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相思-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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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一星含笑道:“但若正道诸派群起攻之,咱们又该如何?阿离是不是也已思量妥当?”
唐离观其颜色,知其心意,眉梢眼角早飞上几分轻盈的粲然之色,道:“自然是……正道那么讨厌,恶人还需恶人磨,我早给他们备下了最狠的一剂药。”
唐拙忍不住笑着插话:“可是谢天璧?”
对正道而言,谢天璧就是一头活阎王的存在,纷纷对之既恨且畏,却也毫无办法,而白鹿山于谢天璧有授艺之恩,他纵然与苏小缺退隐,却也不会任由着白鹿山被人宰割践踏,唐家若出手救下白鹿山,谢天璧自然不会吝惜些微助力。
这人心黑手狠,名声好比一面万人捶的破鼓,偏偏身手权谋又是万人敌的凶残,用来作恶再合适不过,乃至会有牛刀杀鸡之憾。
唐离心有戚戚焉,笑道:“只待越栖见上白鹿山,谢天璧就去杀几个正道高手,告知江湖,若白鹿山覆灭,他谢天璧则大开杀戒,不问青红皂白,一个个的狗头切下来卤好等过年,如此一来,唐家力保白鹿山,便是既主持了公道,又替江湖免去一场浩劫,岂不是烧香顺便偷和尚,一举两得?”
唐一星笑着,轻轻拉过唐拙的手,与唐离的握在一处,道:“阿拙昨天就要遣人去豆子镇,我让他再等等,看来你们倒是想到了一处……你们两个,都是将来要撑起唐家的聪明孩子,白鹿山狙杀越栖见这事我允了,阿拙和阿离你们俩好好筹谋就是。”
唐离大喜,捏得唐拙手指生疼,秋水眼里明光璀璨,连声道:“阿爹你真好!阿爹你怎么这么好!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
唐拙涮了涮嗓子,心中好笑,他自己不跟唐一星争宠,就坏心眼的祭出苏错刀,故意挑拨道:“那阿爹好,还是苏错刀好?”
唐一星登时沮丧,好比吃完甜桃儿吃酸杏,捂着一颗沧桑老父心,忍不住追击了一把,虽是笑着,语气却不见半分玩笑:“苏错刀若能重夺七星湖,阿离你要做叶总管还是唐家的小少爷?”
唐离想了想,跪在他膝前,正色道:“阿爹,唐家永远都要我么?”
唐一星道:“要。”
唐离在他膝头轻轻一蹭,乖巧无比的说道:“那我就是唐家的阿离。即便回到七星湖,也还是唐离……阿爹,拙哥,你们家的小少爷出息得很,将来还能坐上七星湖总管之位,唐家顿时越发蓬荜生辉了起来,是不是?”
他这话有情有义,却也又刁又恶,唐一星不免磨着牙,问道:“阿离,若你今日不曾说服我插手白鹿山呢?”
