已成了带着淡淡甜意的回忆,他终于也只能靠这一抹清光来支撑自己了。他只盼能够再看一眼那清光,也许就能再聚集些勇气,来面对更惨酷的痛楚。
他这一回头间,看到的只是黑漆漆的粗壮刑杖,堵住了他的视线,眼前跟着一阵昏黑,当真目不视物。只因这次是打在重伤肌肤上,竟似是比方才更痛十倍,一时浑身血脉都要炸开一般。他下意识地狠狠咬住下唇,丝丝缕缕的鲜血便沾染上了他编贝样的牙齿。
此番也不过三四杖过去,高肿的肌肤终于再禁不住捶楚之力,纷纷皮开肉绽鲜血崩流。薛崇简清楚的感到,那刑杖的棱子如同卷了口的钢刀,深深陷入他的血肉再狠狠拔出,便将皮肉捣得破碎。他痛得恨不能一头撞在刑床上让自己快些晕去,无奈全身被紧紧绑缚,连这一点空间也不由他支配,他在毛骨悚然的痛楚中,唯有一遍遍在心中默念,表哥,表哥,表哥。如同众生在苦难中仰首念诵佛陀之名一般,这两个字,是他此生唯一的信仰与救赎。
他两眼皆被汗水蒙蔽,心中却仍十分清楚,知道自己并没有哭。母亲与阿兰的离去,似乎将他体内的泪水用尽了,他在经历过这等剜心之痛后,虽无力让血肉之躯与坚硬沉重的刑具抗衡,却已经不会再为皮肉之苦流泪了。眼泪原本是倾注了感情的软弱,这世上能配得上他眼泪的人,只剩下表哥。对着这群卑劣小人,他痛得将要失去理智时,心中亦觉得只有冷笑。他相信,即便他即将被毙于杖下,他在这一日一夜中获得的,比许许多多人一生所求还多。
麻察坐在堂上,见薛崇简两股被打得皮翻肉卷,数道鲜血沿着他白皙的大腿蜿蜒而下,沁入洁白的汗巾之中,渐渐将一条白巾都染成了红色。他心中也甚是诧异,加上起初那十杖,薛崇简已挨了近五十板,他痛到极处也只是在绑缚之下痉挛挣扎,莫说等他哭喊求饶,竟连一声呼痛都未曾听见。麻察皱眉轻叩桌案,薛崇简究竟还是蒲州别驾,虽然已无人撑腰,却还算是个皇亲,真要刑毙了他怕也干系太大,干脆就这样打晕了事,丢进牢里让高力士去发落。
麻察不曾发话,打满四十后刑吏又换过手来。一杖落下,薛崇简只是微微一颤,却也无力再挣扎。他虚弱不堪的身子终于被折磨到了极限,连多余的疼痛似都容纳不下,身后仍有沉沉杖击之感,只是皮肉似已被三途之火烧成灰烬,只剩下一身骨头等着被敲剥成齑粉,反没有方才那般痛得不可忍耐。
原来地狱也不过如此,他是甘心被爱欲缠缚,坠入其中,便不该有任何怨言。他眼前视线渐渐模糊,忙用力闭上眼睛,聚集起最后一分力气,在脑中细细描摹李成器的模样。
他相信自己会记得他,记得他拖着自己在雪地里滑行,记得他在汤池里为自己擦澡豆,记得廊下那个羞涩会笑的月亮。早在他记得人事之前,李成器的样子就烙在了他魂魄里,杖击不碎,火焚不化,哪怕是淌过了冥河,走过了奈何桥,饮下了孟婆汤,这天地间没有任何刑法与手段,可以迫他将表哥忘却。表哥让他等候,他到了泥犁之中,一样会等,他并非自私地要表哥同他一起坠入地狱,他只是相信,表哥不会抛下他,就像他不会抛下他一样。
他唇角无意识地滑过一丝微笑,原来这便是相知相悦,便是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很早很早以前,他们就用长相思和缘不解,将对方缠缚。
麻察见薛崇简的手慢慢滑下,身子也不再颤动,知他熬不住昏晕过去了,气恼下也无法可想,只得坐正了身子,只等打满了这轮,就命人将薛崇简收监。忽然沉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杖击声中,揉进了一阵急促纷乱的马蹄声,麻察诧异地抬头,正想命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已听见门外尖细的声音撕裂夜空:“圣驾到!——”
满堂人皆是大吃一惊,麻察慌忙奔下座来,还未等伏地,门已被人轰然推开,当先闯进来的却是李成器。他一眼望见薛崇简被绑缚在刑床上,臀腿上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他痛呼一声:“花奴!”大步奔上前,颤抖着手扶起薛崇简低垂的面孔。他一边慌乱地擦着薛崇简面上汗水,唇下血痕,一边懊悔地恨不能将这伤痛加倍移到自己身上来。他进宫再赶来,其间耽搁不过半个时辰,花奴便已被折磨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他痛悔欲死,花奴千里迢迢来寻他,他怎么能放开他的手,将他独自一人留在这鬼蜮之中?
