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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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涯看着铜盆里的汤汁渐渐腾出了白色的热气,那几只原本就不停在叫的白鹅此时在笼子里更是极不安分,扑腾着翅膀,想要飞出铁笼——然而任凭它们如何挣扎,那扇门始终都牢牢闭着。
周围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正在为这越发热闹的场面积聚更多的惊讶或兴奋,等待着预期中的结果逐渐实现。好些衣着华丽的客人都探着身子去观望铁笼中扑腾的那几只白鹅,眼里流露出的垂涎三尺的目光,别样残忍。
夙涯跳下座椅就到了易谦身边,拉起少年的手,眼中尽是哀求的神色。
易谦将夙涯抱到腿上,夙涯即刻勾住了少年的脖子,整个人靠在他胸口,将头埋去他的颈窝。
易谦轻拍着孩子的背,宽慰道:“阿夙,我们走吧。”
夙涯只是摇头,脸颊蹭在易谦脖颈上,听着铁笼中白鹅惨烈的叫声,紧紧地抱着眼前的身体,闭着双眼,什么都不敢去看。
只有临近死亡才能发出这样强烈的呼救,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只要还有活下去的欲望,求生本能就会将那一点惧死的意志无限放大,不到最后,不到最后一口气的断绝,绝对不会放弃。
感觉到怀里孩子的异样,易谦关切地问道:“阿夙,你怎么了?”
夙涯依旧那样抱着少年,耳畔充斥着白鹅的叫声,听见有东西被打翻的声音,还有越来越嘈杂的人声——围观着死亡却异常激动的感叹。
易谦站起身来,却听见夙涯在耳际道:“我不要走……”
声音已经开始颤抖,甚至有些哽咽,但那样的坚持却是第一次这样明确地在易谦面前表达出来。
孩子坚定的目光教易谦就此坐下,伸手在夙涯背上轻轻抚着,柔声道:“阿夙,你何苦呢?”
怀里的孩子终于稍稍放开了手,一点点回过头,先是抬眼看着易谦,触到少年怜惜的目光时,他不由地抓紧了易谦的衣襟,像是在道谢,但分明眼里满是张皇和恐惧,甚至还有浓重的求助意味。
易谦抱着这小小的身躯,微笑道:“不怕,有我在呢。”
跟方才那一句承诺如出一辙的郑重与真挚,易谦轻拭去已经溢出在夙涯眼角的泪痕,那么湿润的一小点,沾在指尖,瞬间就传递到他的五脏六腑,倒有种感同身受的意思。
白鹅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凄厉犹如记忆中那些曾经传入耳膜的声音,层叠交错着刺激着脆弱的神经,却是吸引着夙涯闻声回头,去亲眼目睹面前的这一场死亡。
铁笼里已经被烫得再下不了脚的白鹅却开始低头去饮溅落在笼底的汤汁,那样的动作在夙涯眼里无奈而绝望,仿佛根本就不是用以缓解此时痛苦的方式,而是将自己进一步推到死亡面前,加快生命的消殒。
怀里的身子一直在颤抖,将从心底扩张的恐慌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易谦面前。他发现夙涯眼底莫名的坚持和对自己的强迫,但眉间强烈的意欲逃开的神色又是那样醒目——究竟是什么原因教夙涯忽然变成这样?
“阿夙……”易谦试图遮住孩子的双眼,却被按住。他惊讶于夙涯如此举动,然而当那只小手死死抓住自己的手的时候,易谦便轻轻蜷起手掌,将夙涯紧张得快要痉挛的手包裹住,又一次低声唤起他的名字——阿夙。
再柔软的呼唤也难以停止心底翻涌而起的情绪,那些被暂时压制住的回忆在眼前这一场已经来临的死亡盛宴中被刺激而出。
白鹅终于抵抗不住碳火的熏烤,尽数倒下,随之而来的就是白鹅与笼底灼热的铁板相触时发出的“滋滋”的声音以及周围食客跃跃欲试的兴奋呼叫。
“这样烤出来的鹅,表里皆熟,味道比一般烤鹅都要鲜美,所以才叫‘琼鹅’。”易谦搂着夙涯慢慢说道,却也像在质疑什么。少年低头与夙涯道:“我看也不用吃了,咱们走吧。”
夙涯揪着易谦衣襟的手,直到走出了忘回居才渐渐松开,整张脸苍白虚弱,像是受过酷刑一样。
掌心里夙涯的手一直在冒冷汗,易谦问话也不见他回答。孩子就跟被人抽了魂似的目光呆滞着,木讷得仿佛不是活物。
易谦抱着夙涯找了就近的医馆就为孩子寻医,大夫看过之后说是一时间受惊过度,开了些安神的药,并嘱咐要夙涯好好休息。
回了客栈之后,易谦就一直守在夙涯身旁,寸步不离。
庄淮进来的时候,夙涯正躺在床上,而易谦就守在床边。孩子双眼一直睁着,偶尔眨一下也是木木的,身子看来挺得笔直,却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力气,这会儿身上盖着毯子,只露出个脑袋,不吭声,说是睡着了,但那双眼就是那么木然地朝上看着。
“殿下。”庄淮将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道,“我让人去弄点吃的吧。”
易谦没说话,仍旧那样看着夙涯。
庄淮不知易谦究竟是中了什么魔障,从一眼看见那孩子起就跟喜欢得爱不释手一样。过去他跟在易谦身边,虽然不见少年皇子日日板着脸对人一副冷漠的态度,却绝对不像这些日子以来总是眉开眼笑地笑个不停,对着夙涯那样的殷勤也是决计从来没有对旁人有过的。
“庄淮,你回去休息吧。”易谦不像是因为夙涯这一病就失魂落魄,只是放了太多心思在照顾孩子上头,莫名其妙地就这么做了。
情知劝不动易谦,庄淮便悄然退了下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易谦与夙涯两人。少年伸手抚了抚孩子额前的碎发,稍稍凑近了一些,叫道:“阿夙,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夙涯空茫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直到易谦要叫第二声的时候,他才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算是给了回应。
易谦由此放心一些,继续道:“阿夙,咱们起来吃药好不好?”
