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春-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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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福灌了一口凉茶示意徐秀坐下。
钱福一脸淡然的道:“夫国朝诸儒;皆朱夫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排序秩然。曹端、胡居仁等人忠于实行;谨记约束,然学术之分,自古已有,历史姑且不表,至本朝,吴与弼、陈献章之学说主静儒,而先生之道,则与吴陈二位迥异不同……”
短短的一分钟以内,浑然不见了市井气息,徐秀怔怔的看着钱福论明朝到如今的儒学概况,不由收敛心神注意倾听,暗自赞叹:这才是大儒应有的气质。
钱福道:“凡心之所动即可为,可为则必行也。”
徐秀调整了一下心情,向先生问道:“心作何解?”
“朱夫子《大学或问》答: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陆九渊《与曾宅之》道: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是以,心即理。”
“理又作何解?”
“理即天理,得天地生,人得之,虚灵而不昧。朱夫子《大学章句注》云,天理即明德,穷理即明明德。”
“何为穷理?”
“格物致知。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致;推极也。知;犹识也。”
又道:“然事物无穷,何以尽又何以穷呢?明本心之理,不违天理。犹善。”
可见钱福对朱熹的穷理之说也是不怎么认同的。
……
徐秀问道:“先生之道为何?”
“陆九渊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钱福停顿了一下道:“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如此,知之所思即可为,可为则必行也。”
钱福道:“概言之,随心而动率性而为即是先生之道。”
……
一问一答时间快速流逝,对于钱福的学问,徐秀认为就是在王守仁集陆九渊学说之大乘并进一步提出自己知行合一,致良知的王学思想前的陆九渊心学的一种历史发展必然的过渡阶段,从而形成自身学说。
这并不是说钱福的学问不好,反而当得起一句当世大儒。
和王守仁比自然比不了,但要知道,只有在全面掌握传统儒学理学方面知识的情况下,才可能形成自己的学说开宗立派,而更多的人就算全面掌握理学,也只能称一句道学先生,这不是一个等级的。
只有精通理学及其他儒学学派,并有自己见解的,才是大儒。
有些儒学思想上的东西,徐秀了解的很多,比钱福更加先进,但这不是他的东西,他固然可以说出惊世骇俗的见解,却无法形成自身的学说体系。
王守仁从早期,中期到晚期,他的学说是一脉相承的,进一步进一步进一步的凝炼,王学到最后可以用致良知三个字概括,这是王守仁的圣人地位,他一辈子所做的学问凝结到最后就是致良知,知行合一到晚期也被王圣人凝结进了致良知。
这一点,是徐秀不可能做到的,毕竟就算阅读量再大,也不是一个真正伟大的哲学家。形不成自己的东西,也没那个记忆去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而这时代若没有庞大的儒学知识及对自身学说的融会贯通,是挡不住别人的质疑的,成为笑柄。
…………
“啪!”
徐秀深深的吸了一口,强迫自己不要发怒,毕竟钱福已经说了很多了,却还是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表情严肃的道:“先生,我很感激您的讲学,但学生现在急需的,难道不是写时文吗?”
“啪!”
喝水差点背呛住的钱福怒道:“你天天敲桌子究竟想干什么,小赤佬,你有我这样个先生还不知足,一点尊师的礼仪都没有,不知礼的野蛮人,不孝徒,先生快被你气死了。”
“先生您是当今时文的两大家之一,难道您不该指点一下我时文?我考不上秀才,面上挂不住的可不是我!”
“你以为先生会在乎这种虚名吗?”钱福哼了一下,转身就走。
徐秀一拍额头,钱福是真不急,考不上秀才就考不上,对他而言一点区别也没有,急的只能是自己,徐秀跟在后面拉住他的衣襟摇了摇道:“先生啊,您就教教我写时文吧。”
“嘿嘿,早这样不就完了?学问是求来的,你求我一下,求我啊?”钱福回过头来贱兮兮的道。
“我求你!”大丈夫能屈能伸,徐秀努力睁大眼睛佯作可怜兮兮的道。
“哈哈哈。我就不教你写时文,你咬我呀……你个小赤佬还真咬我,松口,松口!小赤佬!”
“老匹夫!”
“小赤佬!”
小羊则捧着一捧杂草再一次淡定的路过,嘴里不住的碎碎念:“小毛啊,你要多吃点,吃的壮壮的,不然得了脑疾可不好。”
…………
站在门外,想叫门的顾清听到里面的争吵,空举着作势敲门的手无奈的垂放了下来,退后几步同徐辉道:“先生知道城南有一家医馆,大夫医术高明专治脑疾,要不请一下大夫出诊给这二人瞧瞧病?你看如何?”
