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拾玉by 蟋蟀在堂-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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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琵琶欠身落座,笑脸迎著男人及其同伴。洪亮斟了酒,却不急饮。两眼一定,他细细瞧上对面雅座中著毛蓝葛袍的那一位。
那个男人白面微须,眼睛不小,却无甚神采。他微笑,说话,颔首,倾听,动作都有点慢慢的,好像是天生如此,又好像是心不在焉。其余人也是一色的举止徐缓,却尚有大笑和高谈的时候,只有那个毛蓝的身影,始终矜持地微笑著,手上的一双筷子,蜻蜓点水般掠过盘碟,再回到唇边,浅尝辄止。歌姬竖起琵琶,宛转启口。琵琶清越,临街相闻。洪亮不再豪饮,将酒盅送到唇边,一线酒水顺道而下。器乐声中,那个毛蓝的身影愈发自敛,好一会儿,杯上停了箸,微微垂著头,也不知是在听曲,还是在发幽思。两壶酒在洪亮下腹处起了劲,他感到胯下那物有些快意勃发的兆头。最後盯了那个毛蓝的光影一眼,旁边走来一个酒保。洪亮叫住他,问道:“敢问对面那一屋都坐著何人?”酒保眯眼一瞧,哂笑道:“敢情林府的人您也不认识?喏,那儿可不是林世卿林老板跟他的两个中表兄弟麽……”酒保报了中表兄弟的名儿,洪亮却打断他,道:“那个著蓝衣的可就是林世卿?”“正是!”
一个月後,京师林府招护卫武师,月钱丰厚,吸引了远近百来号人;经过轮番角逐,聘用其中武艺最精的十二人,其中为首的,就是那日独坐凭栏、自斟自饮的洪亮。
林世卿头一次见到洪亮,正是他跟京师夏宜楼的当红小倌妙修情深意切的时节,也是他被妙修的另一个恩客──城里金银市的行董尹仲瞄上的当口。面对这一个情况,林世卿并不高兴。妙修是不错,但是倘若妙修後头还跟来个老牛蛙尹仲,他就兴致全无了。照说这也算是奇情一桩,当初他觉得妙修很可人,恰好那会儿他也得闲,便日三岔五上夏宜楼见妙修。常常都能碰见尹仲那张眼圈带乌的酒色面孔跟妙修亲嘴呷舌。他便从头到脚生起一股子厌恶,再不看第二眼,转身就走,老鸨在後头撵著喊“林老板,还有别人呢,您不瞧瞧?”他连头也不回。尹仲是什麽样人呢?不过水田里刚捞上来的老牛蛙,披一件绫罗袍子,勉强算个人样罢了。林世卿自重身份,对这个脱了衣冠便一身横肉的半匪半民的尹老板不屑一顾。之後每每派人打问尹老板不在,才肯上夏宜楼见妙修。那妙修也是个精的,两个老板一比量,不论相貌、出身、举止、气度,林世卿都完胜尹仲。於是妙修便打点起十二分精神,装扮起来,见了林世卿,或温顺、或娇俏、或浪荡、或羞涩,以一做百,花样迭出。林世卿跟他在床第间厮磨了几回,滋味却是不坏,唯一咽不下的,就是他一想起那个姓尹的老牛蛙,也跟这弱质纤纤的妙修在榻上翻云覆雨,他便顿时意兴阑珊,一个指头都懒得抬起。每当这时节,妙修都只好自己“跨小凳儿”,骑在林世卿股上做个狂蜂浪蝶,颠簸不已。如此这般,数次下来,林世卿兴味渐渐淡了,就想丢手。然而妙修却不依,瞅个林世卿在茶楼里歇憩的时机,贿赂了老鸨自个儿跑出来,寻到林世卿,软软跪在林老板脚边,梨花带雨地,讲落自家辛苦,不堪遭遇。讲落的目的,就是想让林世卿出资赎他,他愿做牛做马地服侍林老板……
