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途-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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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也许需要一个人在你背后注视着。”
左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面前这个比自己年轻的下属,在他看来玩世不恭又自以为是的人却在一刻里说出了非常认真的话。“也许我不了解你的世界有多远,你在里面漫无目的地走,可是我想看着你,你迷失之时,我会抓住你。”
他略高的个头使他的目光如倾注一样尽数落进他眼中,左森看着他,一时电台嘈杂,仿佛众生在他们眼前来回。
左森深吸一口气,半晌沉默,再开口时袁峰愣了愣,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些人都是疯子。”
篇·荒原
他像是又陷入了那场噩梦中,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保持着清醒,而叙述是唯一将这一切结束的通途。
“他们偷窃婴儿,把弃婴当做他们的祭品,他们崇拜死亡和虚无。婴儿被焚烧,被摔死,或者被活活肢解,那现场是很多人的噩梦。”
“我和我的搭档加入当地的一家秘密教会做卧底,想接近主教。就在计划成功准备行动时,我发现我的妻子成了教会的新成员。”
那是袁峰全然未曾涉及的内容,是将一切拖入漩涡的封存秘密。
“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所以决定切断和警方的联系,让外界都以为我们叛变,这样才能自保。”
没有人能彻底地感同身受,那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浮于他面孔之上的神情充满了虚无与不确定。
“两年,整整两年我们和这帮疯子在一起。期间为了获得信任我们不得不参加祭祀,看着那些人拿婴儿做祭祀。”
“一开始只是抵触,久而久之便生出自我安慰,每天夜里我的搭档都在床边祈祷,他开始觉得也许不曾存在过是这些孩子最大的幸福。潜移默化里面我们慢慢相信了那些东西,等我们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时案子已经结束,主教死在我们面前,一颗子弹结束了他,可没有什么真正结束。我们时常能听见那些人说话,更要命的是,我们也在那些人中间。我们像是受了核辐射的羊,一点一点毫无知觉的变异,回过神来时已经面目全非。”
“Dream in a dream。”袁峰不由自主。
“抓捕主教的时候他们烧了一个婴儿,孩子的皮肤已经碳化,已经没什么能救它,孩子已经完了,于是我开枪,那是我最后一颗子弹。案子结束后,我的妻子自杀,在我们结婚周年的时候。那时开始我觉得自己也许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事,可没有人告诉我是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修剪平整,流露出平实可靠的气息。
上面却沾染着意想不到的无形的血。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袁峰不知道作何反应,这个认知本身就如同一块巨大的山石,将他压至无法呼吸,可那人的声音还在继续着,声音极轻,似是旁观者的眼色。
“那是一条回不来的路,”他说,“可我们凭着经验便以为万事无忧,经验里总是今年花似去年红,明年花更好。”
“对不起。”袁峰低声,这是他唯一能说出的话。
左森撇撇嘴角,。电话无端响起,震了三四声后他接起来,陌生的号码,里面的声音沿着大脑皮层,撩动他记忆里最为熟悉的神经。
“你见过猎杀亲子的北极熊,见过被同伴叼得稀烂的幼鸟尸体吗?”
左森一瞬认出声音的主人。
“那是生命的本质啊,而我们一直生活在幻觉之中,浑然无知。”
“一切都已经很清楚了,”左森说,“我在找你,带着你没有见到的成群警察。”
“我想你和他们的目的不同,”对方像是极为自信,“你还有问题,左森。”
“一些他们不能理解于你却极其重要的东西。”
袁峰的目光显示着他对这次对话的担忧,他看见左森的神情渐渐阴冷。
“人已经死了,是吗?”
