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算-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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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大齐兴国元年,太祖高云起兵伐梁称帝,定国号为「齐」。兴国三年,太祖率军入关中,五大世家齐声响应,以莫可匹敌之势迅速攻占上京。齐军入皇城之际,梁厉帝见势无可挽,同妃嫔及宗室子自焚于怀阳宫。自此齐代梁而立,太祖下诏改元「建兴」,大齐的百年盛世亦由此展开。
太祖即位方盛年,其后在位三十余年间,内有五大世家协力共治、外有平夷大将军楚震率威远军靖抚八方,四海升平、诸夷来朝,史称「建兴之治」。
建兴二十九年,太祖龙驭归天,太子高珏即位,改元「贞平」。高珏性仁德,止干戈、薄赋税以养民;除冗官、开商路以实国库。综观贞平一朝,百姓富足、国泰民安,文学鼎盛、人才辈出,堪称大齐盛世的巅峰——其中又以世所称的「贞平双杰」为最。
司徒延卿,字少允,贞平双杰之一,出身司徒世家,其父司徒仲明为两朝宰辅,其姊司徒昕为后,堪称当代无双的天之骄子。其人容姿清美,才智高绝,三岁能文、五岁能诗,十岁随太子高珏巡游天下,后博览群书,十三岁而成「论民富」,道尽天下钱粮运行之理,不世才华震惊朝堂。太祖以特例拔擢,十四岁入殿阁为大学士;俟高珏即位,少允入户部,六年而官居侍郎,未及三十而入议事堂,完善民富一论而为贞平一朝改革中心之所在。后以宰辅致仕。终其一身备受圣宠、成就过人,惟终身未曾婚嫁,忝为缺憾。野史有云:少允容姿犹过乃姊,帝惜之幸之,不允婚配;又有云:少允惊才绝艳,惟寡人有疾,故终身未娶。种种传言,莫衷一是。
楚越,贞平双杰之二,为平夷大将军楚震之子,自小武勇过人,十二岁便率军平匪。后随威远军西征,十五岁而位至参将。初时以奇兵见长,待迭经战阵,风格转趋周正却仍不失变通,帅才渐显。十八岁独领威远西军击退犯边的东胡军,得帝高珏召见,封武勇伯。二十而为京都戌卫师副统领,兼领枢密院参赞协助军制改革。后以枢密使致仕、封武勇公,为当朝非世族者封公第一人。惟其性不喜拘束,故终身未曾婚配。
贞平双杰,一文一武,虽立场相违,于朝会中每有对立之事,却仍能屏除歧见共同为国效力,堪称一代佳话。后代史家尝言:齐太宗高珏之智,在于能识人容人、用人不疑。无太宗之宽仁,则无双杰之辉;无双杰之辉,则无贞平之盛。大齐能有此贤帝与双杰,实为大幸也。
第一章
对前来寻欢的客人而言,作为上京城最为出名、也最为高档的一间青楼,梦华楼不仅是一个醉人的温柔乡、销金窟,更是一种攀比、一种身份地位的表征,就连最自矜于名声的文坛大老也不会避忌于此。每天晚上,梦华楼前总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那一辆辆马车上标示的徽记更足以让寻常百姓瞧得退避三舍——更别提那些个刻意掩去徽记停到小巷里去的马车了。
也正因为如此,梦华楼虽是京里少数几个没有世家背景作后盾的产业,却还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蠢到去打它的主意。事实上,梦华楼如今的「中立」正是京城各方势力互相牵制的结果,而它的拥有者也很识趣地尽可能保持了梦华楼地位的超然。良好的信誉换来了各方的信任,从而进一步加深了梦华楼的重要性。而这也正是许多世家子弟宁愿花上大笔金钱上梦华楼也不愿到自个儿家中产业的理由。
便如刻下。
梦华楼东厢里,几名华服青年恣意而坐,十多名姿色妍丽的红倌人三三两两随侍在侧,或者劝酒、或者调笑,莺声燕语回荡其间,衬上罗裙纱衣下隐隐透出的无边春色,倒真有了那么几分百花丛中使人迷的味道。
在梦华楼这样一个讲究身份地位的地方,要想登上楼中景观最好的东厢,自然不是单靠事先预订或钱财便能达到的。而这几个年纪最长也不过方及而立的年轻人之所以能顺利置身于此,原因便在于几人的身份了。
这几名青年全都出身于昔年有拥立之功的五大世家,更重要的是:在家系庞杂、枝叶繁盛的五大世家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各自家族中着力培养的嫡系菁英子弟。简而言之,若无意外,二十年后的大齐朝廷便将是他们几人的天下。
几人都是家族中最受重视的人才,又出身贵介,自然免不了有些心高气傲。可饶是如此,在这样一群贵不可言的世家子弟中,却有一人如众星拱月般被同伴们环绕簇拥着,一瞧便知是几人间的中心人物。
