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心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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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轩啪地把匣子重重合上。
他是个面人儿,但也总有气郁的时候。前日瑞烈托付他时那点得意忘形的劲儿,这时候早就消失无踪了。
弩箭上没有头绪,瑞焱又巴巴地来给他添堵。——就算是瑞轩这样的性子,这时候也免不了起了一点埋怨瑞焱的心思。
但是一转头,他又想起父皇来。整个人的动作就都停下了。
凉夏傍晚。院子里斑驳的影子。
他忽而觉得无比的颓丧,在椅子上跌坐下来,头埋在胳膊上。脚下的地上,有一滴水溅开,但是很快就蒸干不见了。
……
第四日,瑞轩整理仪容,到了瑞焱府上。
“五哥,你前几日不是说要进宫听戏?”
瑞焱正坐在院子里看一只青铜酒爵,闻言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瑞轩立在廊下,正装打扮,表情认真。瑞焱笑了起来:“怎么,难得见你这么正经的样子。”
瑞轩重复道:“五哥,你前几日不是说要进宫听戏?就今天吧。”
瑞焱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放下酒爵:“老幺,你真是一股傻劲,说去就去。——就这么着,你打算要如何去?”
瑞轩愣住了,不知何意。瑞焱便站起身,掸了掸下摆,叹息着摇头:“老幺啊,不是我说你——那戏子既然已经被太后留在宫中了,你要听戏必然是要太后首肯的。你觉得,就凭你在太后面前的那点子面子,够让太后准了你吗?何况你我都已经成年,轻易是不得进出后宫的。你说说,你倒是要如何去进宫听戏?”
瑞轩愣了半晌,辩道:“我,我上次便去向他学了如何上妆,这次本该是要接着去学……”
瑞焱一掌拍在他肩上,止住了他的话。接着头也懒懒凑过来,半倚在他耳边,轻声道:“老幺,你也太傻了。父皇喜欢你,你如何进出后宫都不妨事。我可进不去!……”
瑞轩惊得几乎要跳起来,瑞焱却已经退了开去,懒洋洋地笑着摆了摆手:“别放在心上!上次和你随口一说。去得最好,去不得也没什么。”突然像想起什么,一击掌道:“对了,正好昨日又得了一套头面,精致得很,总觉得该配个妙人才好。你既是打算进宫,便替我送给那个秋玉华吧,也算个未见面的礼。”
说完也不管瑞轩,蹭蹭蹭进屋取了一个匣子出来。和上次送给瑞轩的那个差不多大小,拉过瑞轩手来随意塞进他怀里:“一点小东西。”想想又叮嘱道:“父皇平日最恨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东西你送就送了,不要叫旁人知道是我送的。记住了?”
瑞轩拿着匣子出府,上了马车,这才想起来:不叫旁人知道是瑞焱送的,那要如何叫秋玉华知道是谁送的呢?瑞焱这招真是昏得很。
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套水钻头面,白净透亮。他看了看,把匣子合上,眼睛瞥到旁边相似的一个匣子上。
那是前几日瑞焱给他的那套点翠头面。今日本来,他也是打算将这套头面送给秋玉华的。
瑞轩进宫的时辰,离下朝已经过了些时候——瑞焱说他随便进出后宫不妨事,其实他又哪里真傻到那种程度!像去找秋玉华这种事情,就算事情小不必面禀父皇,也是要通过徐德才转一声的。
挑这个时候,是估摸着父皇正在书房,又不用遇到下朝的大臣们。可他走到半途,却看见了瑞晟与瑞烈。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侧朝着他站着说些什么。瑞轩却不知怎么心里一虚,立刻就转了个弯要从旁路绕开。
转身的时候,他又忍不住,鬼使神差地往两位皇兄那里看了一眼。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两人的侧脸。瑞烈是在听着,专注地侧着头,整个身子倾向瑞晟那边。虽然没有说话,嘴角却是有笑意——他这么笑起来真好看得紧!瑞晟也是在笑着的,那也和平日里见到瑞轩时候的笑不同——就连和对着其他人的笑都不大一样,像是有满天的星子落在眼眸里。
瑞轩这么看着,突然觉得心头一慌,像是发现了什么要砍头的秘密一般。他也来不及想明白,慌慌张张地便从旁路跑了。
直到跑到秋玉华的住处,他还气喘吁吁的。秋玉华看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沏了一杯茶放到他手边,自己又不声不响地退开。瑞轩喘得差不多了,再抬头看时,秋玉华便坐在窗边,一手撑着头静静地看着窗外。他住的是偏殿的一间小院,窗外正是一片青竹。
瑞轩尴尬地咳了一声,正不知要怎么开口,手恰巧碰到怀里的两个盒子,便赶忙拿出来道:“这,这个,上次承蒙你教我上妆,也没有旁的东西好谢你,最近得了一套头面,觉得应该还不错……”把上面那个盒子往前推了推,又道:“还有一套,是个仰慕你的,你的,你的……人,托我带给你……”
瑞轩说第一个字的时候,秋玉华已经站起转过身来,不言不语地看着他,等他说到这里,眼神却不知怎么向门口飘去。瑞轩一愣,还来不及回头,就听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笑道:“哦?什么好东西,让朕看看?”
