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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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花姑娘清脆的叫卖声近了又远了,苍老沙哑的乞讨声尾随着阔太太的脚步,卖冰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铁皮小车滚动在坚硬石面上的声音夹杂在人流车声中也时隐时现……江水潺潺的流动声隐没在这些嘈杂的声响里,只有一股股带着凉意的潮气扑面而来。
他奔跑在这些灯光和人群中,脚步轻快而富于弹性,显出良好的身体素质。
刚刚洗过澡,头发仍半干不干地搭在额上,他相信自己已经消除了一切与工作有关的痕迹。现在的他全身都清爽无比,散发出的仅仅是进口沐浴用品的馥郁气息,任何人见了都会认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年青人。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衣物的遮盖下,他的右脚踝处照例藏着一把勃郞宁手枪。每一次迈步,手枪冰冷坚硬的触感就提醒一遍他不要忘记自己的特殊身份。
虽然讨厌在约会的时候也带枪,但这是条例规定,他无法不遵从。他是个正在赴约的别人的爱人,同时也是机要员,保守秘密并保护自己是他的职责所在。
眼前出现了一棵熟悉的老柳树,那些浓密的垂枝似口大钟罩住了下面的长椅。
他用手把头发弄乱,再将原本穿得很整齐的皮夹克也解开,衬衫上的扣子更是只留下三粒仍待在扣眼里。
在那个看不见的长椅上,现在正坐着一个人,他知道。那个人温柔而博学,总是心肠很软和体贴,最看不得他这付马虑模样。每次见到,那人都会一面轻声责备,一面动手帮他整理。
那时候他就可以借机握紧那人的手,亲吻那张薄薄的口气清新的嘴唇,然后喜悦地观赏对方通红的脸颊和呐呐的窘态。
他是如此地爱着那个人,那人对他也极其温柔。虽然在他们之间仍存有许多疑问和难题,但他仍愿意和那人一直这么相爱下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抬手撩起那些细长的柳枝,他一径向里走去。
外面的嘈杂声似乎被层层的枝长隔绝了,减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翠绿清凉的细柳一部分缠绕在他手臂上,更多的则在夜风中摇曳,如同那人修长的身影和柔软的头发。
在这些柳枝后面,就是他的爱人,那个宛如春风般醉人的教书先生……
的右腿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一千倏然惊醒,额头布满涔涔的冷汗。
他一声不吭地张大眼睛望向漆黑的屋顶,双拳紧握身体僵硬,保持着方才醒来的姿势,无法动弹。
四周宁静异常,没有白天的喧闹,也没有刚才曾见过的各种景象。巨钟依旧悬在半空,将银白的光线洒落到这片乌沉沉的阴间地府。
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一千感到口很渴,但并没有起身倒水来喝。他不是独自一鬼,住在这里还有……兰君,不能打扰到他。
想到这里,一千忽然感到有些惆怅。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仍保有阳世的记忆,那个无关好坏的过去。
那样,他就可以知道自己是否也有这样一个在等待他的爱人,以及自己是否同样爱着他(她)。
但是,很遗憾,他完全失去了那段记忆。现在的他只能在别人的梦里追忆别人的往事,那段甜蜜、不知道为什么又让他隐隐感到悲伤的过去。
这是柳兰君爱人的回忆吗?是他来告诉自己,他有多爱柳兰君,他们又是如何地相爱?
