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拾玉by 蟋蟀在堂-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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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汉秋跨过门槛,转头就看见了郑岚之。
没有谁能描述清楚,老相好重逢时各自肚里转的心思;也没有谁能拿出个好主意,在穷途末路时遭遇正春风得意的旧情人该如何表现。秦汉秋负著大枷,套著手杻,竖在书房中央,看了眼罗县令後,就把目光定在郑岚之身上。只见小师爷眉目清姣,削肩细骨,长衫翩然,宛如昨日。只是身上那份娇憨活泼的神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端方。
秦汉秋心中滋味莫名,好像怅然若失又好像感慨万千,愣神之际,腿弯处被身後的衙卒猝然一踢,不提防地跪了下去。即便如此,他仍旧大剌剌地打量著郑岚之,两眼瞬也不瞬。
罗茂政不以为然,“我问他几句话,你们别看著了,到外面去。”衙卒躬身退下。郑岚之半垂著头,余光瞥到秦汉秋跪下去,大气都收了起来。他知道疑犯跪知县是理所应当,可他就是感到不舒服。
罗茂政才顾不上这二人心里所想,衙卒一出门,就道:“秦汉秋,案情有些不清楚的地方,本官特来讯问一二。”秦汉秋这才把眼睛看向罗县令。“嗯,本官问你,今年十月廿二日,你可是寻到江都府一处花楼,以拳殴打你妹夫胡金昌?”秦汉秋口称“是”。罗县令又问:“那麽,你当场就将人击毙了?”秦汉秋皱眉,“没工夫细看,出了门听见粉头胡喊,才知人已经死了。”想了想,又加了句,“那厮恁地不经打!”罗茂政不悦,“你身为公门中人,才好仿效无赖强盗之举……”秦汉秋嘿然,“他逼死我妹妹,挨我几下打还不应该?”罗县令斥他,“休得放肆!”秦汉秋咧嘴笑笑,看向郑岚之。郑岚之本来在暗中打量他,看他浓眉鸢目,薄唇隆准,英武之气,更胜当年,心中正发出三分犹豫,冷不丁见人望过来,陡然紧张、惶然,心道要遭,连忙盯著纸笔,恍若不闻不见。罗茂政整敛仪容,又开口道:“也就是说,在你离开时,你并不确定胡金昌是不是已经毙命?”秦汉秋又看向他,再次皱眉,他听出些蹊跷来,“没错。”罗茂政一下高兴起来,“那麽,你仔细回想,你出了门多远,或者多久,听见了粉头的呼叫?”秦汉秋眉头皱的很紧,“走了……有一段。”“再想想,你对那个陪胡金昌喝酒的粉头,可注意过?”秦汉秋道:“我是去找姓胡的晦气,去看那粉头作甚?”顿一顿,忽道:“怎麽,那个粉头有做手脚不成?”
罗茂政不答,但他的神采却显露出,他得到了他想要知道的答案,并且很满意,满意极了。秦汉秋盯著他,想从他脸上瞅出些端倪。一边的郑岚之,一边记录,一边心中五味杂陈。方才秦汉秋瞧他,他害怕、担心,却掩不住心底的一丝欢喜;现在秦汉秋不看他,他舒气、心定,却又隐约失落。听著罗县令和秦汉秋的对话,他知道,不久秦汉秋就会被释放了。这个结果对他并不利,他本该说些什麽的,可他被秦汉秋那双鸢目一盯,就发觉舌头发了僵,嘴巴张不开。唉,也罢,等人走後,他再对罗县令说也不迟。
秦汉秋呢,也飞快转著心思。他听出些由头,感到事情不那麽简单,那个他几乎没瞧过的粉头,忽然从暗中站了出来,成了案子的关键。他几乎可以肯定,他那两拳,并没将胡金昌打死,而是在他走後,那个妓女,螳螂捕蝉黄雀在後地,借著机会加上些动作,弄死了胡金昌,再将罪名稳稳当当地搁他头上。他感到命运的峰回路转,胸中敲起鼓点,脸上却仍旧维持著肃容。他再次看向郑岚之。他觉得小师爷一定知道详细备里,但他就是那麽沈静地、平常地露著口供,仿佛不认识秦汉秋一般。秦汉秋理解他,却不肯放过一饱秀色的机会。他奶奶的!秦汉秋眼睛在小师爷身上转上几转,这小子是出落得越来越俊俏了,可惜却没他上嘴的份了!他片刻之间,历经命运的起落和悲喜,一颗心飞飘起来,便很是肆无忌惮,美人在前,觉得多看一眼是一眼,目光如舌,在郑岚之一张俏脸上左右舔舐。郑岚之岂有不察之理?肚里暗骂秦汉秋刚逃出鬼门关就故态复萌,然而却又难免自得。他想起那个胖乎乎的自称是秦汉秋娘子的陶献玉,可怜的小胖子,你家相公这会儿可还记得你?
