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君令作者:最是一年明冬月-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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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便是云飞的希望了麽?”静室之中,半晌默然,忽而一个枯哑的嗓音,轻轻仿若浮在空中,无著无落。
“是!害我辱我的,我会一个个收回。皇上请放心,那淳维我也绝不放过!”
说话间,李熙已披衣起身、随著挟持,自密道来到御书房。御笔抬起,似有万钧之重。他勉强镇了镇颤抖的手,咬牙挥笔之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奉天承运
皇帝诰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朕访边务,封泰扰我塞北,尔宣威将军乔云飞,援古今颇牧,近在禁中,镇守塞北经年,功绩卓然。兹特擢尔为正三品云麾将军,授三军统帅之权,锡之敕命於戏,威振封泰,镇守边疆。准尔请愿,不灭封泰,永不得还。
诰曰:大臣有奉公之典,藉内德以交修,朝廷有疏爵之恩视人情而并重。锡尔云麾将军乔云飞之父敬国公乔林之母何瑞夫人张氏与尔同行,以全孝理。
钦此!
敕命 永昌十六年十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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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李熙缓缓拿起那重若万钧的玉玺,盖上宝印之时,头脑中早已一片空白。他双唇不断颤抖著仿佛要说些什麽,却又只能端详著眼前这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人、无言以对。
手落之处,天子之泪,终於沾襟。
乔云飞侧身站在李熙身後,眼见他拿著一式两份的圣旨,一份亲手捏在手中,一份李熙召来心腹宦侍下发,这才仿佛松了一口气般。
李熙哪里管那内侍一副惊惧模样,只平静道:“即刻奉旨下发便是。”
那内侍德顺乃是熙帝用惯了的,自是知道皇上对乔云飞的千般心思。如今虽见李熙唇齿边一丝血迹、身上只著单薄亵衣,却也不敢造次,见其平静如水的神色,恭敬小心退了下去。
德顺退过时,天子已侧转身来,全心全意地端详著眼前男子:“云飞,让朕多瞧你一眼……”
乔云飞默然不语,良久道:“皇上若以为如此便是了结了,那便错了。臣虽不想要皇上的命,不过却也不会轻饶了罪首……得罪了!”
又是一道雷鸣电闪,电光划过之际,一股尖锐剧痛自心房传来!
乔云飞一手持匕深深刺下,一面道:“臣不能要皇上的性命,只好退而求其次,这一刀,是代臣取命的!”心房之侧,月白亵衣瞬间染红,如挑染的朱砂般寸寸晕开。
李熙头晕目眩之际,只望著身前狠绝的人:“云飞,朕不悔。朕如你所愿……”
乔云飞却乍然如烫到般收手,惨笑道:“若是皇上过後想杀了臣,那便尽管来吧!只是再莫拿什麽亲友逼臣。等到臣手握重兵,若是皇上再要逼迫臣,就别怪臣不顾什麽江山社稷和圣人教诲了!”
顷刻间,那人已决然地转身,在淋漓的暴雨中疾奔而去,湿透的衣衫自漆黑的庭院间左右一绕、转瞬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李熙独自默然静立,那一旁守著的德顺连忙赶了上来,眼见天子满身是血、胸中一把锐匕,就要惊呼,却被李熙惨笑著一把捂住:“随他去、莫声张。”
狂风过处,留下的那份圣旨被浇得殷红如血,“嗤啦、嗤啦”地不断在空旷的御书房内飞跃跳舞。
良久,被扶持的天子忽然双眼一黑、晕厥了过去。
“来人哪──”
35 报应
李熙这一躺、晕迷中躺了将将半月。伤病时暴雨数日、雷鸣电闪,李熙更觉心上一块肉不断翕跳著仿佛随时要炸开,时日久了,竟然也变成一股闷痛,反反复复,无人时,夜夜烧得滚烫。
他白日里更是汤药不进、昏沈不醒,偶有醒来时,也不过如一具枯槁的行尸一般,不闻不问不言不语、人事不知。御医及宫人们百般照顾,也只是好得勉勉强强。
半月倏忽即过,熙帝醒来时,真如大梦一场,形容憔悴难堪不说,原本事事自信傲然、非我莫属的那股子气息仿佛随著这一伤颓然散去,眼眸间更是透露出一股哀戚的死气。
而这位天子醒来时第一个念头,竟是让人抬著前去合欢宫!
德顺颤颤悠悠地跪伏在地:“皇上……奴才有一事不得不禀报……”
“说。”苍白的唇微启,九五之尊一面捂著心口,一面似乎十分平静。
“自皇上倒下之後,後宫发现……发现……奴才不敢不禀告皇上,只求皇上保重龙体,不要大喜大怒,有违圣躬。”
皇帝有些不耐烦了,原本英挺的眉宇间尽是饱经沧桑的厌倦:“说!”