电话那头,青年指尖抚过鲜嫩花瓣,仿佛点破一盏盏脆弱假象,忽而笑得灿烂。
“你知道我的,谨慎而节制?这是你给的形容词。”
“你想怎么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最后一次了,左森,”他的语气不无惋惜,“世界是螺旋,结束的阴影照应开始之初。”
“我会告诉你们地址,但我不在那里,我希望你能找到我,也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找你。”左森无比冷静。“我击中了他,你们没有多少时间。”
“我知道,可是你会的,”他的语气轻轻的,却无比精确地拿捏住他的要害,“因为你比我想象的还要不甘心。”
篇·荒原
他们得到了一个地址,某处旧剧场,上个世纪已经停用,房屋空置经年,无人问津。
进去之前他有些犹豫,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没有道理可言的罪犯,如今将他们引往这里,用意直白无疑。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搭档,左森拿着枪,对着面前散发霉味的门抬脚一踹,身后荷枪实弹的警员接着鱼贯而入。
他跟着进去,眼前先是盲了几秒,在适应过黑暗后霉与潮湿将他们淹没,尽头有微弱灯光,照亮一方舞台,映着座下层层叠叠无人椅背,像是无声戏。
被遗弃的舞台上,是一具彻底掏空的尸体。尸身四肢散落,体腔之中塞满了丛丛彩——康乃馨鸢尾红玫瑰,诡异而丰盈的斑斓热闹。花枝刺蔓缠绕躯壳,勃勃生色自已然死去的尸肉上生长,花香渗透着血气。更为骇人的是,在死去少女的头颅边,与之面貌相同的孪生妹妹的头颅被牢牢固定,两张极为近似的面孔相依相偎,仿佛自同一茎干上生出的一朵并蒂莲,微妙而讽刺的形容。
一对孪生姐妹,被做成了花的容器。
警员分两路向前包抄,围住了舞台和第一排的座位,先前那个当着他们面将孩子掳走的少年瘫坐在椅背里,面色诡异苍白。
左森迟疑了几秒,还是接了对讲机通知医务过来。他的子弹贯穿少年的肩胛,血的污迹衬着布料鲜亮颜色混肴耳目。
左森拿着枪,一手到后腰拿出手铐,宣布少年被捕,就要上去铐人。袁峰看着,突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头,然而一时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他上前一步,拿过左森手里的手铐,不无警惕地看着微弱□□的少年。
“我来铐他。”
他蹲下去,拾起少年无力的手腕准备施以枷锁,就在这一瞬间,二人之间突然迸发出一声响亮枪声,震得袁峰蓦地蒙住。
他站起来,被洞穿的余震还在体内徘徊,少年脱力的手从口袋里落下,连带掉出一把枪。他忽然明白了那支枪,正是用来威胁计程车内二人厮杀的绝妙武器。
可实在也是……不怎么高明的招数啊。
“袁峰!”
他往后退了几步,开始感觉到鲜血外溢的温热,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洞穿的下腹,鲜血汩汩流过指缝,带着高于体表的属于体温的温度。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中枪了。
见搭档中枪,左森的神情骤变,于此同时他开枪,子弹击中少年另一侧肩胛,他冲上去拎起对方的领子,枪口几乎要陷进他的创口里:
“谷原在什么地方!告诉我!”
没有回应,少年自某刻起便停止呼吸,所有张狂鲜艳颜色尽数枯萎,他拿起他干涸手腕,几支破碎的盘尼西林注射剂从掌心里掉落。
他知道一切已经结束。在他的老师完成他的作品之时,他也交出了自己足够满意的创作。
医务很快赶来,左森转过头去看袁峰,他到底是个意志力强悍的男人,在剧痛撕裂神经的情况下,他望向左森的眼里依然有几分清醒。
“你不能去找他,他很危险。”
“我要去。”意外地,左森很坚决,“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篇·荒原
“真的难以想象,造物之下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面目。他甚至造不出两张一模一样的树叶。”
电话一头,青年的语气轻快地好似在谈论天气。
“可是他给了我们意识,意识里独角兽可以存在,两张一模一样的树叶也可以存在。意识却是我们永远的牢笼。”
“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左森一路风驰电掣,头顶警笛大作,电波里的对话在噪杂之中变得稀薄。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青年笑着,“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左森,只这一次,我给你一个问题,你还我一个答案。”
“看起来我们之间从未有过公平,”左森冷笑。
“从你接近我开始,是么?”
“这是你的第一个问题么?”青年低低地笑,“不,你是一个意外。”
左森从来没能拿捏住他话中暧昧的万分之一,此时只能记得对方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
“我不会相信你。”
“我知道。”谷原的语气难辨情绪,“告诉我,什么时候知道是我?”
左森沉默了片刻。
“电话里的背景。”他说,“我记得。”
青年末了叹息,“看来我们都是输在了同样的地方。”
“很奇妙不是?”他笑,“本来只是想杀人,就像在西区一样,你行走在街上,然后就决定了你要做的事。可事实并非如此,没有什么可以被单纯的欲望贯穿始终,一个人想要保持的纯粹某种程度上被自己摧毁,目的从踏出的第一步里就偏离了航向。一切到头来成了一场空。人真是易变的生物啊。”
他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下那两枚指纹?”