这时皇帝带着高力士进来,满堂人纷纷山呼:“陛下万年。”皇帝见到这情景也稍稍一愣,待看到李成器浑身战栗的模样,却又微微一笑,向麻察道:“麻卿正在问案么?”麻察颤声道:“禀陛下,犯官薛崇简拒不认罪,当堂打伤寺吏,臣不得已,动用刑责。”皇帝负手向前踱了两步,望望薛崇简的伤处,漫然道:“打完了么?”麻察怔了怔,不解皇帝之意,却也不敢隐瞒,只得硬着头皮低声道:“未曾打完……”皇帝冷冷道:“朕与宁王是来听审的,既然未打完,就泼醒了他,接着打。”
麻察本来满心忐忑,一听皇帝此言如蒙大赦,长出一口气几乎软倒。却又觉得底气甚足,厉声道:“来人,泼醒了他……”他话未说完,李成器骤然抬头,带着悲意的目光与他一对,低声道:“谁敢。”麻察与李成器相识也有数载,从来见他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不知为何被他眼波一闪,心中只觉一阵冰凉惧意涌上,竟是不敢将话说完。
皇帝冷笑一声,踏上前道:“朕敢。”此时堂上从高力士以下无人敢出声,皆偷眼望着通身缟素的天子兄弟,堂上灯火太盛,摇曳间似在他们身上泼了血色。
李成器默默站直了身子,与皇帝对望,自从这个弟弟做了皇帝,自己就不曾这样平视过他,连他的模样,都渐渐隐没在高台御座的渺渺香烟中。他今日重新审视这个与他血脉同源之人,竟微微一惊,那张容颜是如此陌生,一道道纹路似是工匠雕刻于石上,带着常年不变的阴冷讥诮笑意,再无法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合。他有些疑惑,他们真的是兄弟么?父亲已经不在,世上再无人能为这份血缘作证,他们永不会再以兄弟的方式相对,那么,就是君臣的方式好了。
李成器低声道:“请陛下移步内堂,臣有秘事禀奏。”皇帝微笑道:“私不废公,大哥有话,不妨待寺卿审案完毕之后再奏。”李成器道:“此案不应由麻寺卿来审。臣弹劾大理寺卿麻察私结亲王,欲谋不臣之事。”麻察又惊又骇,高声道:“殿下……殿下,不可妄言,哪有此事!”皇帝已隐隐猜到李成器之意,沉下脸道:“是哪位亲王。”李成器从容道:“便是罪臣。”
皇帝终于忍无可忍,狠狠一拂袖子,喝道:“荒唐!”他瞪了李成器一眼,大步向内堂走去。李成器淡淡一笑,亦转身随入,待室内只有他们二人时,皇帝勃然大怒道:“你疯了不成!非要自蹈死路令朕为难,令爹爹在天之灵蒙羞?”李成器缓缓提衣跪下,道:“臣斗胆,请问陛下预备如何处置薛崇简。”皇帝见他纠缠得不过是此事,冷冷一笑,道:“他抗旨入京,杖一百是免不了的,有没有别的罪过,还要待审明白后才知。”李成器道:“若是臣愿替他受责呢?”皇帝冷笑道:“冤有头债有主,大哥有罪之时,朕不曾姑息,今番与大哥无关,朕亦不会让大哥代人受过。”
李成器微微闭目片刻,只能如此了,花奴为他受了太多的苦,剩下该当由他来承担。他缓缓探手入袖中,取出一卷白绢,双手奉上道:“臣有罪,请陛下重处!”
