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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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君烈继续回忆,愤愤地讲述一番在南京的见闻。有一些党棍在挥霍公款,急急忙忙地展开狂欢,用醇酒妇人满足无限制的贪欲,恨不得把手中的权利尽快置换,搞完最后一点家底。这些见闻让阮君烈万分失望,心中燃起憎恨。
阮君烈对政治大局没有多少影响力,他只能愤愤不平地走一路,郁郁寡欢地回来。叶鸿生这才明白,为什么阮君烈回来以后心情焦躁,急于发泄,发泄中带有一种自戕的意味。
叶鸿生抚着阮君烈,找不出话来安慰他,叹息一声,收回手,坐在阮君烈旁边,陷入自己的烦恼。
阮君烈发觉叶鸿生沉默下来,扭过头,观察他一会,问:“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叶鸿生感觉到他的目光,对他报以微笑,笑容里带着酸楚,说:“没有,我之前就这么觉得,只是你不这样想。”
阮君烈心中不安,认为叶鸿生是在批评他,爬起来说:“宾卿,你是不是想起我以前对你说的话?以前我总叫你同别人一样,是我错了。”
阮君烈悔恨道:“那都是不对的……”
叶鸿生斟酌着,问说:“子然,你有没有想过。人民的事情只有用人民自己的手解决,让错的变回对的来。”
阮君烈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是啊。”
叶鸿生见了,立刻明白他们俩想的全不是一回事,否则阮君烈不会这么快点头。
叶鸿生露出苦笑,又说:“子然,你觉得守不住,会牺牲。军队牺牲的结果可能是作为和谈的砝码,让他们继续花天酒地,败坏国计民生。既然如此,我们还要不要经营下去?”
阮君烈听了,沉默不语,表情变得苦恼,不甘。他纠结了好一会,向半空中凝望着,目光落在天边外,喃喃道:“宾卿,人生自古谁无死?身为军人,除了战死沙场,还能拿什么报效国家?我们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叶鸿生怔怔地听着。
阮君烈幼年的时候,他父亲深感革命不易,国事艰难,国家时刻有倾覆的危机。阮公经常给他的儿子们讲岳武穆、文天祥,要他们心智坚定,自始自终不要变心从俗,丧失气节。在这些英雄人物里,阮君烈最喜欢文天祥。
叶鸿生没有想到,阮君烈如此不满意现状,他还是不准备改变。
他要做文天祥。
叶鸿生内心生出一种猛烈的痛苦,无以言表,把他的心肝都挫折了,说不出话。叶鸿生含着泪水,把阮君烈紧紧抱住。
第 63 章
立秋过后,处暑仍在滚烫。
为了筹备战事,阮君烈派出侦察兵,在附近的城镇打探敌情。他觉得国防部的情报滞后,没什么实际用处,但是侦察兵的情报质量也不乐观。
阮君烈想不出办法,把叶鸿生叫来。
叶鸿生看过,说:“这个法子不好。敌军的群众基础好,你派出去士兵,他们未必会告诉你实话。他们不喜欢你的士兵就不会讲实话。”
阮君烈急道:“那怎么办?派你手下的人去?”
叶鸿生苦笑道:“子然,我手下的士兵也穿一样的军服啊。”
阮君烈苦恼地撑着头。
叶鸿生斟酌着,说:“可以请码头上的人帮忙。”
阮君烈抬起头,目光中燃起希望。
叶鸿生说:“码头上的消息多,都是老百姓自己人。我去同船总说说,派个人到码头去,每天把南来北往的消息汇总一下。不要派很多人去,他们会不喜欢的。”
阮君烈激动地说:“宾卿,这个法子很好!”
叶鸿生说:“但是情报的准确性肯定比不上自己人。你将就一下。”
情报渠道建立起来后,状况比之前好一些。阮君烈感到略有保障,安心一些。叶鸿生让一个连长去负责这件事,又把这个连长交给阮君烈,让他直接对阮君烈汇报。
年轻的连长去敲阮君烈的门,战战兢兢的。
阮君烈奇怪道:“你为什么不找参谋长?”
连长说:“长官,参谋长叫我到这里的。”
阮君烈听了几次汇报,发现叶鸿生都没插手,跑去问他:“宾卿,现在没有情报科,你也不帮我管起来?”