☆、第十二节
十二
瑞轩慌慌张张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他来之前分明是已经让徐德才转过父皇的,但却不知为何心虚得紧,额头上又细细地渗出汗来。
周显翊走进来,嘴角带笑,像是没看到瑞轩的局促一般。随手拿起一个匣子打开,看了一眼,笑道:“这东西不错,玉华肯定喜欢——你倒是有心。”
他拿的那一匣恰好是瑞轩替瑞焱送的水钻头面。瑞轩那时匆忙拿了,也不及细看,这时候站得近,紧张地拿眼往周显翊手里不停地瞟。匣子里水钻的头饰,都是用水晶细细打磨的,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不妥的地方。
瑞轩稍稍放下心来,他父皇又随手把匣子上面一层拿开看了一眼——匣子是分上下两层的,下一层里也收了半套头饰——便合上了,不经心地放到一边,转而朝瑞轩笑道:“听徐德才说你过来,这次是要学唱戏了不是?”
瑞轩心虚,也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地挠头,忍不住往秋玉华那里看。秋玉华刚才行礼过后就一直静静站在角落里,这时候却也微微偏了眼,往瑞轩这里看来,安静的眸子里似乎带了丝诧异。
两人视线一交汇,瑞轩先一心虚,下意识地便把眼睛挪开。秋玉华却要沉稳得多,一垂眼不着痕迹地收回,便向周显翊道:“启禀陛下,是六殿下说想继续学上妆的事情。”
瑞轩闻得此言,忙不迭点头道:“正是正是!上次匆匆忙忙的,回去自己画了一回,也不知哪里不对,所以今天特地过来请教的。”偷偷抬眼看周显翊,到底是不放心,又加了一句:“父皇,您怎……怎么过来了?”
周显翊在一旁坐下,笑道:“过来看你。”见瑞轩吓得几乎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才好整以暇继续道:“你向来涂画的东西都不上手,所以来看看你这次倒是能弄成什么样。”
瑞轩呆了半天,又不知怎么回答,下意识地继续回头看秋玉华。秋玉华这回却垂了眼,不声不响,也不再说话。
周显翊笑了笑,便也不再为难瑞轩,朝秋玉华道:“你只管教就是了,朕看看。”
瑞轩这次学了半个时辰,却好像在火上烤了一整天一般。秋玉华仍旧冷清清的,倒是看不出什么分别;瑞轩自己却老觉得父皇的视线从背后像刀子一样,在他背上刮来刮去。
及至最后他自己好不容易给自己妆完了,忐忑不安地回头,过了许久,才听到周显翊说了句:“以后再多练练吧。”
周显翊走了之后,瑞轩呆呆地坐在秋玉华的窗边,外面的青竹郁郁葱葱的,有微风过的时候飒飒地响着。
秋玉华给他沏了茶,不声不响地放到他手边;过了一会儿,又不声不响地端来什么放下。瑞轩侧过头,看见是打好的洗脸热水,铜盆上还搭着一条毛巾。
他勉强朝秋玉华笑了笑,道:“多谢。”想起自己脸上还未卸妆,又苦笑道:“对不住,笑起来难看。”
他这次和秋玉华,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不知为何却觉得这人虽看起来冷清清的,倒十分可以亲近。秋玉华看了他一会儿,道:“六殿下,你的妆挺好。陛下眼光是比常人高的。”
瑞轩心头一热,随即又凉下去。半晌摇摇头:“谢你了。以后我还是不来叨扰了。”
秋玉华立着,问:“因为陛下?”
瑞轩呆呆地看着秋玉华的衣袍下摆,半天,低下头洗脸去。他不知道怎么跟秋玉华说——是说自己本来就一点不想学这些,只是为了来看他长什么样而找的借口?还是说自己从小儿,最怕看父皇想说他不好却又不忍心的神色?
何况,他以后来了又怎么样呢?父皇叫这个人“玉华”,态度又这么随和,看了也只是给自己添堵。父皇喜欢谁,爱留谁,从来就不是他管得了的。父皇有什么心事,又哪一次是他能插得上手的呢?
瑞轩整个人都陷在了愁云惨雾里,颓丧地站起身道:“我走了。”走出两步,看见那两匣头面还放在桌上。鬼使神差地,他便走过去,拿起刚才周显翊打开的那个匣子来。
打开看,依旧和刚才看到的一样,一色的透亮水钻,横竖看不出什么来。把上面那层取下来,下面一层里却不是一色的透净,而是每件上都镶了一两颗不同色的宝石,叫整套头面一下子亮活了起来。——有三件摆成品字形,许是插在发髻显眼位置的,各镶了一颗红宝石,耀眼得很,红得像是火一般。
瑞轩将匣子收好,转头看见秋玉华却垂了眼,不知想些什么。似是感到他看过来,这才抬眼,随即便弯身行礼:“送六殿下。”
等瑞焱再次提了两壶酒跑到瑞轩府上时,已经又过去了好几天。
“老幺,听说你几天没出院门啦?”