“是……自皇上倒下之後,後宫发现两位皇子已然不见,且合欢宫内上下人等,俱是身中剧毒,如今更一一亡了!皇上圣躬违和,请不要去合欢宫了,免得过了病气,伤上加伤啊!”
“你……”李熙犹自怔忪著不知他所云,懵懵懂懂地再问了一遍:“你开头说什麽?”
“回皇上,奴才说,两位皇子已然不见了!”
“什麽?”李熙在扶持之下重重咳嗽起来:“永翔和永翊不见了?什麽时候的事?”
“是,回皇上,半月之前皇上病倒时已然不见了,只是皇上昏迷不醒,御医们怕皇上伤势加重,故而奴才等不敢禀报!”
“!当──!”一声巨响过处,御前的白玉碗已被掀翻打碎。
“求皇上恕罪!求皇上保重龙体!”一众宫人,呼啦啦顿时跪了一地。
“他……他还是把孩子带走了……”李熙不知遥望著何处,苍唇开开翕翕,轻轻吐出一个字,只觉心口剧痛又起:“云飞……”
那股剧痛牵连著头痛欲裂,李熙狂然嘶吼一声,忽而捧著心口喷出一口血来。
“皇上──!”
“快叫御医、快叫御医──!”
李熙这一躺,沈屙难负,竟然又是躺了半月。等他能起身时,自然忙不迭地著人扶著去到太子东宫及合欢宫。
庭院依旧,物是人非。
合欢宫上下人等,早已一朝毒发,只余下刘昌几个位高的,在御医的方子下苟且挣扎。
数月前还人来人往井然有序温馨雅致的合欢宫,已然是空旷破败。
李熙知道,这数十条人命,都是乔云飞的毕生憾恨。
空旷的庭院内,原本娇嫩的百花,都因著一连数日的暴雨而淋漓凄惨,只余一院孤零枝叶。
原本壮硕挺拔的身形,在宫人的扶持下显得份外佝偻;年轻的帝王扶著胸口,一步一步艰难前行:
左殿……没有。
耳房……没有。
书箱内……没有藏在这。
密道……没有。
就连那空旷的书桌上,亦是连一纸片语也没有。
这一梦,竟仿佛过了十年。
颓然老去的天子,一步一步,每至一处,便回想起当时二人情状、乔云飞一言一语──
“除非你杀了我,迟早我会把一切百倍千倍的还给你!”
“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
“……皇上是天下之主,万人之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也是臣妾之主,臣妾惧还来不及,又怎会如此看待皇上呢?”
“空口无凭,皇上既许了臣妾,便要一个信物才好?”
“用兵之道,在於……”
“……带累皇上受伤,臣妾罪该万死!但这数月以来,自……自那日之後……臣妾是真心折服……”
“……初时只是不愿相信……臣妾为人数十载,一直是以男子之身而自处,如今……如今竟然经此女子之秽事,叫我如何自处!”
“放过我……求皇上放过我!……”
“听话……臣妾听话……求皇上放了臣妾……”
“臣妾谬言,以为此人……”
“班门弄斧罢了……自幼不喜读书,只爱舞刀弄枪;几笔破字,还是当年爹拿著鞭子戒尺,一字字逼著练出来的……不过也没练上几年,就从家中偷偷奔逃入军了……”
“我选三年!我还有什麽选择吗?要我甘愿做个蛰伏人下的女子,做出邀宠献媚之姿,不可能!三年之後,放我自由!”
“就说我为避风头,远走他乡,最迟三年即返,勿用记挂……”
“皇上……云飞不愿做奴了,云飞……实在受不住日日如此……”
“皇天在上,乔云飞对天发誓,此生为李熙之奴,绝不敢再有丝毫违逆……一生听从其令,绝不敢再想要逃脱……如有违逆、父母双亲不得安享晚安……他日宾天、九泉之下亦不瞑目……”
“若奴卑贱,甘愿如此伺候皇上……”
“啊!饶了我……求皇上饶了若奴……呜……若奴受不住了……”
“请皇上恕臣妾当日违逆之罪……”
“臣妾生而有异……及冠礼而私离家乡,投奔军中,立志以军功衣锦还乡、证明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儿……时时刻刻想著的,便是争功……”
“臣妾如今,只希望多蒙龙泽,能得皇上一分爱怜……”
“皇上──莫不是臣妾这儿有什麽鬼怪,让您避之不及?”
“莫要再胡来……做个明君……你欠我的、下辈子还吧……”
“皇上、求皇上给臣一个痛快……”
“宫中娈宠贱奴,何谈情义!”