罗县令再怎麽高兴,也觉出秦汉秋看郑岚之的眼光很是放肆了。对於郑岚之跟林世卿的私情,他略有耳闻。郑岚之生得好相貌,他的几个夫人都喜爱这个师爷,对此,罗茂政很不以为然。他心里将郑岚之归於以色侍人的范畴,即便郑师爷办事尚可,也不能叫他满意。他觉得郑岚之是个会整出麽蛾子来的人,不能登大雅之堂,无奈他又不喜公报私厌,故意刁娜人家。他唯一盼望的,就是三年期满,他可以跟郑师爷分道扬镳,眼不见为净。然而如今就在他眼皮底下,他郑师爷的好相貌连个囚犯都看傻了眼。哼,真是好本事!罗茂政斜眼瞧看郑岚之,不过皮相好看罢了,世人又可知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道理?
出於非礼勿视,罗茂政赶紧叫人把秦汉秋带回牢里。郑岚之觉出罗县令的不满来;秦汉秋走了,没了那双鸢目的注视,他重新起了薄怒:罗县令待他更加生分,而这一切,都怪这个风月恶鬼,戴著枷具就也能生出色意来呢!
☆、第四十六章
三个小亲随放班一日,回到北院。陶献玉见到小柯子等三人,二话没说就上前去,刷刷撩腿,一人狠狠踢了一下屁股,连小梅子也没幸免!小柯子愣在当场,小伍子默默掸衣服,小梅子又羞又气,眨著薄薄一层泪花,望著小少爷哆嗦嘴唇。陶献玉毫不理会,只顾拉著甘荃的手,道:“走!马上去找那个骚师爷,给他一个下马威!”甘荃呢,喜欢看小戏,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的。之前他喜欢林世卿,把这小师爷当成情敌,如今情敌虽不是了,对郑岚之仍然全无好感:别看那人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内里可骚著呢!摆著一张清冷的荷花脸给谁看,哼!他决定跟胖肉丸同仇敌忾。“去就去!我之前也想会会他呢!”甘小少爷一兴奋,脸上的雀斑更浓重了。
那边,小柯子不依不挠地问:“少爷,你做什麽踢人?”陶献玉回头,撅著葫芦嘴道:“还做什麽踢你们?你们干的好事,昨儿一块儿告假,让南院的老寡妇过来,那个老娘儿们!我还没起床呢,就跟我干上了架!害的阿姊回来,揪我耳朵!”歪著脑袋摸著自家左耳,仿佛回忆起当时的痛楚和委屈,末了,冲三人挥起小拳头,“你们敢不服气?”小柯子他们呢,自然从未服气过,却只得低了头,息事宁人。他们太了解这位小少爷了,以往被小少爷欺负的事情多了去了,踢一下屁股算得了什麽呢?
