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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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绍没有料到如此酷忍的话被她毫无预兆地、用如此温婉的语气说出,他呆了一阵,如石雕一般僵滞了片刻。他的神情宛如有一把带锯齿的刀,戳进了胸膛又慢慢抽出,忽然他嘴角溢出几滴鲜血,他咬住嘴唇用袖子拭去。
薛绍复又虚弱地躺下,低声道:“太后,要怎样处置我的孩子们?”上官婉儿取出帕子,轻柔地为他拭去脸上虚汗,道:“太后毕竟还是心疼太平的——只是,太后赐你杖责一百。”
薛绍缓缓睁眼,嘴角竟有一丝淡笑:“就是今日?”他伸手在身边摸索着,上官婉儿问道:“你寻什么?”薛绍终于摸出一样物事,递给她道:“帮我把这个带给花奴,五日后就是他的生日,他每年都向我讨礼物。”
上官婉儿借着幽光,看清那是一只草编的蚂蚱,也看清了薛绍的手指关节上布满青紫的肿痕,有几处被拶子磨破了,伤口还在溃烂。他用这双手,用狱中的稻草,编出一只小小的蚂蚱来。
她怔怔望着那只手上擎的草蚂蚱,她不是吃惊那伤痕,在推事院中这已是最客气的对待了,跟火盆中那个脑箍相比,皮鞭和拶子在来俊臣看来,只算是搔了搔痒。她只觉在看到那只草蚂蚱的时候,心中仅存的一线希望,被毫不留情的掐死。她从未失败地如此痛楚,这痛楚足以趋势她杀人。“
薛绍逆着光线,看不清上官婉儿脸上绝望的神情,他沉浸在自己的遗憾之中:“草不好,手也不大灵便,编得太粗糙了,不知道花奴会不会生气。”上官婉儿木然地接过,木然道:“我带给他。”
来俊臣的绯袍再次出现在门外,狱吏打开门。薛绍已从方才的虚弱中积攒了些力气,坐起身倚着墙壁,淡淡道:“就在此处打吧,你的刑房太污秽了。”来俊臣望着上官婉儿的背影,等待这女人的暗示,上官婉儿凝望着薛绍的脸,现在她还有机会,但她对现实看得明白,薛绍是不违背自己内心的人,没了就是没了,勉强要回来亦非她所愿。她终于落定了决心,三郎,她在心里轻轻叫道。
她站起身,从容退出牢房,来俊臣仔细望去,看到眼泪在她眼睛里有两个闪亮的圈,他心下有些诧讶,带几分轻薄地想:终究是个女人。他嘴角又绽开一贯邪魅的笑道:“行啊!”向狱吏一打个手势:“把杖子给驸马拿来!”
几个赤着上身的精装狱吏不多时进来,手上各执着一人高的粗重的刑杖,那杖子比往常刑讯的四分七厘杖还要阔些,在牢中看去,通体黑梭梭,不能反射一丝一毫的光线。
来俊臣笑道:“驸马可还满意吗?”薛绍望了一眼,又厌倦地闭上了眼。几个刑吏进牢,将薛绍挟持起来按在地上,分别用几根杖子压制住他肩膀与足踝,薛绍用尚算自由的双手抓住了身下的稻草,他感觉有些奇特,在死亡缓缓张开双翼的时候,如潮水般涌入心间的,竟不是恐惧与遗憾。倒是些琐碎细小的画图与声音,在他眼前欢快地跳跃不止。
不知是哪一日,他先醒过来,看到太平的脸颊被瓷枕的镂空花纹印出了两朵梅花痕迹,他觉得有趣,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一下,太平在睡梦中微翘起丰润的嘴唇;花奴刚学会走路,他天生比旁的孩子胆子大,糯糯地喊着“爹爹”,张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膀子向他怀中扑来……
“嘭”得一声,是钝重木器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臀腿上痛彻心扉,薛绍狠狠一咬唇,口中渗出淡淡的腥咸味,他执拗地要在翻江倒海的眩晕中争夺他的回忆:
明媚的日光下,花奴捂着屁股,仰着小脸欢叫:“爹爹我要骑马!”
花奴蹭在太平身上,满面幽怨地嘟囔:“以后不穿开裆裤了,挨打好痛!”
东宫的院子里,花奴蹲在雪地里,努力向后扯着他的手:“爹爹不走!陪我和表哥堆雪人!”
众人的嘲笑声中,花奴依旧怡然自得地摇头晃脑:“我长大了要当驸马!因为我爹爹最好看!”