徐辉也跟着顾清的脚步退后几步,听着院内的嬉闹,同顾清道:“怕脑疾者,无药可医也。”
顾清深以为同,“善,是先生考虑不周。”
两人悠悠的打道回府,不去打扰这对师徒的日常。
☆、第八章 功利
“对,这边在给一点力就好。”
陆深用一种很暧昧的姿势站在徐秀的后面,手扶着手,身贴着身,一点点的教着他练字,而徐秀没觉得有多奇怪,可能陆深整整大了他十岁缘故,也可能以前初学书法的时候老师也是手扶着手教的,并无多想。
徐秀写完一篇文后气馁的道:“我算是不可能写到陆兄您那种水平了。”自从看了陆深的字,徐秀就深深的自卑,如此铁画银钩遒劲有力的字,不是一般人能写出的。
也在记忆深处想起,这人的书法作品可是有“不朽”的评价,传留后世的书画作品虽很少,所得的评价也不高,趋于二流,如果抛开主观不去谈,不可否认,他是有明一代较为有水平的书法家这个说法总没的错。
陆深轻轻的放开了他,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声道:“不必介怀,学弟还小呢。”
徐秀笑了笑,认真的道:“是,小弟一定努力练字。”
陶骥走进瞧了瞧徐秀的字道:“不是蛮好的嘛,学弟你就不要和他比了,你已经比绝大多数同龄人好的多了。”随即勾着他的脖子道:“今日天晴,学弟我们去不去捶丸啊。”所谓捶丸,理解成古代高尔夫即可。
徐秀皱了皱眉头,有些无奈的道:“陶二你先松开,县试就要到了呢,还玩。”陶骥耸耸肩,放开了他,“也就那样,听天由命咯,还有,我只剩下道试了。”
徐秀好笑道:“考秀才就要听天由命啦,那乡试、会试怎么办。”
陶骥拍了拍脸颊,翻白眼道:“乡试、会试?不去多想。我贵及时行乐。”继续道:“那么你们呢,就算中了进士,想干嘛?”
徐秀很自然的道:“当官啊,不管怎么说,功名总是要的,有好多好处。”的确,古代有功名在身自然是好处多多,见官不跪就是最好也最典型的区分,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功名在身和普通老百姓就不是一个阶级了。
陆深拍了拍徐秀的脑袋意味不明的道:“功利。”
又道:“功名本身外之物,有无有都没多大关系,你可知吴中大才沈周先生,石田公?”
陶骥勾住徐秀的脖子笑道:“石田先生一生不应科举,如今以古稀之年,任谁见了他都得叫一声前辈,照样威风。”
陆深道若有所思的道:“石田先生之书画,堪称当世一绝照样没有功名,学弟万万不可为功名利禄所累。”
徐秀又一次挣脱陶骥的手臂,无奈道:“石田老人我自是认识,但二位学长的说法我却不敢苟同。”
他知道那位沈周老爷子,贵为明四家之一,但怎么不说说这位爷的家世?书香门第,一生不劳作照样能够活的潇洒。
绝大多数读书人都不可能读了书不求取功名,读书在古代可是一个成本极高的事务,需要完全脱产学习。
一个普通人家往往要供养一个读书人都是极其困难的,说不定得一个家族才能供养的起一个读书人,所花费的书籍,纸张,文具,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就是有了秀才功名都不见得能够改善家庭,穷秀才数不胜数,只有继续学习,却又面临一笔庞大的费用,只有考中了举人,才能称的起一句“老爷”,人生才会得以改变,不然穷酸一辈子,只能靠给人家当私塾先生,摆个字摊什么的过过日子。
这才有了读书为做官,千里做官只为财的说法。
也导致了明中后期开放商人子弟科举,造成官商一体的严重恶果,东林党,晋商,徽商充斥朝廷,为了自家利益,全然不顾国家。
只因读书是一件成本极高的投资,普通人家很是困难,而商人很有钱,明中后期官商一体就成为了必然,可怜崇祯皇帝竟然为了一百万两银子的军饷都凑不齐而亡了国家,真是千古奇闻。
所以徐秀认真道:“二位兄长可知笔墨纸砚花费几何,书籍又得花费几何,不事劳作一年得花费几何,庶民之家一年劳作又能得几何?江南之地富庶,寻常村庄都能设下族学共请一位先生教学,若是边省请一先生又得花费几何?若入朝廷社学,束脩又得几何?朝廷恩戴生员发有廪米,又能饱食几人?望二位学长以己度人细思细想。请原谅小弟失礼。”
所列举的花费其实远远不止这些,最令家境不好的文人不爽的就是各种所谓文会,在明中叶这样太平年月,所谓文会,怎么想就是争奇斗艳,豪掷千金。
你若不去,你就没了人脉关系,若去就得咬咬牙,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够典了,家里双亲是不是还有棺材本没拿出来,此些例子,林林总总。