那是一个即便处在一群青年才俊、绝色佳人之中,也能轻易成为他人目光所聚的年轻男子。他拥有一张足以令身旁花魁为之失色的清美容貌,以及一身雍容淡定、足叫人为之心折的气度。在几名同伴都因酒意而略透疏狂之际,他虽看似慵懒地斜靠在女子怀中,那双沉静的眸子却仍能维持着一丝清明和理智,以一种近似超脱的孤傲静静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此人名为司徒延卿,表字少允,乃是当朝出了名的天才。其父司徒仲明为当朝太尉、司徒世家家主,其姊司徒昕则是当朝皇后。由于十五岁入宫为太子妃的司徒昕对小了自己十四岁有的弟弟极其疼爱,当时仍为太子的高珏便时常让人将这个小妻舅接入宫中玩耍,更在爱屋及乌之下对其疼爱有加。待司徒延卿才华渐显,高珏便安排他成为了自己的侍读,登基后更是大力拔擢重用……司徒延卿圣眷日隆,不仅入户部六年便官居侍郎,更被赐与了随时出入御书房见驾的权利。且不论他品级、实权如何,单是「天子近臣」这个身份,便足以令他在一众世家弟子中脱颖而出——更别提那份连先帝都大为赞叹的过人才智了。再加上他本就十分显赫的背景,成为这些菁英弟子中的头领人物自然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
「少允,前些日子还真多亏了你的提点。若不是你看出皇上尚有重用李规之意,让咱们别急着去争工部的缺,而是想办法助着他度过难关,李规也不会在官复原职后心怀感恩,让这工部的地盘重新回到咱们五大世家的掌控中。家父每每提及此都深感庆幸,出门前还千叮万嘱要我向你道谢呢!所以你也别客气,今儿个的花销就算在我身上吧。」
酒酣耳热间,一名坐在司徒延卿下首的男子笑着举杯道,空着的一只手却仍不忘留连于怀中的歌妓身上。司徒延卿早就见惯了此等场景,当下也不以为意,含笑提杯回敬道:「伯父此言忒也见外了。咱们五家同气连枝,互相帮助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不过宁之既然做好了被宰的准备,我也没有客气的道理。希望宁之等会儿付账时别肉痛才好。」
「哪里?这钱是家父出的,又不是花我的私房钱,自然没什么好肉痛的。况且同少允一道来这梦华楼,还有个平时绝对享受不到的好处……」
语意未尽,在场听着的几个男人却已不约而同地「嘿嘿」笑出了声,望向司徒延卿的目光亦随之带上了几分暧昧与艳羡。
明白他们所盼为何,司徒延卿双眉一挑,笑道:「还想说我的面子何时变得这么大,原来大的不是我的面子,而是云梦的啊?」
「嗳!少允怎么这么说呢?谁不知这上京城里唯一能让云大家看上眼的就只有你这个大才子?云大家的面子就是少允你的面子,哪还这么多计较呢?大伙儿说是不是?」
「自然自然。」
「就是!咱们拜服在云大家的石榴裙下,和拜服在少允袍下本是一个道理。况且在场的哪个没给家中长辈叨念过『多多向人家延卿看齐』?咱们对少允的佩服可是时刻存乎于心,远胜于一时的言词哪!」
这番马屁拍得可说是肉麻无比,却偏生还引来了一旁几人的起哄叫好,看在司徒延卿眼里真是好气又好笑。知道今日若不成全这些家伙,他们是绝不会消停的,遂一个抬臂勾揽下女子颈项,双唇凑近那早已红透的耳根,轻声道:
「去请云梦来吧。我也好些日子没听到她的曲了。」
「是,司徒公子。」
女子脆声应了过,离开他身边的动作却带着明显的不舍。那一步三回头、深怕回来后自个儿的「位子」会被抢走的模样看在其它人眼里自然又是一阵调笑,负责出钱的余家少爷更是大喊不公,哀怨地叨念着「金主都不如美男子吃香」。如此话语立时惹来一旁负责服侍的女子「表明心志」的娇声讨好,也让包厢内的气氛更形热络了起来。
望着厢房内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司徒延卿面上笑意不减,那双深邃的眼眸却看不出一丝的投入。他只是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喧嚣,任由某种早已熟悉的疏离感在心头灼烧蔓延。
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想战胜敌人,就得先了解对方,洞悉对方的弱点与长处,方能对症下药定计克敌……也正因为如此,很多时候,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敌人。
司徒延卿不晓得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是谁,但有一件事却是他可以肯定的:如果世上真有那么一个人,也绝对不会是眼前这一帮所谓的「朋友」。