陶献玉才不理他们,跑进屋里将秦汉秋赠他的兔毛围脖和帽子依次戴上,惹得甘荃一阵怪叫,“哟!新货色呀!打哪儿弄来的?”小少爷便扭著小肥臀,嘻嘻笑道:“亲亲相公送的哩!”甘荃立即撇嘴,乔泰哥还没送过他东西,除了请他吃过一次馄饨。他打量胖肉丸今日的穿著,嗯,天寒地冻,胖肉丸可预料地穿成了小圆球,但外袄的花色做工,却透露著精巧仔细。只见陶献玉的袖口金银线交织,上身玄缎印花,赭褐作底,六瓣红梅点睛,脖上脑袋上,圈著盖著纯白的兔毛,深浅映衬,著实可爱可亲。甘荃爱美的心肝也忍不住动容,抱著陶献玉道:“陶老弟,你虽还是个胖肉丸,却是世上最最可爱的肉丸子!”然後,拿嘴亲了亲兔毛夹层中的胖脸蛋。陶献玉呢,一看连素来不睦的小麻子都被自家征服了,笑得嘴巴聚成了第二朵小红梅。
一时间,二人和好如初,手牵著手往外走。小伍子忽道:“少爷,小姐不准你出去。”陶献玉猛回头,“个嘴欠的!我是为了咱们家,去奔走,打听,就你听话卖乖!”理也不理,跟甘荃摇摆著出了门。到了中院,迎面遇上管家陶福,小少爷胸有成竹,踮脚凑到甘荃耳边叽咕几句,甘荃会意,扬著一张小麻脸,脆生生道:“陶叔,我带陶老弟出去转转,不惹事!”陶福看重甘家,其中就包括了甘家少爷。尽管他对於这个承诺持怀疑态度,却也只好点头放行。
两个小少爷出笼的雀儿一般,嘻嘻咯咯笑著,打轿入城,到了街市上,吵嚷著下来,付了轿资。甘荃识得郑师爷的宅址,四下看看,辨了路径,扯著陶献玉往前走。这日照旧冬阳微弱,霜冻久久不化,往来行人,个个穿棉著袄,吁气如云。甘小少爷穿一身又薄又俏的夹袄,下摆抖落飘洒,好衬出自家的细条身段。他走路时,依旧改不了习惯,将个窄屁股左右摇晃,跟个行走的花蛇也似。小少爷在他身边,则像个矮墩墩圆乎乎的胖鹌鹑。陶献玉伸出手,在甘荃屁股上捏了一把,“小麻子,你怎麽就这麽苗条?可嫉妒死我!”甘荃呢,既然受了夸赞,就不好再得寸进尺,而需礼尚往来。他拍著陶献玉的肩头,道:“你这样也很可爱!”小少爷拧眉嘟嘴,“不喜欢这样!太胖了,真像小肥猪!”甘小少爷摇头,“此言差矣──要知道,各有各的好;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嗯,你肉多些,便是那小杨贵妃,我苗条些,便是那小赵飞燕。”甘小少爷觉得自己的话说的顶有水平。陶献玉依旧嘟著个葫芦嘴,他才不稀罕做小杨贵妃!他只想做个苗苗条条的漂亮的小娘子;他巴望冬天赶快过去,夏天赶快到来,以他的经验,到了盛夏,他总归会掉些膘的。
俩个人朝著老君庙後南小街的方向走。甘荃的衣服仍然穿得不够多,朔风稍起,便将身子弓成个虾米。路过一个卖烤芋的小摊,甘小少爷禁不住冻,拉著陶献玉停下来摸出铜板买一个甜芋暖手,顺带解解馋。卖烤芋的老头儿收了铜板,称了个甜芋递过来。甘荃也不嫌烫,拿到手中就迫不及待撕皮大嚼。金灿灿的芋头又香又甜烫乎乎,像把小火似的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发著热力,而且是香喷喷甜丝丝的热力。陶献玉睁得双圆眼盯著甘荃手上的甜芋,脑袋越凑越近,津液直咽,舌头频舔。甘荃见了,为显示点大方的姿态,恩赐一般把甜芋让过来,给小少爷咬一口。陶献玉当即嘴一咧,毫不客气,“啊呜”一口,挖去老大一个月牙!心疼得甘小少爷直叫唤:“胖肉丸,你家相公还在牢里,你怎麽胃口就这麽好!”陶献玉不理他,三两下把嘴里的甜芋囫囵吞下,舔舔舌头,感到意犹未尽。