唐离道:“那也不打紧,到时候我自己去白鹿山见错刀。”
微微一笑,仿佛遇到了什么价廉物美的大好事,道:“我发过誓的,要伤苏错刀,除非我身首异处,血流得干了一滴不剩。”
他笑得嘎嘣脆的清甜,唐一星却陡然想起他天魔解体后被送回唐家的模样,顿觉心疼,犹有余悸,世人再有多情种,却痴不过唐离。
一时感触如潮翻涌,挥了挥手,道:“阿离,你脸色不太好,白鹿山之事,急也急不得,让阿拙送你回去先歇一歇,再说其他。”
唐离笑着应了,一站之下,眼前却一片森森然的晕眩,忙一把捞住唐拙的胳膊。
唐拙隔着衣衫也觉出他手心冰凉,暗暗用了些力气,一路牵着回同笑居,到得门阶处,唐离停住脚步,顺着唐拙的方向抬起头来,嘴唇有些发白,受了惊也似,轻声道:“拙哥,怎么办?我的眼睛……又看不清了。”
话音未落,人已轻飘飘倒在唐拙怀里。
他身体根本没缓过来,因苏错刀更是万蚁噬心也似又疼又慌又急,更拼尽全部心力促成唐家白鹿山之行,终于不堪支撑,这一场病有根有因并不奇怪,但唐拙担心的,却是碧萝瘴余毒复发。
唐飞熊闻讯,带着唐凤等人匆匆赶来,一番诊治后,只道性命无忧,但眼睛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还得等唐离清醒。
唐离发着高热脸颊绯红,却昏睡得十分安静,甚至做着什么美梦也似,嘴角还微微翘着,到得入夜,突然小声唱起歌来,唐拙正要剔亮烛火看闲书,手不由自主的停住,耳畔听得清楚,正是一首南疆的小调:
“下雪鲤鱼死水底,为霜冻死那个知,天旱路边蛇脱壳,为晴不死脱层皮……牙骨筷子一双双,想你想得断肝肠……火烧骨头一堆灰,我俩连情不用媒,阎王批你一百岁,让我活到九十九,陪你陪到白了头,为你守坟再三年……”
唱得凌乱,却一字字明亮的散落一地,唐拙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月下的精灵。
七星湖一下雨,处处就流淌着湿润旖旎的柔光,便是天色已暗,花木亦浓淡有致,枝叶上水珠闪烁,如晕染锦上缀着的珠玉。
精舍中一盏银灯雪亮,越栖见端坐灯下,广袖轻衫,正与自己对弈。
琉璃屋瓦鳞次相叠,雨点落在上面,叮叮咚咚,再有聚起的细细雨线顺着屋檐潺潺而下,入耳便是天籁成曲。
越栖见的性子,无人赏,便默然自赏,最衬这清幽雨夜,当下左右手各拈黑白棋子,逐一敲落榧木棋盘。
不出半个时辰,棋盘上黑白子已历百余手,但见犬牙交错,竟是短兵相接之局,其中刀刃贴肉之险恶,几如实质欲脱枰而出,连密雨敲窗声,亦有了冰河铁马的杀气隐隐。
越栖见曾见过苏错刀与唐离弈棋,唐离虽不精文墨,棋力居然不弱,擅围虚空,中盘杀力既果断且紧峭,刀刀见血,胆子又大,常出妙手奇招,但棋风不够厚重,官子也收得不细腻。
苏错刀的棋风与自己颇为相近,都是韧劲十足后发制人,只不过苏错刀有时失于壮阔而疏,自己则更加擅忍而后谋,更懂弃子取势。
他二人对弈,越栖见冷眼观瞧,原以为苏错刀灭唐离只在信手挥洒之间,不想苏错刀却每盘都输,而且输得原因各异,全无刻意痕迹,输得不落窠臼,极富想象力,比如会在唐离偷换棋子的时候,扭过头去看窗外的猫用力伸出爪子进池塘捞鱼。
越栖见也曾私下问他:“为什么故意输?”
苏错刀道:“阿离好胜。”
阿离好胜,他便输着哄,越栖见笑了:“你心里瞧不起阿离,是么?把他当不懂事的小玩意儿逗呢,是么?”
苏错刀摇头:“打小儿习惯了。”
越栖见沉默片刻,柔声安慰道:“是庄崇光宠他的缘故吧?我小时候跟你一样,无论什么事,都不敢赢桑家表哥。”
苏错刀有些出神,也不知听没听清,眉目间却有温存的意味,只道:“跟崇光宫主无关。”
越栖见低下头,看着自己断指的伤痕,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么……你肯故意输给我么?”