三四杖过去,上官婉儿望着那个杖下颤抖不止的身体,听到薛绍紊乱的呼吸声,十年来,她第一次有濒临疯狂的悔意,她咬牙支撑着一身襦裙,在空气中的血腥气扩散开来之前,走出了推事院。
车子行进在空荡无一人的重阁复道上,上官婉儿透过珠帘望向不断后退的黝黑大门,这便是由洛阳宫直通上阳宫的丽景夹城。上官婉儿想起想起李成器那日的话:例竟门,一入此门,无人生还,那她是不是一个从地狱返还的魂魄?复道两旁的木格窗上,镂空着合欢花的图案,隐约与外间隔断的封闭感,让上官婉儿的眼泪终于能够缓缓滑下。
她撩起帘子,将那枚草蚂蚱投向城墙下离离丛生的杂草中。
14
14、十三、梁家画阁中天起(下) 。。。
刚一入上阳宫,身后就响起了马蹄声,一身锦袍的梁王武三思策马追上来,笑道:“上官赞徳!”上官婉儿只在帘内微微颔首:“大王胜常。”武三思笑道:“赞徳出宫去了?”上官婉儿仍只是“嗯”了一声,武三思笑道:“姑妈前日夸奖我明堂修得好,赏了我一处尚善坊的宅院,就挨着太平公主府,不知能否劳动赞徳下降,为我题几首诗?”
上官婉儿隔着影影绰绰的水晶珠,望着武三思志得意满的脸,心下冷笑:薛绍下狱,武承嗣和武三思都将太平看成了一桩奇货,要来争抢了。他们以为太平公主是什么?一个会调脂抹粉寻欢作乐生孩子的女人?她淡淡道:“敢不从命。”
数日后,朝中大臣皆得知,受杖后的驸马薛绍瘐死狱中。百里外的连昌宫中,太平公主早产,生下了一个失去父亲的女孩。
几场秋雨稍歇,人间遍洒微凉。淡蓝天空中几抹微云,如碧玉中的几处白瑕,反衬出天空清透干净来。庭中树木萧萧瑟瑟,如箜篌弹到低回处,宛转缠绵。李成器的目光越过了进讲的学士,望着门外出神,身上的白绢中衣贴着肌肤,凉滑如水,正在提醒着他逝者如斯夫,距离薛绍故去已经三个多月了。
李成器许久没见花奴了,因姑姑太平公主早产身子虚弱,神皇派了许多太医去连昌宫,太平公主修养了三个月,近日才返回神都。花奴应当也随母亲回来了,今日他依然没来上学,李成器早晨对着那空了一百余日的小小书案,失望与担忧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无法想象,薛绍已经故去这个残酷事实,旁人是怎样告诉姑姑,姑姑又是怎样告诉花奴的。因着一百多里距离的间隔,李成器走不进他们的悲伤中去,无从分担,无从安慰,只能凭自己的想象去猜度,姑母那摧肝断肠的早产,花奴的哭泣,一遍一遍地在他脑中来回萦绕,折磨地他筋疲力尽。
他怕花奴回来,又怕他不回来。因为并不曾亲见薛绍的死亡,他有时还会傻傻地幻想,也许那些可怕的消息,只是他做的一个梦,姑夫还在那里的。哪一天他醒过来,就会看见姑夫领着一蹦一跳的花奴来上学,花奴笑着叫:“表哥!下课我们去骑马!”他脚上的铃铛清脆地响成一片……
他长这么大,对于天人永隔还没有现实的认识。心下的痛楚朦胧又强烈,他望着庭院发呆,白云点缀天际,清风摇曳修竹,竹丛下一块块嶙峋的石头都不曾移了位置,天地间的一切都平静如旧,似乎一个画面就是地老天荒,为何那个温润如玉的人就会消失了呢?
忽然他被几声清冽的铃声震颤了一下,那声音在幽篁秋树中若隐若现,他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形闪出来,淡淡的秋阳将他的影子斜铺在地上,他被一个内侍牵着手匆匆进来,脚步有些急切,又有些拖沓。他抬头看见了李成器,忽然向他吐舌头一笑,就似往日他迟到一般,知道自己闯了祸,故意用撒娇抵赖。
李成器被这个笑容砸疼了,有个石块一样坚硬的东西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胸膛,非要将他凿得粉身碎骨。
薛崇简在殿外除了鞋子,跑到自己的位子上,分开双腿依旧是毫不高雅地坐下。殿中的少年们齐刷刷地转头,他们也有惊讶跟好奇,薛绍的噩耗早传遍神都,进讲的学士从前也没见过薛崇简,他下意识地转头,看这孩子正把笔墨从文具匣子里取出来,神情动作都是八岁孩童特有的伶俐与不驯顺。满殿的人都在看薛崇简,他们从未感到如此忐忑,仿佛是将一个水泡捧在手心,生怕动得一动,就破碎了。
那先生愣了一刻,才觉出不妥来,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回过头继续端重神情诵道:“唯父母之丧,见星而行,见星而舍。若未得行,则成服而后行……”他猛然惊觉这句话是如此不合时宜,忙一滑而过,接着往下念:“……过国至竟,哭,尽哀而止。这句的竟,是同边‘境’的‘境’……”
薛崇简仰着脸听了一刻,红润的小嘴半张着,但与往常一样,他似是不懂,也不再理睬殿中讲得摇头晃脑的老师,从他的文具匣子里拿出一叠书册来。薛崇简喜欢听故事,尤其喜欢听本朝开国豪杰们东征西讨的故事,太平公主便命府上的画师们,给儿子将“高祖亲征王世充”、“秦王大破刘武周”、“薛仁贵三箭定天山”、 “王玄策单剑挑天竺”这些有趣故事画成图册。那些画师均太后是从宫廷画院中挑出来赏给太平公主的,让他们画这等小儿图册均有杀鸡用牛刀之憾,却也不敢违拗公主敷衍了事,将人物画得栩栩如生活色生香。薛崇简将这些画册带到崇福殿来,羡慕地一干少年两眼放光。
薛崇简趴在桌案上,一页页翻看地津津有味,那进讲的先生才稍稍松了口气。
李成器头一次上课不知道自己听了什么,好在旁人也都心不在焉,那先生连每一句的详细意思都不解释了,只提醒几个字意,一堂课一气儿从“奔丧第三十四”讲到了“深衣第三十九”。一干学生听得囫囵吞枣不明所以,也不敢提问,他们不断地斜眼睛去看殿角的沙漏,心里只奇怪,今日这沙子怎下得如此之慢?