望望摊上的热烤芋,他也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卖芋的老头儿。那老头儿看他胖乎乎的模样挺喜人,特意称了个大的给他。甘荃一见,马上嚷道:“老头儿你偏心!胖肉丸,你,你得也给我咬上一口!”小少爷正给甜芋撕皮撕得高兴,听见这话就不禁拧起小眉毛,却没办法,慢腾腾剥了个芋尖子,吸著气递到甘荃嘴边。甘荃两排牙齿闪闪,准备连皮带肉将本利一起讨回,嘴巴一张一阖,“啪嗒”,牙齿敲在一处,仅仅叼了一个小角。原来小少爷护食,临到甘荃合嘴时,把手一缩,差点让甘小少爷吃了空!甘荃气极,叫道:“胖肉丸,你恁得小气!”陶献玉伎俩得逞,生怕甘荃还来分他的甜芋,忙不迭埋头就啃,呜哩呜噜道:“你是小赵飞燕,得苗条,不能吃太多哩。”
甘荃无奈跺脚。两个人就一边啃甜芋,一边往郑岚之住的小院挪。甘小少爷到底斯文又注重体面,吃上一口就掏出帕子抹一下嘴,陶献玉却是个随心所欲的主儿,把脸埋在芋头上大嚼,不一刻嘴边、两颊就沾上了金黄的甜芋丝儿。折过一条背街小巷,甘荃吃完了手上的芋头,扭眼看看陶献玉半个胖脸蛋上都是食物渣,心里发笑,却不出言提醒,只是自家拿帕子揩了嘴,收进怀里,劝道:“胖肉丸,你倒是快些吃,马上就到了,你难道想让那麽、那麽漂亮的郑师爷看见你吃东西的傻相?”陶献玉一想不错,可劲地啊呜啊呜将烤芋往嘴里塞,腮帮子撑得鼓起来,顺手把吃剩的一张烤芋皮儿丢给甘荃,“喏,帮我给扔了!”甘荃嫌脏嫌粘,“哎哟!恶心死人!个胖肉丸,把我当小柯子使唤!”陶献玉一脸理所当然,挺著小胸脯在寒风中嘻嘻傻笑,口中裹著半嘴金黄的芋肉。两人拌著小嘴,走走说说,已然摸到了郑岚之住的院子。
话说这郑小师爷趁著衙里正午放班,回到自家宅院,打发照顾他起居的老苍头夫妇生火造饭。秦汉秋一案,差不多尘埃落定,他本打算使个绊,拦阻一下,却被那日秦汉秋左瞧右看的,略略失神,等到回转过来,想去找罗县令,那罗茂政又是一副“想干什麽来”的样子,他抿一抿嘴,终究没出声。可是这头做好人,那头就得著慌。他有一段时间没见林世卿了,不知道那老厌物知晓这事儿会不会胡乱扯怪。若是扯怪到他头上,他那金华县县令是不是就丢了呢?满腹心事地,郑岚之就不愿在衙里多待,一放班便回到自家院子,却又担心林世卿找了来,就吩咐那老苍头对外说他有恙,不宜见客。如此,他才带著股莫名惆怅的心情,躺在湘妃榻上翻著《花间词》,心里想著,自己对那个莽夫可真是不错,可那莽夫却什麽也不知道呢!正慵懒地要坐起来,老夫妇之一的丁老伯立在门首道:“师爷,来了两个小哥儿,说要见你,放他们进来?”
郑岚之奇道:“什麽小哥儿?哪儿来的,是小娃子吗?”丁老伯道:“没那麽小,是两个小官人,一个自报姓甘,一个姓陶。”郑岚之挑了挑眉,已然知晓来的是谁了,并且猜到二人的来意。这必定是次极有趣的会面!小师爷微微笑了。即使面对那个林世卿,他尚且从无畏怯,何况那两个娇生惯养的酒囊小少爷呢!整整衣冠,他让丁老伯引人进来。
於是,摇著个窄臀的甘小少爷和沾了半脸芋头渣的陶小少爷跟著丁老伯进了正屋内厅。一路上,两人东张西望,互相呶嘴使眼色,绕过影壁,穿过小院儿,踏入一个布置清雅的轩厅,屋内装饰来不及看,四只眼睛就落在屋子主人身上。丁老伯出去,又回来,捧上三盅香茗,唯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