“不。”苏错刀叹了口气,吻了吻他的嘴唇,笑道:“我根本就不喜欢下棋。”
苏错刀的确不喜欢,在一起那么多日子,从没有陪自己下过哪怕一盘棋,那时越栖见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就起了一个极为无聊却固执的念头,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与唐离放手一弈,杀得他片甲不留,杀得他哀鸿遍野,什么不争而争的优雅,清远通幽的玄妙,统统可以抛诸脑后。
只求一个血腥的痛快。
这局棋里,越栖见手执的黑子,便完全照足了唐离的棋路去走。
正凝神长考,屋门传来轻叩声,何雨师立在门外禀道:“宫主,唐家有消息。”
越栖见微一分神:“进来说。”
何雨师断了一臂,虽有越栖见尽心医治,脸色到底有几分失血的苍白,越栖见看他一眼,温言道:“你伤势还得多多歇息调养,有事让空图来报不就行了?何苦亲自冒雨跑一趟?”
何雨师感激的一笑,低声道:“唐家的事,属下不能怠慢……唐离碧萝瘴残毒复发,据传已经目盲垂危,唐家正四处求医。”
越栖见心头猛的一跳,舌尖磕到了牙齿,嘴里便有了腥甜的血味,却垂眸思忖,良久方道:“是么?”
语气中颇含疑心。
何雨师斟酌道:“唐家少主唐拙原本已与蜀西薛家定亲,为着此事,纳采之礼暂缓。”
越栖见拈起一枚白子,道:“唐家还有别的动静么?”
何雨师道:“唐家将族中一些得力弟子,如唐棠唐凤等都遣出堡外,守唐家各分堂,成拱卫之势。”
越栖见点头,唐家对七星湖已有提防,这一招撒网守株,若七星湖进犯唐家堡,各分堂便来个围而困之瓮中捉鳖,唐一星的手段倒是老辣深算,如此一来,唐家堡这块饵随时能化作稳坐中军帐的巨蛛。
但这般一布置,却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姿态,唐家堡显然并无主动出击之想。
越栖见微微一笑,心神俱定,修美至极的两指夹着白子,啪的一声,正落中腹围空之地,凌空飞点,直挖心肝:“八月十五,咱们趁月一游白鹿山。”
第九十三章
何雨师领命;事已禀完,人却不走,嘴唇动了动,似有言语未尽之意。
胜局已定;越栖见伸手拂乱棋盘;幽然叹道:“逐空大哥去了;真正知我心意的;也只剩下你;你我之间;难道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言?还是……我逼于无奈断你一臂,你心里还在怨我?”
何雨师又急又惶恐,道:“不,不是……属下怎会怨公子?只是,只是这话怕公子不爱听……”
咬了咬牙,开口直言道:“宫主,既然练了廿八星经,那便用些鼎炉罢!内堂中属下已挑出资质上佳的男女各五人,采补双修,皆如良药一般。”
越栖见脸色一沉,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是嫌恶、羞耻,甚至阴冷的杀意。
何逐空低着头,只作看不见,道:“属下虽眼拙,却也瞧得出灵鹫寺中,苏错刀的刀术造诣,只怕已不逊昔年谢天璧,宫主与他一战,唯有内力远胜……”
越栖见打断道:“本座内力已尽够用了。苏错刀半年内就算夜夜采补,也绝无胜我的可能。”
何逐空不肯就此放弃:“可……”
越栖见冷冷道:“我不愿做那等事……无情而欲,太脏。”
何雨师无奈,只能先行退下,越栖见对武学颇不在意,对双修又太过在意,原是个泥沙俱下不拘枝节的绝顶人物,偏偏这方面犯了犟脾气不知轻重起来,心中着实不解而忧虑。