这一次,夙涯没有反应。
易谦小心翼翼地把夙涯扶起来,竖了软枕让孩子靠好,又起身拿来庄淮送的药重新坐回床边,舀了一勺,吹凉了,才慢慢送到夙涯嘴边。
夙涯迟迟都没有动静,易谦只得将药碗放下,自己坐去床上,将孩子抱在怀里,双臂环住这还显得瘦弱的身子,慢慢搓着那双小手,柔声道:“阿夙啊,咱们明天就起程去涪江好不好?不呆在廖川了,听说涪江有更多好玩的。然后呢,我们再去……”
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话,易谦头一回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将剩下的计划一一交代了,又说了在遇见夙涯之前的见闻,有趣的,新奇的,这会儿能记着的一股脑儿都给说了出来,就等着说到能够引起夙涯注意的地方,忽然听见孩子的询问。
然而怀里的身体一直都没动过,跟块木头似的任由易谦一会儿搓手,一会儿扶肩,一会儿揉头发,眼睛就是那样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像是在听,又好像没在听。
“阿夙啊……要是想哭,你就哭出来吧。”在忘回居里被夙涯强忍的泪水慢慢洇开在易谦的记忆里,那时指尖抹去的泪痕正是夙涯借以发泄的方式,但被他那样轻而易举地就擦去了。
“阿夙,我知道你一定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说出来,说给我听,然后好好哭一场,回头就没事了。”易谦将夙涯的身子扳向自己,一手扶着孩子的肩,一手照旧刮了下他的鼻子,兀自笑了出来,逗着夙涯道,“阿夙,下回要是庄淮再给你脸色看,我就帮你出气,也不让你去逗他了,好不好?”
夙涯始终无动于衷的表情教易谦越发难以安心,最后他只好将孩子搂在怀里,拍着夙涯的背,哄道:“阿夙,你说句话,一句也成,或者……吱一声?”
沉默的孩子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只有原本垂着的手慢慢搭上易谦的臂,探寻着,一点点摩挲上少年的肩,侧脸贴在易谦胸口,似乎想要往更深的胸怀钻去,彻底阻隔开那些纷涌而来的回忆。
易谦收紧了手臂,静静抱着又开始颤抖的夙涯,语调轻柔,道:“阿夙不怕,我在呢。”
他在呢,在夙涯身边,就好像夙涯在他身旁一样……
小家伙失踪的时间(一)
易谦从江南回到帝都时将要入秋。
经过在廖川忘回居一役之后,夙涯的精神总有些恍恍惚惚,虽然比最开始好上许多,会跟易谦说话,偶尔还会开开玩笑,但紫衣少年总是知道这小娃子心里头藏着秘密,不将这个心结解开,想是夙涯一直都会这样暗中郁结下去。
然而夙涯总是不肯说,又好像失忆了一样,那双眼睛清澈依旧,每每听见易谦有意打探自己过往的时候,他就这样看着易谦。澈亮的瞳仁里映着少年关切的目光,而后他努力笑一笑,摇摇头。
已不知第几次得到夙涯这样的回答,从当年相逢到后来易谦十六岁分府,再到如今又是春光融融,该有三年了呢,桃红柳绿的时节里,易谦带着夙涯走在帝都城外的桃花坡上,说道:“阿夙啊,你究竟藏了什么呢?”