好容易挨到下课,老师叩首后就由内侍引着出去,李成器站起身,想走到花奴身边去,他却在那里茫然地顾盼,寻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神情,与一句合适的话语。侍读的少年们也都呆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敢动,那一刻的寂静,真如一根弦紧紧绷着,支撑不住,就要断了。
薛崇简却猛然抬头,诧异道:“下课了么?”他将画册往匣子上一丢,起身跑到李成器身边笑道:“表哥,我回来了!我好想你!”李成器不知自己是怎样拼凑起一个难看的笑容,他小心翼翼抚摸下薛崇简的头,怕碰疼了他,艰难道:“……表哥,也想你。”
薛崇简摇着他的袖子道:“我们去骑马!我好久没骑马了,在那边阿母不让我骑,这么久没见阿玉,他会不会不认识我了?”李成器甚至有些恍惚,难道花奴还不知道?他被薛崇简拉着出了门,努力用眼睛去搜寻,殿外芭蕉带露,碧水含烟,雨后新苔绿,风动数叶黄,只有身着圆领衫的内侍和高系罗裙的宫女走来走去,他终于切实地明白,姑夫再也不会出现在那棵银杏树下了。
薛崇简扯着他的袖子道:“我和阿母在那边玩水了,有一口泉流出来的水是热的,会咕嘟咕嘟叫,可好玩!下次表哥和我一起去吧!”
“好。”
“对了,我又有一个小妹妹了,她生下来的样子又小又黑,像个小猴子一样,不过她现在变得好看了,嘴巴红红的,我去亲她,她就舔我的脸!我乳娘说我刚生下来也和她一样丑,我才不信!”
李成器握紧他的手,道:“花奴最好看,一直都好看的。”
到了马球场,内侍将两人惯常骑的马牵出来,又布置好彩球。薛崇简策马上前,一挥球杆,众人的眼睛跟着那球滑过一道流畅的曲线,只见那球飞上了天,远远越过球门,飞向场边。薛崇简喜欢打球,除了进宫和李成器玩耍外,自己家中也有球场,两年下来球技已远超李成器,他往常极少失手,打成这样实属少见。李成器心中一疼,正要上前陪他玩,却见薛崇简忽然将球杆一丢,右足用力一踢马腹,那马吃痛,登时撒蹄疾奔起来。
李成器本还愣了愣,以为他去捡球,谁料薛崇简跑到了球场边界,仍是马不停蹄,竟是直闯出球场,向明堂的方向去了。李成器心中轰隆一声,急忙策马去追,喊道:“快,快追上他!”几个内侍也都看不出情形不对,拿起一根根丈来长的套马杆,纷纷翻身上马去追。眼前小小的白影在他们眼前跳腾闪动,他们没想到那匹温顺的小马,竟也有这样决然的速度。
软软的秋风割过李成器的脸,他疼得想要落泪。
在身后内侍大声的鼓噪声中,在明堂下梁王武三思与役夫们惊异的眼神中,在李成器几欲破碎的心痛中,薛崇简的马骤然停在高耸入云的明堂前。小白马还不甚习惯这样猛烈的收刹,一声高亢尖利的长嘶,两只前蹄人立起来,薛崇简的身子被他抛得几乎要飞出去,他的双腿依旧牢牢夹着马腹,双手紧勒马缰。
秋日的骄阳如同一个巨大的冠冕悬挂在明堂的飞檐之上,天地第一次如此完美地衔接。这一人一马就沐浴在这金纱一般的光芒中,他们都还是太小,根本都还是雏儿,还需要好几年才能长成形。但那光芒与背景让空间错愕了,那个白马扬踢的傲岸姿势,让内侍们想起一些经年的传说:太宗皇帝勒马天山。
李成器高声喊道:“花奴!”
几个内侍冲上去,尽管小白马已经停下,他们依然心有余悸地用套马杆上的皮圈套住小白马的脖子,白马委屈地原地踏着蹄子,发出低低的喷气声。薛崇简翻身跳下马,回过头来,满面笑容向李成器道:“还是骑马好玩!”他矮墩墩的身后,是金碧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