一千不知道。他只是清楚地意识到刚才那个梦境很真实,真实到他的所有感受都是发自内心的,而绝非别人的记忆。
他看到了那里拥挤的道路和人群,听到了那些陌生的声响,呼吸到了外滩并不清新的空气,也感受到了心跳那种怪异却也令人充实的搏动。
他甚至还记得那个卖花小姑娘头上插的白色茉莉花,以及她叫卖时四顾的灵动眉眼。
他真实地在那里停留过,虽然根本无法解释原因。
门那边的柳兰君无声无息,似乎从未存在过,也没有讲过那些让他产生梦魇的往事。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千明白这个梦境全由柳兰君而起,是他触动了自己的神思。
小心翼翼地在枕上转过头,他忽然很想看看对方入睡后的脸。
他的脸,是不是仍像白天时那样温和安静,是不是……就是那个在柳枝后面的男人的脸……
朦胧的银光下,另一张床上空空如也,只有被子孤单地留在那里。柳兰君,不见了。
一千慌忙扑过去摸索,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非得用手掌再去确认这个明摆着的事实。
枕头中央有个浅浅的凹坑,被褥有睡过的痕迹,除此之外,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他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手掌仍按着那个空枕头。
过了一会儿,他摸黑穿上衣服,拉开宿舍门。
没有哪只鬼魂在这个点钟出来,走廊里鬼火飘摇不定,墙面上有巨大的阴影,气氛显得很阴森。他快速冲下宿舍楼,仰头望向半空。
巨钟金色的时针恰正指在凌晨四点,银色光芒最微弱的时刻。
大街上,除了偶尔窜出一两只流浪狗,鬼影全无。街道两边的店铺都已打烊,黑漆漆的窗户里没有一点鬼火。
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所有鬼魂都睡死了。
阴间是恒温,常年保持在零上4度,这个可以让水密度最大的温度。鬼魂们也早已习惯,根本感觉不到冷或热。
然而,一千却在这个意外出行的时间感觉到了寒冷。他打个哆嗦。工作服是小立领,紧紧裹在颈间无法再往上拉,他只好搓了搓脸,快步走向奈何桥。
他走的是通往鲜花广场的那条南马路,这比从十殿楼桥过去距离奈何桥要稍远。不过,这条马路有路灯,夜间更好走一些,且也只是十分钟的路程。
很快,他就看到了鲜花广场。夜市已经结束,负责清理的工作人员也早已离开,广场上一片冷清,空荡荡的没有什么鬼影。
酉望台前那盏永远亮着的淡黄风灯安静地悬在檐下,映出桥中央的一个身影。那个影子长发垂腰,身姿修长而斯文。
一千一直提着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他快步跑上奈何桥,感觉短发被掀起来,衣带也在猎猎做响。
“兰君,你怎么睡到一半跑这儿来了?刚才发现你不在,我都快急死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他略带抱怨地跑到柳兰君身边,一个蹦子跳上栏杆。
柳兰君伸手扶他一把,黑暗中似乎笑了笑,抱歉地说:“我睡不着,到这里坐坐。累你担心了。”
摇摇头没有说话,一千手拄在栏杆上,前后晃着小腿。
“小心,这下面不是好去处。”柳兰君提醒他,语气里流露出困惑,“我看见他们把垃圾倒进这里面,然后立刻就不见了。难道,这是个垃圾处理场?”
“是吧,这下面什么东西掉下去都会不见的,也不单是垃圾。”一千随口回答,扭头瞟了眼桥下。
忘川里那些铁莲花现在只是一片黑乎乎的影子,看不到花瓣和叶子,比白天看时感觉更可怕。从黑影下面似乎还在不停地往外散发出阴冷的气息,使得寒冷的阴间变得更冷些。
“这个大钟也很古怪,你不觉得它现在比白天要小吗?”柳兰君抬手指指头顶的银色巨钟,似乎谈兴很高。
仰头看了一眼巨钟,一千发觉它比刚才更昏暗了,金色的指针和银带也都变细了些。
“老大说,这个钟虽然是参照阳间的时间,但要比阳间慢12个小时。也就是说,现在显示的是阳间下午4点。”他对钟的尺寸没什么研究,倒是提供了一个从叶欢那里得来的常识。
柳兰君沉默了一阵,低声问:“鬼的时间不能和人的一样么?只能落在后面?”
“倒不是因为这个,说是要让鬼魂在阳间阳气最旺盛的时候休息养阴,不然,阴气会消耗得太快。”一千摇摇头。
“是这样……这个大钟是怎么弄上去的,你知道吗,小千?”柳兰君又想到个问题。
一千再次抬眼瞟瞟大钟,抓抓头,“听说是王用这里的阴气揉合了月光炼成的,要靠吸收阴气才能发亮。……我想起来了,老大说阴气重时它会变亮变大,相反就会缩小变暗。最大的时候,有现在的两个那么大。”
“可它能照亮的范围还是有限,比如,那边就照不到。那里有什么,你知道吗?”
想了想,柳兰君抬起眼帘远眺黑暗的边缘。那里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些模糊的影子。
扭脸望向同一方向,一千小声说:“三百去过那里,过了好长时间才回来。走时候穿的那身衣服全破了,脸上还多出道挺深的伤疤。可他不告诉我们在那边都看到了什么,只说要是有一天他对探险也不再感兴趣的话,就要再去那里,然后再也不回来了。”
默默地听着,柳兰君半天没有接话,长发垂在腰际纹丝不动。
察觉到对方的异样,一千回头不住打量他。可惜,光线实在太暗,什么也没能看清。
“小千,你不觉得,你的那些朋友很……特别吗?”
过了很久,柳兰君才开口问道,语气给一千一种字斟句酌的感觉。
一千也沉默了,半晌反问:“你是不是想说他们都很奇怪?”
“……我无意评价你的朋友,不过,在他们的影响下……”柳兰君顿住话头,似是有些不确定用什么词来形容他现在的状况才合适。
“我自己觉得挺好,和他们在一起每天都特高兴。”一千说,口气显得很倔强。
“……”
柳兰君没有再说话,只是望向广场另一边,久久地沉默。
坚持一阵,一千才抬眼去看他。此时,光线似乎变强了些,柳兰君的脸可以看得很清楚。那上面是个淡淡的忧伤,温柔的眼睛朦胧如笼了层雾气。
“你在想他?”