虽不一定得你请客,但找艺人不得打赏吗,人家伺候的你舒舒服服的侍从也得打赏,一文不拔,会被嘲笑的。
说句更直接的话,自古文魁天下的状元七百位左右,寒门子弟不足十分之一,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了吗。
陶骥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娃娃,却也不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陆深微微弯了下腰直视他的眼睛道:“世人皆为功名累。何苦白首为功名。这样的心态不好吗。”
是了,可有谁知道古代读书是一个不断资本增密的过程,了解一点经济学的人都应该知道,如果把读书也比作一个项目,当一个项目存在不断资本增密,那么任何时候撤资,或者取消项目,就等于归零,先前的所有都前功尽弃。
有多少读书人能够接受?当你踏上了这一条路,就很难收手,先期的投资,爹娘的期许,同窗的目光等等,到老来若一事无成,每日则郁郁寡欢,穷困潦倒,而寒门子弟最初的梦想不就是为了改变命运吗。
或许可以自嘲的说出世人皆为功名累,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样的调侃话,但也要分实际情况,不能就说这种提醒世人的警句就没有用。
科举之路残酷无比,以徐秀当年所接触到的材料,较南直隶、浙江、江西这样富庶,人文荟萃的地方以外姑且不谈,弘治十二年贵州全省学校二十四处,生员四千余。
这还是只是登记有资格参加考试的人数,而朝廷还会再开一个“遗才”的考试,也就是不必在县学登记也能参考。
隆庆四年,光一省“遗才”准确的数据就有四万。
这要在江南,人数再翻一番也是差不多的,恰好教谕的登记人数也符合徐秀的猜测,华亭县有县试者七八百人,按照常规10%的录取率,也只有七八十人能拿到参加府试的资格。
不要说看不起秀才,在古代秀才的含金量也是了不起的,虽然穷困潦倒,止步于此的秀才占了绝大多数。
过了秀才这一道坎儿,吓死人的乡试就来了,按往年应天府乡试规模,人数都在七八千至万余,而中举的人有多少呢,百分之四点二。
这是应天府的平均数,若就这样吓倒真心不是个事,应天府这还算高,两京一十三省能够排在前三,何等可怕,恐怖的四川中举率只有百分之二点八。
当然由于存在重复考试的情况,录取率实际会比这个高,但也足以说明科举不易了。
有明一代具学者考证,中举的平均数在4%左右,应天府还在标准之上。只有在隆庆元年正式定下1:30的录取率之后才有所改善。
说实在话,中举人比进士金榜题名还要难,所以那些乡试第一的解元,才会那么的吃香为人所追捧,这可是万人取士的第一名,总共就录取四五百人的考试,而会试明代最多也不过五千人不到参考。
若纯粹看数据,根据《明史选举志》以及其他材料统计,有明一代乡试开考九十次,一共有十万两千名举人,开会试八十九次,有进士两万四千五百九十九人,这样,会试则有百分之二十四的举人能够通过。
若是细分下来每一科,就按去年弘治十二年的大比,会试举人三千五百人,取士三百,则在百分之八点六,也远高于中举的录取率。
总而言之,古人读书走科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都不见得是一个准确描述的词儿,而举人这一关,更是犹如蜀道,难于上青天,老秀才范进考了几十年才过,一朝中举就疯疯癫癫,都是能够理解的。
徐秀虽然来到这里立下了科举入仕的目标,也有信心去面对,但也想到了那一句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哪有现代人穿到古代就可以随随便便能够通过会试大展昆仑手的。
秉承原先的记忆是一个很好玩的金手指,古代神童不稀奇,你学的别人都学,你不会的,别人不光会,而且还很精通,凭什么你就能够成功?
不管如何看待那些进士功名的庸官赃官,就一点,这些人在中国传统理学这一方面,都当的起一句理学家并且都精通时文的写作,妙笔生花,还得是相貌端正,自古以来以貌取人的毛病改都改不了,古代当官没个好相貌,你很难混上去。
陆深摸了摸徐秀的精炼的短发道:“学弟你很实诚,但为人需要谨敏,有些话不要轻易示人。”
陶骥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