皇帝不知他又闹什么花样,冷笑着接过,只望了一眼,浑身竟如雷亟般狠狠一抖。他似不能置信,将那块白绢又仔细看了两遍,这才确信字迹不是伪造、待将那短短几句话读明白,一股热血竟逆行着反涌到胸口,恨意让他只想将眼前人一剑杀了。不,他明白自己恨的不是这个跪在眼前的人,是那个已经去了,自己还需痛哭流涕,装出一副哀思为他服孝之人。自己有多恨他,那个桥陵中的人便有多恨自己,他在离去之前,还要将自己的骄傲与自信踏在脚下,也将他们之间微薄的血缘,毫不留情地斩断。
他闭目片刻,才能将那不断上涌的烦恶之气缓缓压下。他告诉自己,无妨,他已是九五之尊,那个陵寝之中的人是奈何他不得的,眼前的兄长也奈何他不得,他手上有着主宰天下人生死的权力,父子骨肉,缘是束缚凡夫俗子的伦常,而他是跳出这伦常之外的在世神明。
他睁开眼时,复又换上了平日里的冷峭神色,问道:“这是拓本?”李成器摇头道:“是爹爹手迹。”皇帝又追问:“你那里有拓本?”李成器道:“没有。”皇帝嗤笑一声,心中暗骂一声蠢,快步走到灯台旁,将灯罩揭开,引燃手中白绢。待那一捧明亮火焰将要灼手时,他随手抛落,在灰烬缓缓落地时,他畅快地透了口气,戏谑着问道:“现在如何?”
李成器默默观望着他的动作,面上无一丝惊诧,平静道:“陛下误会了,臣此举并非为了要挟陛下。”皇帝奇道:“那你将它拿出来为何?”李成器道:“一来臣怀有此物,自是滔天之罪,若陛下不能宽赦薛崇简,请将臣同罪。陛下若要将他流放,臣愿与他同行,陛下若要将他明正典刑,臣唯请与他合葬。二来,臣亦想请陛下放心,臣自知愚顽怯懦,于皇位从未有一丝一毫非分之想。”
皇帝冷笑道:“若朕偏不治你的罪呢?”李成器抬头望了皇帝一眼,道:“臣当自行向大理寺投案。”皇帝垂在身侧的拳头缓缓攥住,咬牙道:“你是拿朕不能杀你,来做筹码么?”
李成器涩然一笑道:“臣此生造孽甚多,苟存至今,已是侥幸。若再侥幸蒙陛下恩泽,得以偷生,臣还是愿意活着,看一看我大唐海晏河清、万国来朝的辉煌盛世。臣知盛世,必有人化血肉为牺牲,以增陛下剑上光辉,亦需有人化身躯为砖石,为陛下铸万里长城。有人生,有人死,有能臣成万古功业,有才子被终身埋没,此方为盛世。四郎为这盛世失去了锦瑟,八妹为这盛世失去了夫郎,花奴为这盛世失去了满门亲人。臣斗胆恳请陛下,赐一分恩泽于花奴,他与臣仅有的快乐,也不过是能够相伴残生而已。臣是天下臣民中最显赫又最无用之人,愿意用自己的恭敬、闲散、无知,成就陛下的如天之仁,圣贤之名。臣亦会规戒自己的子女弟妹们,安分守己,不可肆意妄为,不可心怀妄念。或许我们不能有自由、志气、朋友,却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我大唐再现贞观盛世的神话,身为李氏子孙,我们自会为自己的陛下、自己的国家欢欣鼓舞。”
他说完,缓缓换了口气,恭敬叩首下去,道:“陛下起自危难,匡扶社稷,功在千秋,德传万世。定当比肩唐尧虞舜、汉武太宗,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