左森喉咙一梗。
“因为你自负了。”
谷原笑笑,“因为孤独。”
他愣住。
“左森,你或许是唯一能读懂这一切的人。”青年的语气不无眷恋,“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消除我的孤独。”
“我本可以杀更多的人,但那终究是为了你,并且毫无意义,所以我放弃。在所有愈见膨胀的变化里,你是我最不可控的欲望。它突如其来地闯进来,打破了我们所有人的计划。”
左森没有说话,那一瞬倏忽而过的温情像个幻觉。
“你别妄想拖延时间,”他于是说,“我会找到你,一名优秀的警官为此受了重伤,我不会让他白白流血。”
“袁峰吗?”谷原皱皱眉尖,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是个好人。”
“一个荒唐、正直的好人。跟他搭档对你有好处,左森,你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他们的智商,而不是用心。”
“他要是死了,我会杀了你。”
半晌的沉默,谷原轻笑一声,神情幽暗难喻。“是这样的吗,左森?”他像是在寻求确认,然而很快转换,“我想你没有机会了。”
“什么?”
左森突然想起少年掌心里的盘尼西林。而谷原有严重的过敏症。
“那孩子给我的剂量让我离呼吸麻痹还有半个小时,你发现我的时候,就像你发现他一样。”
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咬紧了牙。“为什么。”
“这不是个好问题啊,”谷原苦笑,“人们问这个问题时往往在问一些他们没问的,利益、目的、立场,这都不是答案。”
“你在逃避,”左森冷然。
“这不是逃避,这是计划中的结束的方法。”他说,“我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一样清醒,因为你,左森,这是个错误。”
从隐秘杀人,再到不可控制的拳王之死,他一点一点试图向更高的地方爬去,他不再耽于血腥,而是开始在杀戮之中品尝征服,贪慕控制,再到……
“我喜欢你看着一切又看不透一切的样子,”谷原说着,话音里开始染上喘息,“认识你很高兴,警探先生。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
“谷原!你他妈在什么地方?!!”左森大喊。
青年挂断了电话,在过敏原入侵机体所产生的呼吸应激反应下开始剧烈且艰难的喘息。他知道这过程将维持近十分钟的时间,而他很快就将因窒息所引发的缺氧陷入昏厥。他控制不住地痉挛,紧攥着床单的手几番过后再也没有松懈下来。
左森依旧在飞驰着,电话被突然掐断后他像是被陡然扔进一片无声的海里,茫惘之中,风声鹤唳。
他不知道人在哪里,他打开通讯台注意所有的案件指派,他开车经过一切与二人有关的地方,然而没有谷原的踪影,警笛接二连三划破街区的寂静,他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经过路边咖啡屋时,听见从里面传出来的轻缓歌声,谷原所偏好的爵士风情,那一瞬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反打方向盘,向着青年的家的方向驶去。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那样的心情。
他拿着枪走进房间,他从来没有以这样的姿态走进这个房间,他看到青年倒在床上再无动静的身体,他伸出手去,却只触到一片死寂。
“谷原?”
没有回应,谷原躺在床上,眉宇间仿佛依旧是那个气质温和的人,面容干净落拓,好似陷入沉睡。
他知道谷原已经死了,但是又不可抑制地想着他会如梦醒一般幡然醒来。
左森退开一步,他突然觉得心脏鼓动似要穿破胸膛,与之回应的寂静空旷无垠,仿佛存在成了羸弱的抵抗。他控制不了,如同他控制不了所有记忆里与青年相关的画面翻涌而来。他知道这是情感创伤应激下大脑的本能反应,试图恢复被打破的认知。
他知道自己从未试图去定义什么,爱恨,形而上的孤独,然而他开始想那片窗外更迭不变的黄昏声色,停走的石英表,以及手垂落时恰能摸到的一片将落未落布片。
他开始想那首歌的轻柔旋律,想起了那个雨夜,与他们所有发生过的吻与亲密。
他与他所有牵扯不清的欲望与纠缠,让他意识到自己在深切之中的作为一个人的自处。
他意识到自己的本能还在眷恋这个世界。
后续的警察汹涌赶到,警员们十二万分火急地冲进犯罪现场,看见左森茫然站在一地错乱里,手里是未上膛的枪。
他看着躺在床上的谷原,忽然意识到世界是个螺旋,他正在抵达某个旋转拐点。
而再也没有比此刻更相似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