“这几月臣忍辱偷生,不过是为求一个机会罢了。臣身为男子,平生大辱便是被皇上囚禁宫中,百般折辱。若不是皇上当日所赐,臣又怎会在阴山受那非人折辱!这一笔笔的帐,难道是几个恩赐便可一笔勾销的吗?今日臣以下犯上,将以血洗此辱!”
“皇上放心,臣不会因一己之私误国误民,臣不会杀了皇上。请皇上下旨,乔云飞携严慈高堂即刻出城、镇守边疆,此生此世不得召回!”
那人一颦一笑,一蹙一羞,憎恨的不甘的羞赧的微笑的眉眼……
到底是,痛苦羞辱憎恨哀求者居多……
李熙停下蹒跚的步履来,一个闭眼,头晕目眩,想起此生此世,那人临别的赠言竟是:“若是皇上过後想杀了臣,那便尽管来吧!只是再莫拿什麽亲友逼臣。等到臣手握重兵,若是皇上再要逼迫臣,就别怪臣不顾什麽江山社稷和圣人教诲了!”
……
空空旷旷的合欢宫内,徒留下一地踏破的碎梦。
就连两个孩子,也一齐随著这长梦消失无踪。
什麽……
都没留下。
什麽都没留下。
心口如被人揪起来抓挠过千遍、扯碎了又攥成一团、尖刻地缩成了一个硬硬的小团子一般。
随著每一步恍惚,空旷中自己的脚步声犹如巨象奔过脑海。
“云飞……”一口腥红乍然随著那声低低的呼唤,喷涌而出。
“皇上──快来人哪──!皇上!”
众人拥挤著奔了上来,天子已紧握心口伤处,再次倒下。
36 此去经年
一晃三年即过。据闻云麾将军乔云飞在塞北,威名赫赫,军中事物有条有理、赏罚分明、令行禁止,便如龙入大海,仿佛甚是惬意。
李熙却是一日日严肃老成起来,平日里除了勤於政事,竟是一无半分娱乐玩耍。只是太医院及宫中众人都知,这皇上有个老毛病,便是平常日子无甚大事也要咳嗽、喘息、心悸,到了雷雨天气,更是常常心痛咳血,夜里也不易安寝,各种宁神汤安神汤养神丸试了许多,却都不见效用,末了御医只好用重典,时不时给天子吃些易沈睡的药物。
原本嬉笑怒骂喜怒哀乐浑不拘的年轻皇帝,仿若突然在一病之间变成了一个垂垂老者。他严肃,沈思,少喜,孤单,性情大变。
这种转变,连带著影响了整个後宫的奴才们。
闲暇时分,皇帝既不後宫走动,也不听戏读书,白日嗜呆坐,夜里却常常起身,在空旷的宫宇间游走;翻阅昔日的那些兵书;提笔写信;丹青绘的人、张张都是乔云飞。
只是没到雷雨,老毛病犯起来时好时坏,逢见电闪雷鸣,更要变本加厉地高烧不退、胡话连连。
这样颓然老去的帝王,却仿佛迅速地成长为一代明君。
三年免赋、修郊祀、封私币、吏治清明、从谏如流、改兵制,更是多年如一为边关提供大量粮草军备。
与此相对的,统领三军的乔云飞亦是不负众望,一改魏建朝以来被动防守的局面,於永昌十六年、十七年,年年大军向封泰推进百里,而封泰即将亡国的说法更是人尽皆知、传遍百姓。
为此封泰也曾花费重金买通魏都朝臣,向李熙进言乔云飞功高震主之危;而不少位高权重的老文臣,也自动自发为此百般担忧、数度进言。在他们看来,乔云飞与昔日乔妃乃兄妹,算是外戚;虽则乔妃已逝,但皇子还在、外戚手握大权却是不吉之兆。
这种进言,每一次都要引发李熙的大怒。天子一面咳嗽著一面掀翻笔墨纸砚及一叠叠堆如山高的奏章,末了却还要收拾收拾、将这一切归复原样、好言好语安慰忠心耿耿的大臣们:
“乔云飞赤心报国、弃安荣富贵而愿居於边塞苦贫之地,殚诚竭虑、身先士卒;朕偿於昔年亲征之时与之知交,朕知之甚深,其丹心赤忱,焉能以三人成虎、莫须有之罪强加其身?”
朱批一过,李熙便又开始恍惚所思。
谁能知道,一枕邯郸之後,若妃及皇子,甚至是永翊,早已不在天子身畔?
当夜又是雷雨交加,“吭、吭、吭”地,烛台前埋头文书的皇帝偶一抬头,忽而眼生幻象:
那人半羞半赧,半是满目的关心:
“皇上,夜深露重,可别伤了身子才好。这奏折每日里批阅不完,也不急於一时。不若……”一顿间已是面红过耳,言辞更是低若蚊音:“皇上……”
李熙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