这番说辞林世卿听得太多;事实上,他府里用金银赎出来的小倌,已经不下五六个。年纪小的,仍留在身边,端茶递水地,充个小厮;年纪大的,到岁数便给些资财,要麽配个同样年岁大的丫鬟给他,要麽遣他出府另谋出路。当然也有特别能干,不愿讨丫鬟,也不愿自谋出路的,就以家丁的身份留下。不过至今还没人想不要银子一直做家丁的。如今林府里头,就有一个前一年赎出来的小倌,花名不给叫了,进府後得个名儿叫作东楼的,正给林世卿做小厮。
那妙修就抱了林世卿的脚,呜呜咽咽地,不肯离去。林世卿正想得体地将人遣回去,那边就走来个碍眼的货。不是别人,正是那金银市的尹仲。
且说这尹老板也是个风月恶鬼般的人物,只要给他个窟窿,就能捣腾起来,管你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京师里的行首班头、娼妓小倌,眼睛看著他荷包里的银子,心里厌著这个牛蛙般的恩客。屁股勉强扭上几扭,不过敷衍敷衍,眼一闭想象是林老板那般人物在自己身上。尹仲肚里知晓自家不受待见,却仗著金银撑腰,每每发了狠般折腾身下的男女,不乏邪劲上来,拿个儿臂粗的玉势往人下面捅的。一边捅一边还胡言乱语:“叫啊,叫啊!叫的好再加一百两!个欠肏的,敢嫌我!还不是叉开腿来被我捅得稀烂!还不许哭!给我笑!”行院里的人,包括老鸨在内,都顶恨他;就连生意上的夥伴,见了他也斜了眼角。林世卿听闻尹仲的作风,眼皮都懒得撩,跟同行的人道:“一个人不论如何,表面上的工夫也做得像个样,拿捏有度,进退得体,哪有撒著性子满场尥蹶子的?”也不指名道姓,听的人却都明白,这说的正是那把人当牲口使唤的尹老板。後来不知什麽人舌头伸得长,添油加醋地,把话道给尹仲,那尹老板脸上笑哈哈地含混过去,肚里却将那一干含著金汤匙出生的老爷们恨上了。尹仲自己生在京城郊外的一间漏风的破屋里,打小只知道恶狗似的往嘴里扒落吃的,之後也只知道恶狗似的往上爬,用金银绸缎来抵挡从小到大经受的白眼和唾弃。他自是知晓那些世家老爷们瞧他不起,本来这话也不过毛毛雨一滴,落在身上抖一下就掉了,根本不值一提。可是说这话的人是林世卿,尹老板就惦记上了。林世卿是谁人?就是每次他去肏妙修那个卖屁股的小骚货时,偶尔撞见却正眼不看他就抬著下颌离去的林府二爷。林府世代公卿,前年老太爷去世,留下两位公子,长子林艾卿官居御史大夫,次子林世卿为当方巨贾。没见林老板之前,尹仲只当这个林府二爷不过黄牙凸肚、跟自家差不离的奸商一个,等在夏宜楼见了才一边自惭形秽一边邪念陡升。每次遇见林世卿,瞄著他白面修身,隐隐翘臀,他都可劲地把妙修往身体里按,望著林世卿远去的傲然背影,他变本加厉地折腾妙修,直当身下的人是那个林府二当家──叫你看不起老子!叫你看不起老子!
渐渐地,把妙修当林世卿操弄已经满足不了尹老板的色胆虐欲,他开始频繁出入林世卿会去的地方。都是些轻声细语、慢慢悠悠,连歌妓舞姬都粉黛薄施、笑不露齿的累人地儿!那里边,掌柜的直著腰板儿,顶著张谦和却绝不巴结的脸,跟你慢条斯理的说话,仿佛他根本不在乎你上不上那儿使银子;那里的菜佣酒保,也一个个说话走路慢半拍儿,轻手轻脚,到那里的熟客居多,见了面儿只是淡淡一笑,“您来了!”就不再多言。那些呷玩歌妓的,带著粉头前来的,更不过是安安静静听曲,至多两人挨著坐,握著手抚一抚,在脸蛋上轻轻一啄,然後相视而笑,不像是喝花酒,倒像是才子佳人举案齐眉……处在这个氛围里,尹仲难受极了,他亲眼看见那林世卿也是如何浅笑私语、静静啜酒、跟粉头对坐谈天,然後施施然离去。尹老板瞧著林老板不夸张不做作的端庄矜持,风姿美仪,嗓眼里冒了火,胯间的大蚯蚓肿胀成小蟒蛇,硬硬的一坨。此後,他隔三差五往林府投拜帖,却每每被挡回,不是这生意二爷没兴趣,就是那件事不归二爷,让去找别人。把个尹仲恨得翘起小蟒蛇,誓要将林世卿的屁眼捅上一捅!