见到他的这种表情,虽然对方什么也没有说,一千却马上猜到了原委。
柳兰君微微点头,叹息一般回答:“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他那个脾气,又倔又犟,从不知变通。‘过刚易折’、“过坚易催”,我劝了多少次,他从不肯听。我真的很担心。”
一千没开口,怔怔地看着他出神。他不理解在柳兰君口中的这个缺点多多的人怎么会让对方如此牵挂,哪怕是成了鬼也仍念念难忘。
“其实,”柳兰君扭脸看向他,脸上露出个恍惚的微笑,“你的嗓音和他的很像,第一次听到,我还以为是他。”
原来,如此。一千这才明白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柳兰君最初怎么会显得那么激动,原来……
“所以,你愿意和我交朋友,也是因为这个?”
他移开视线,感觉心脏所在的那个部位忽然有些痛。并不是猛烈的痛法,而是像针刺般一点点慢慢扎进去,却痛得他几乎坐不稳,连说话的尾音都颤抖了。
摇摇头,柳兰君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眼神清明温暖,“不是这样,小千。我不会因为这个和你做朋友,这样对你对他都不公平。我和你做朋友仅仅因为那是你,没有别的原因,你不必乱猜疑。我不是这样的人。”
听到这个解释,一千心里的痛减轻了些,脸上重又露出快活的笑容,浅浅的雀斑都踊跃起来。
“谢谢你,兰君。”
感谢你和我做朋友,感谢你一直宽容地对待我,感谢你没有因为我那些古怪的朋友而疏远否定我……他默默地想着。
柳兰君似乎看懂了他的表情,再次温柔地笑了笑,还拍拍对方的肩膀。
银色巨钟的时针慢慢指向六点,四周更加亮上来。
酉望台的灯光黯淡下去,黑暗的角落渐次清晰,阴司街上的店铺轮廓也越来越明显。
一队不愿意变成人形的寒鸦呱呱叫着飞过远远的屋脊,准备回老巢休憩,黑色的翅膀像把利剑切开了阴暗的天空。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人鬼可以根据巨钟显示的时间按阳世习惯作息,可是动物及禽鸟却完全做不到。它们仍然按照阳间的时间重复着旧有的习惯,日出而起,日落而憩,从未改变过,也从未打算改变。
巨钟的光线越来越强烈,光带再次变宽,面积也似乎增大了。
灰蒙蒙的街道尽头忽然传来马蹄踏在石板上的声音,迅急而清脆,还有环辔相击及马嘶声夹杂在其中。
接着,一个苍劲的粗嗓子猛然响起,划破了清晨宁静的氛围。
“有敌来犯!全军列阵!!”
“全体将士,即刻上马!”
柳兰君和一千扭头朝向正对奈何桥的那条街道,看见远远的一人一马正在向这边疾驰。马上的人一面拼命催马,一面大声呼喊,眨眼间就来到了广场上。
骑在马上的是名古代的将军,他顶盔惯甲手执大刀,□马颜色血红,铁蹄敲击石板的响声几乎能令整个大街都跟着震动起来。
马奔得近了,可以看到将军身上的红色战袍已经褴褛不堪,大洞连着小洞,还沾有变成黑色的血迹。头盔只剩下半边仍罩在头上,另外半边是纠结肮脏的乱发,和他同样混乱的胡须连成一片。脚上的战靴露着脚趾,上面满是污泥。系马鞍辔的肚带磨得只剩下细细一线,似乎随时都会断裂。那把长刀的刀刃上缺口斑斑,红缨退成了灰白色。
将军的脸也已是饱经沧桑,眼角凝结着紫黑色
的血块,浓眉上挂满霜雪。
然而,他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模样,只顾圆睁虎目怒视着前方看不见的敌人,昂起脖子大声呼喝,嗓音撕裂干哑却又顽强不屈。
他和自己的战马似一股暴烈的旋风刮过广场,奔到桥头又急转向另一条街道,继续追击呼喊。
将军的猎猎战袍在拂晓的晨光中鼓动飞扬,挥舞的长刀反射着锐利的光芒,令人一见之下就被激发了血性,恨不能立刻跟上他同去抵抗来犯的敌人,保家为国,虽死无憾。
柳兰君和一千久久注视着那个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的一人一马,谁也没有开口,努力压下心中的激动。
这是个不愿意接受自己死亡的亡魂,他的世界仍旧停留在那个敌人来犯的黎明,那个他和他的部下拼尽最后一滴血的战场上。
他仍将在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