夙涯跟在易谦身后,走在庄淮身边,同样负手,同样微微颔首,只是庄淮双眉始终稍稍蹙起,薄唇抿着,仿佛没在听易谦说话,而夙涯则凝神听着,专注仔细。
“阿夙啊……”易谦霍然转身,就教夙涯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自己,他伸手揽住孩子肩头,轻笑道,“阿夙你又不看路了。”
眉眼含笑如这坡上盛放的桃花,氤氲着看似浓烈却是沉沉的关心。
夙涯低头不语,倒是一旁的庄淮似有微词,谁看不出来是易谦有意忽然回头教夙涯撞上的,偏偏还要拿这孩子取笑,看夙涯一张脸涨红了不知所措的模样,易谦眉开眼笑,像要跟过去那样将这孩子抱起来托在臂弯里一样。
“阿夙,我带你去摘桃花可好?”易谦蹲在夙涯身边,看着孩子还有些怔怔的神色,伸手刮了下夙涯的鼻梁,轻轻地一下,忍不住又要去揉孩子的发却是就此止住,道,“咱们不理庄淮了,成天板着张脸,还是这会儿的桃花开了最好看。”
少年紫衣翩然,这就携了身量未足的夙涯朝桃花林深处走去。
帝都城外的桃花坡每年这个时候都人流喧嚷,有城内百姓前来赏桃游玩,也有外地游客慕名而来,成群结队地走在烂漫春|色中,言笑晏晏,好不热闹。
易谦领着夙涯走在人群之中,少年先前开路,偶尔伸手轻轻挡开前头的赏玩之人,总之就是不教庄淮跟上来,免得打搅了他与夙涯赏桃花的兴致。
易谦记得当初刚带夙涯回来帝都的时候,他还没分府,要夙涯跟着庄淮住在帝都的宅子里。
那时天光已晦,照在帝都中心的那条长街之上,街的尽头就该是整个王朝人人憧憬欣羡的朱墙皇宫。
斜阳镀着街道两旁的飞瓦檐角,暖暖的橙红色光线一并照在易谦身上,教那身紫色衣衫也显得柔和了不少。
彼时易谦就矮身在夙涯跟前,一手按在孩子肩头,柔声道:“阿夙你先跟着庄淮住一阵子吧。”
夙涯没说不愿意,但那双褐瞳里分明就像在说“庄公子好凶,我不要”。孩子可怜兮兮地揪着易谦的衣角,不显得太不舍,也不教易谦那么容易就将袖管抽走。
“我不好带你进宫去。”易谦忍不住又去轻揉夙涯的头发,看着孩子抿起的唇,他只微笑着安慰道,“我会时常出宫看你的,要是庄淮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夙涯努努嘴,其实也没有将易谦的话当了真。在江南的那些日子里,这样的话易谦说多了,却没有几回真的做什么,笑着说“庄淮你又吓到阿夙了”这样的回应倒是回回都做。不过庄淮确实也没有对他做过什么,除了总是板着脸,偶尔蹙起眉头看着不好亲近,总的说来,那人还是不错的。
易谦将夙涯推到庄淮身旁,道:“阿夙交给你了。”
夙涯抬头看着对面而立的那道身影,易谦带着笑意的眉眼间却别有郑重。他就这样看着,看易谦转身,渐渐走入夕阳霞光之中,从相遇到如今头一回这样去观察这个人的背影,原来是这样的。
“想什么呢?”易谦伸手在夙涯眼前晃了晃。
夙涯这才发现易谦在不知何时已将自己抱了起来。尽管他体型瘦小,毕竟也是个十岁大的孩子,这样被易谦抱着看来很是怪异,是以他便推了推少年的肩膀示意要下去。
易谦一面将夙涯放下一面道:“这里这么多人你都好意思出神,万一走丢了,我怕也难找你。”
易谦的发梢扫过夙涯脸颊,轻轻柔柔的一下,有些痒痒的。孩子伸手挠了两下,眼前就多了一支绽着花儿的桃枝。
夙涯怔怔地接过桃花枝拿在手里,枝上花色妍丽,开得正好,教孩子看着不由会心一笑,道:“真好看。”
“阿夙,你看那边。”易谦指着不远处的山坡道。
夙涯顺势望去,那一处正是桃花开得最好的小坡,如今有好些游人聚集在坡上,黑压压的一片,却有花叶连结得仿佛红云一样的桃花浮在半空,成片成片的桃红色,在鼎沸人声中更是漂亮。
夙涯看得呆了,由此发出一声感叹,握着手中的桃花枝,指向那处桃云,欣喜道:“我们过去看看!”
“好。”易谦笑道。
夙涯这就率先跑去,然而没几步又停下来,回身望着还站在原处的易谦,惊觉自己好像失态了,掌心在桃花枝上轻轻蹭着,一不小心还将一片桃花瓣给弄落了。
“诶?”夙涯暗呼道,看着花瓣落在足边。
易谦走到夙涯身前,拿过那根桃花枝,将枝上的几朵桃花尽数捏碎,撒了花瓣在空中。有如今熙熙攘攘的人声做背景,易谦这一番动作看来却仿佛另有潇洒,不是摧花,而是换种方式赏玩,还落了几片在夙涯肩头。
易谦朝夙涯伸出手,道:“前头看看去。”
逆光的脸庞上阴影有些浓重,却遮盖不去易谦眉眼间始终带着的宽和神色,夙涯心头一动,并未伸手回应,而是像方才那样转身先提步离开,然后就一路小跑。
“阿夙,等等我。”易谦将桃花枝丢开,笑着追了上去。
在帝都的三年里,夙涯有两年的时间是跟在庄淮身边的。起初的几个月里,易谦并没有时常出宫,夙涯得知的有关少年皇子的消息都是来自于庄淮的转述。听得多了,看得多了,夙涯便有些有样学样,想来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