这日他逮到林世卿一人独坐茶楼,忍不住前来搭讪,却意外地看见妙修也在场,给他找到个起话头的好因由。只见尹老板油脸一摆,叫道:“好你个妙修小骚货,跟我说没工夫,却在这个勾汉子!上次我可把你屁眼肏出了血,都没挡住你的骚眼儿!呔,瞧我回头怎麽整治你!”就要伸手去拉妙修,龇牙一笑,“我可专门叫人订制了个腿一般粗的木头屌,再日定叫你尝一尝滋味!”话是对妙修说,一对突眼却盯著林世卿不放,凸的狠了,恨不得弹出眼眶去舔上一口!
妙修简直恨死这个腌臢厌物,被这话一吓,是真的痛哭失声,“林老板!林老板!”死死抱著林世卿的腿不放。尹仲就等著他把林世卿扯进来,他一手摸到了妙修屁股上,冲林世卿笑道:“林老板,久仰!我真爱煞了这个小骚货,想回去好好弄上一弄,您可得有成人之美──”一双手,明明摸的是妙修的屁股,却滑到了林世卿的腿上,暗暗一捏。
林世卿自始至终捧著茶盅没打话,垂著眼睑,仿佛什麽也没听见,直至尹仲一对鬼手冲他腿上一捏,林世卿忽地立起,茶盅脱手摔了下去,正正砸在尹老板脑袋上!这边还没完,他又飞起一脚,往尹仲心窝子踹过去!尹老板没个防备,头上一热,心口一疼,四仰八叉地就飞倒在地,半天不起。林世卿脸上仍无多少波澜,伸手搀起吓傻了的妙修,问他,“赎你要多少两银子?”声音平平,没有丝毫起伏。妙修没回过神,望著蛤蟆一般倒在地的尹仲发愣,“啊”了一声,道“怕要一千两。”顿一顿,才乍惊乍喜地,欢叫:“林,林老板……”鼻子一酸,软软靠在林世卿身上。不知是不是做给尹仲看,林世卿极为体贴地搂了妙修的腰,道:“走吧,我现在就去把你赎出来。”携著妙修的手,一对璧人似的走了出去。把个尹仲嫉恨攻心,色火冲腹,只想两个人一起绑了来,日肏夜练,干虐不休!