但到了八月十五之夜,看着许约红五十招内死于越栖见刀下,何雨师终于略感放心,越栖见的内力,的确足以横行江湖。
白鹿山江河日下,人力无可挽回,任尽望眼睁睁目睹最后一根可堪支撑的柱石轰然倒塌,面色如死,心中只存绝望之意。
自己殚精竭虑,处处逢源,如操舟波涛汹涌的海上,谨小慎微,并无弄潮之心,唯求平安渡水,不想还是浪急舟翻,守不住这百年圣地的白鹿山。
凤鸣刀银光冰鉴,贯胸不沾血,越栖见收刀入袖,眼神中微有惊色,只知许约红剑法极高,却不知他竟高到了如此高山仰止之境。
许约红本就不问世事潜心剑术,两年前与苏错刀一战后,更是磨砺而突进,单论剑法,连明德亦逊色三分。
但只恨剑意高绝却病入膏肓,沧浪剑偏又是险绝狠辣的路子,几番立判生死之机,均是意到而气不能至。
越栖见极擅把握机会,早看准了他心肺两处脏器已是衰弱不能支,待他真气经行肺俞穴,骤然以泰山崩压之势,一刀力斩而出。
这一刀如强弩破帛,内力直透许约红新力未续之隙,轻而易举的震断长剑,再透胸刺入,一击奏效。
许约红紧握断剑,胸口血如泉涌,枯瘦的脸上却浮现出若有憾焉的神情:“一样用刀,你远不及……不及他……”
言罢双目未闭,已气绝身亡。
越栖见点头,淡淡道:“何总管,好生收敛许前辈,厚葬。”
俨然已是白鹿山主人的口吻。
任尽望立于众弟子身前,持剑当胸,事已至此,唯死战而已,深吸一口气,正待下令,只听越栖见吩咐道:“让开一条路,放他们走。”
任尽望一口气登时不上不下的堵着,愤然道:“越宫主何意?”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越栖见低叹道:“我本就不愿妄造杀孽,此地血流得已经够多,任兄带着门人弟子离开白鹿山罢。”
短短几句话,情恳意切,山风吹过,他月白色走银线云纹的衣袖轻动,映着一轮银盘宝镜也似的月,不沾半点尘埃血迹,整个人有种风烟俱静之姿。
任尽望一怔,剑气微散,心头不能自禁,涌上些许死里逃生的庆幸来,但转念一想,若真这般逃了,岂非叫江湖中人指指戳戳,耻笑白鹿山门人贪生怕死?当下左右为难,颇为迟疑。
越栖见一眼扫过,便知他心思,眸底藏着几分讥诮之意,道:“任兄,需知胯~下之辱尝粪之耻虽难熬,但其后却是十面埋伏越甲吞吴,忍辱而奋发,先前的辱,只待雪耻功成之日,便摇身一变,成了人人称道的佳话。”
任尽望沉默不语,目光游移不定,桑云歌已急道:“山主,咱们不能走!”
越栖见微微一笑:“为什么不能走?难道非要做出轻抛头颅的蠢事才叫英雄?为何不替白鹿山留得一点薪火?将来弟子中若有出类拔萃的,贵派必有重振之日,甚至三五年后,你任尽望若有能耐会盟诸派,重夺白鹿山亦无不可。”
任尽望深以为然,说到韬光用晦,眼前的越栖见便是一例,今日纵有千般威风,不也曾雌伏苏错刀身下?欲成一番事业,又何必在意世人一时的青白眼?便是自己声名狼藉,脊梁骨被戳烂,不过集罪于一身,一死以谢历代山主也就是了,其余弟子大可昂首挺胸以图将来。
主意既定,任尽望也不罗嗦,当即收剑,撂下一句场面话:“多谢越宫主指教,今夜暂别,他日相报罢!”
越栖见侧身笑道:“月白风清,任兄好走。”
任尽望将要动身,突听桑云歌嘶声喊道:“任师兄,咱们不走!”
他这一声喊,高亢激昂,有泣血之音,众弟子一怔,随即纷纷往桑云歌身边站去,有人眼睛已是红了,个个神色凝重悲壮。
桑云歌眼神亮得慑人,字字清楚如重锤击落:“任师兄,咱们一下得山去,便是真正的丧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