瑞轩正在他院子里锯木头,只穿了白色单衣,袖子挽得老高。瑞焱见他那里木屑飞扬,就不肯进去,只远远在院门口探头叫唤。
瑞轩抬头见是他,手头用力,两下便把木头啪地锯断。将锯子扔到一旁,随手扯过一边桌上的毛巾,边擦汗边走出来:“什么事,五哥?”
他满头大汗,几缕头发粘在额前,胸前衣服微敞着,露出有些晒黑的肌肤。瑞焱上下打量他,末了笑道:“老幺,你做起木工来倒真像是换了个人,啧啧。”
瑞轩不明就里瞪着他。瑞焱道:“怎么,不接着学唱戏了?”
瑞轩的气势一下泄了,眼睛瞥到一边:“不学了。”
“怎么就不学了呢?”瑞焱便拉着他到一边去,边走边问,“你上次不还说要送东西给那个秋什么的吗?最后送了没有?”
“送了。”瑞轩被他扯着走,一边擦汗,一边闷闷回答。又说,“你那个也替你送了。没提你的名字。”
他边说边想起瑞焱不肯提名字送的那一套头面,里头三件镶了红宝石的——突然间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一闪而过,便住了脚。
“怎么了?”瑞焱见拉不动他,转头问道。
瑞轩呆呆地看着瑞焱,半晌。刚才的什么念头电光石火一般,却捕捉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的CP还是很明显的!(握拳
☆、第十三节
“咚!”
瑞烈一箭射出,正中百步外的靶心,箭头深深地没入木靶里。瞬息之间,又是“咚”“咚”“咚”数声,几支箭接连射出,支支中靶。冲击的力度太大,百步外的箭靶上扬起一阵木屑。
“等,等一下!”
瑞烈侧眼看了看旁边出声喊停的人,不言不语地放下了待射的弩箭,原本染着兴奋的眼神中透出一丝疑惑的询问。而出声喊停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一直在旁边看着的瑞轩。
从瑞烈手中接过崭新的弩箭,瑞轩也顾不上解释,直接从一旁的石桌上拿起自己的工具,三下五除二把那把弩箭拆了个七零八落。待外壳全部卸下之后,瑞轩小心地拿着弩箭凑到眼前,四处仔细地看了一遍之后,叹了口气。
左侧靠前接驳的地方,已经裂开了一道细细的小缝。
瑞烈走过来,看了看瑞轩指着的裂缝,便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无遗憾地同样叹了口气,他开口道:“……罢,不必放在心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瑞轩有些沮丧地低着头,仍旧低头翻来覆去地检查那把弩箭。瑞烈有些不忍心起来,便又安慰他:“力度、距离和连发速度都已经比之前的好很多。不必急于一时,慢慢来吧。”
瑞轩摇了摇头,语气消沉地回答:“……若是能寻到合适的木材便好了。”
瑞烈道:“之前你做的那把小弩箭,用的是乌木?”
瑞轩点点头:“黑檀木。要用来做这个,太贵了。”又看了一会儿手里的弩箭,忽而叹了口气:“其实,若有柘木来做,也可以了……”
这话说出来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瑞轩也是知道的,柘木在本朝生长不多,大多长在北齐的地盘上。所以北齐的骑兵骁勇彪悍,有一半也是亏了北地良马良弓的缘故。他看看瑞烈,明明自己也很沮丧,还是强撑着出声安慰道:“三哥,你别忧心,我再回去想想法子,总是能有办法制住那个拓拔,拓拔……”他说了两遍,奈何又忘了那个拓拔的名字,最后只得道,“……拓拔贼子的。”
瑞烈抬起眼来看他。说到最后“拓拔贼子”那几个字的时候,瑞轩瞧见他脸上极快地一皱眉,像是很不满他用这个称谓一样。瑞烈复又垂了眼,半晌方道:“拓拔勖此人……若是我朝中人,必是威震一方的良将。可惜了。”
说完这莫名其妙的一句之后,瑞烈又看了看那把拆散了的弩箭,忽而像想通了什么一般,勾唇自嘲地一笑:“也是,我什么时候到这种地步,竟然想着要靠这些奇技淫巧取胜,真是……”说完摇了摇头,也不看瑞轩,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瑞轩呆呆地立在原处。他不太明白瑞烈为何忽而态度一变,但最后“奇技淫巧”四个字他还是听得明白的。他心情又低落了下去——瑞烈这是不要他接着做了么?枉费他这些日子来日思夜想,身体都清减了几分,还以为自己终于能有些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