当时,茶楼里的人虽不多,却足够把起因经过结果瞧个仔细,然後当个谈资,说与别人听。数日後,京城里一小半人都知道尹老板的心事和丑行:尹仲看上了林老板,调戏不成,却挨了一杯一脚!而也有人因祸得福,那便是妙修。林老板好风度,当日就撒了一千两纹银给夏宜楼的老鸨,妙修则在楼内众人的欣羡目光中,跟林世卿分乘两顶遮帘小较,给抬进了林府。从此,夏宜楼再没了当红小倌妙修,而林府里多了个名叫夕阳的小厮。
林府上下,本来对赎个小倌粉头回来习以为常。偶有言语讥刺,也适可而止,因这些人都是得了老爷欢心才进来的,回头被人告状给老爷知道,虽然老爷不是个苛虐下人的,扣了月钱事小,到底也让老爷不高兴,心里有看法。至於林世卿的两位夫人,一个是刑部马主管的麽女,闺名叫玉娟的,一个是京师米行大董潘睿的三女,小号称作月芳的;两人本来也没将新进府的夕阳放在心上,每日照旧做做画儿,打问内宅举止,裁断纠纷是非,再跟对街林大爷府上的三位夫人走动走动,摸摸麻雀牌,念念亲眷经,本没机会得知这事的详细备里。不巧二夫人月芳的娘家,既做米市生意,就少不得跟尹仲熟稔一二,那一日月芳的大哥,恰恰进了同一家茶楼,跟并肩而出林世卿妙修打了个照面。见到妹婿跟小倌在一块儿,潘家大爷浑没在心,照直往楼里迈腿,然後就看见倒地的尹仲跟碎了的茶盅。旁边也没人来拉他一把,珠帘叮咚的雅座里,一双双偷窥的眼,配著掩笑的手,切切查查。潘大少爷也烦尹仲,做个没瞧见,飞快拐进一个雅座,见著相约的人,问外面何事。同伴知道林世卿是他妹婿,斟酌著措辞,把话说了,把潘家大公子惊住片刻。这潘大公子回去後,也斟酌了半日措辞,才择个林世卿不在府的机会,上门瞧看妹妹,把这事儿做个笑话说了。
且说二夫人月芳听了,本也想笑一笑,却肚里犯呕,怎麽也捺不下。她打断大哥的话,道:“那姓尹的什麽来头,做出这种事,还不叫人教训一番?”潘大公子忙道:“一个烂泥里爬上来的浑人罢了,哪里值得我们算计?”月芳躁道:“不算计,那以後还不知怎麽缠上来?合著叫满城的人看笑话!”潘家大哥就道:“三妹,你莫小看妹婿,他自有主意,你莫多上心!尹仲癞蛤蟆一只,早晚被打回原形,回他的破泥塘里!”二夫人月芳却想来想去不是滋味,等大哥走後,就期期艾艾地,跟大夫人玉娟说了。大夫人玉娟,管家闺秀出身,听闻後更是玉手掩口,秀眉紧蹙,“妹妹,你,你怎麽说起这般腌臢的事?好不呕心人!”月芳道:“可不是!所以才来跟姐姐你讲一讲散散心!”玉娟道:“相公遇上这事,我呕心还来不及,怎的能散心?”月芳便道:“依我还是将当时那个小倌,就是最近收进府的那个叫夕阳的,唤来问问,看那个尹仲到底什麽角色!”大夫人玉娟又蹙眉,“这好吗?万一相公怪罪,说我们饶舌……”月芳道:“我们关心相公,有什麽怪罪?”於是便差人把夕阳叫来。
夕阳自是个有眼色的,两位夫人不可得罪不说,还得打点起十二分乖巧谨慎,问一答一,不说满话,七真三假,保全自身。他早就收起以前在夏宜楼的那套装扮举止,直直侍候在一旁,垂首答话。他看出两位夫人紧张那日尹仲的丑行,合著自家恨意,便一意将矛头往尹仲身上指,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庙会描绘尹仲真把林世卿怎麽了,只是嗫嚅“小的也奇怪尹老板怎麽摸著摸著就往前凑了……老爷就忽得站起,摔杯子飞踢了……”话说的朦胧,留下余地让玉娟和月芳忐忑地想象,愈想象愈不安,愈不安愈呕心,晚上见了相公林世卿的面,不敢流露出这不安和呕心,只拿个眼角偷偷看相公神色。林世卿却是一如往常,举手投足,端庄悦目。倒是一边侍候的夕阳肚里嘀咕:老爷这模样,也算是别有勾人态,怪不得尹老板流著哈喇子……
林世卿料不到府里家眷如此心思,他那日遭尹仲暗中手脚,别的没琢磨,倒是忧起自家安危,若是什麽江湖刺客要他性命,刀剑过来的,岂不一命呜呼?林世卿讲究风度,却忽略手段,生意上头颇为狠辣,明里暗里地,想著一家独大,不给他人留余粮。因著尹仲一事,他想找个护卫亲随,多给些月钱,关键时刻好替他挡一挡夺命刀剑,平时麽,也可以挡一挡尹仲那般人的狗爪。林世卿倒没将尹仲想得太淫猥,不过也觉出他的不怀好意来,心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