世家子弟间的交往,本就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眼下他能得着众人拥戴,主因还在于他那矜贵的地位——当朝国舅、天子近臣,一个人能有这样的身份,就是庸才也会成为众人巴结的对象,哪还需要什么互相了解、欣赏?也正因为如此,纵然应酬时总能含笑对应往还,可他却始终无法真正融入其中,而是以一种近乎疏离的态度冷眼观察着这一切。
『你呀!看似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其实骨子里比谁都来得傲。只是你太过聪明,还晓得要隐藏自己的本性,结果就是表面上与那些个同僚相处融洽,可心里却始终没能找到个归属之处。」
这是他最为敬重的姊姊对他的评语,而踏入官场的这几年,他也越发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人人都将他当成是年轻一辈世家子弟头领人物,可对于这个圈子,他其实很难称得上有什么感情。他只是单纯尽责地完成这个身份所需担负的一切。过人的才智让他即使是在这样「怠工」的状态下,也能取得足以令众人认可的成绩,但真要说起来,这个身份能给他带来的乐趣,也就只有那么一件而已。
回想起这些日子来于朝堂里外的几番交锋,司徒延卿眸中便是一丝笑意浮现——便在此际,厢房的门由外而启,来的却不是云梦,而是先前前去商请的那名歌妓,面上还带着几分无措与惊惶。厢房内的几人都非寻常之辈,立时便有人察觉不对,神色微沉、问:「出了什么事?」
「是云大家……她受邀到西厢唱了一曲后本要来此,但西厢的客人一听说他要来东厢就不乐意了,刻下正在外间闹着呢!」
那女子解释道,一双水灵的眸子先是看了看那名问话的青年,又看了看坐于上首的司徒延卿,求助的意味十分明显。
能用到西厢,那帮「客人」的身份又岂是寻常人可比?在场的都是各世家的菁英,自然不是那种仗着家世便贸然出头的鲁莽之辈,可要他们就这么忍气吞声当然也是不可能的。众人因而将目光齐齐望向了上首的司徒延卿,盼着他能在这事儿上拿个主意。
以司徒延卿的傲气和身份,自不是什么怕事儿的主。当下一声冷哼长身而起,道:「如此,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能耐,竟敢在这梦华楼撒泼?」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纷纷响应,簇拥着他出了厢房。
东西厢分立于梦华楼的两侧,要想从东厢前往西厢,便得下楼后从中庭穿过才成。可众人才刚浩浩荡荡地出了房,还没下楼梯呢,便已听得一阵喧闹声自中庭传来——
「哼!什么上京第一楼?有你们梦华楼这么待客的么?没个红牌来服侍也就算了,好不容易请来了云大家,却才唱个一首便离开,他东厢的客人是客人,咱们西厢的就不是?难道是怕咱们付不出钱,所以什么好处都给他们占了?」
出声的是一名身材壮硕的剽悍男子,后头还跟着一群气质相近、周身隐透肃杀之气的青年,年岁与司徒延卿一帮人颇为相近。那开口的汉子多半已经喝了不少酒,不仅面色一片通红,言词间更是半点客气也不存,直接便揪住了那前来调解的掌班衣领高声斥问。可后头的同伴却没有一丝劝阻的意思,显然也是想借此人的口来抒发一下心头的怨气。
若换做别的地方,说不准这么一吼便把那掌班给吓瘫了。可这里毕竟是梦华楼,掌班平日送往迎来的都是京里的大人物,也见过不少恩客在楼里闹僵的场面,自然没这么不经吓,反倒还有条有理地同男子道出了如此安排的理由:
「这位爷,敝楼绝无怠慢之意,只是您来得不巧,东厢的客人半个时辰前就来了,先前又已订了位……客倌诚意足,咱们做生意的也得讲求个先来后到不是?况且今日本不是云大家订下的见客日子,先前那一曲儿,也是小的深觉歉意特地为您安排的。您可以到外头去问问,若不是看着几位爷的面子,平时云大家哪会在这等时候出来、还单独给您几位献唱啊?」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那汉子虽有些酒酣耳热,却并非不讲理的人,一时险些给堵住了话头——但他旋即想起了那个让自己一帮人再也憋不住怒火的理由,原有些蔫了的气势立时又暴涨了起来:
「特地安排?若真是给咱们特地安排的,为什么云大家还会给东厢的人请去?别以为咱们没来过几次就可以用那些莫须有的规矩蒙骗!今天你不给出个理由,本大爷绝不善罢罢休!」
「好教您知晓,这是云大家订下的。东厢那位是云大家的贵客。」
是「云大家的贵客」而不是「梦华楼的贵客」,自然是指这贵客在云梦的心中的地位十分不一般了。此言一出,那汉子身后同伴中的几名衣着较为不凡的想起了什么,面色立时微变。
可那汉子却没有那般细腻的心思。还没等后头的同伴反应过来,便已再次拉开了他的大嗓门:「他是贵客,咱们就是闲杂人等了?你梦华楼原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