叶鸿生对他微笑道:“不是已经安排人来负责了?子然,你觉得这事很重要,就自己来管吧。你头一个听到,情报越全面,你的判断越准确。”
阮君烈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有点在意。
从南京回来后,阮君烈心绪不佳,办事效率大打折扣,事情都交给叶鸿生处理。叶鸿生每天陪他,宽慰他,同时处理军营中细如牛毛的杂务。
大厦将倾的阴影笼罩在阮君烈身上,他时常感到不安,不能看报纸杂志。看到那些激愤忧国之言,阮君烈忧愁得睡不好觉。叶鸿生晚上也要陪他,不能睡觉。叶鸿生安抚阮君烈一阵,他才能放松情绪,舒坦起来。
有时候,阮君烈想借酒浇愁,叶鸿生让卫兵们把烈酒都收起来,尽量少给他喝。
过了最低谷的那一阵,阮君烈振作精神,重新插手军务。他见叶鸿生这个态度,疑心是不是自己太颓唐,露出怯态,让叶鸿生看不上。阮君烈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大受刺激,不能不振作起来。
阮君烈厉兵秣马,连警备师都严格操练,时刻准备好打仗。
见他精神抖擞,天黑才回来,叶鸿生把毛巾递过去,心疼道:“子然,还没到拼命的时候呀。”
阮君烈让叶鸿生给自己擦汗,捉着他的领子,急切说:“宾卿,我不会躺在那里等死!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叶鸿生心酸地笑笑,用毛巾把他额上的汗抹去,说:“我知道。”
叶鸿生给阮君烈拿来一件干净衣裳。
阮君烈换过衣服,说:“那你愁什么?”
叶鸿生苦笑道:“子然,你想多了。我没什么用处,怕拖你的后腿而已。”
阮君烈愣了一会,伸手捉住叶鸿生,搂住他的肩膀,紧紧地搂住,紧到他们的骨骼撞在一起,他的整个胸腔都发痛了。 阮君烈眼眶发热,嘶哑地说:“宾卿,哪怕是你自己……也不许这样讲!”
叶鸿生抬起手,抚住他的后颈。
阮君烈松开力道,抬头亲吻叶鸿生。
叶鸿生温柔地回吻他。
阮君烈感觉到一阵细雨般的爱意,他缓缓闭上眼睛,享受这种被浸润的感觉。
叶鸿生搂住他,耳语道:“子然,我们去看荷花吧?入秋就要谢了。”
阮君烈回想起那片荷塘,美景历历在目,怅然道:“好。”
他们两人约定了,一时却难以成行。
新兵队伍给了番号,是七十三师。这支部队被派往山的另一边安营扎寨,孙仲良任副师长,站在第三位,跟着队伍走了。
走之前,阮君烈给军官们践行,好好款待一番,壮壮士气,又定下规矩,让他们随时发电报汇报驻地情况。叶鸿生陪阮君烈送走这支部队,一直送到山脚下。新兵们都在回头看,看叶鸿生,像一群第一次出远门的大孩子。
叶鸿生对他们挥手。
新兵们也挥手。很多双手像很多树叶,在山上迎风翻动。
回到宅邸,阮君烈想着,说:“山上要布些人马。”
叶鸿生应说:“是,还有山炮需要看守。派警备师去吧。”
阮君烈让警备师加紧操练,准备选一批精干的人马。叶鸿生陪他张罗一阵,终于准备就绪。这天晚上,气压低,阮君烈说:“天气热,我们去划船吧?”
叶鸿生去牵马。
他们两人骑马,再次到旧渡口,老船夫搬家了,只剩下空屋子。叶鸿生将小舟从草里拖出来,清理一番,推入水中。
阮君烈上船,叶鸿生把帆张起来。月光下,小舟驶入水面,凉风习习。
虽然是夜晚,渔民还在水面上活动。
晚上捕鱼同白天不同,他们张开网,用木梆子敲打船舷,将鱼群惊散。为了看清鱼群的走向,他们拿火把照住水面,将鱼往网里赶。一簇簇火把倒影在水面,晕出红光,鱼儿在网中搅动,泛起银波,煞是有趣。阮君烈看着他们,笑道:“好热闹。”
叶鸿生笑笑,说:“他们的日子不受影响,每天还在打鱼。”
阮君烈感慨着,点头。
叶鸿生划船,小舟顺着水波,漂到山坳里。
系好舟,叶鸿生与阮君烈一起往水潭边走。纺织娘在草丛中鸣叫。
晚上并不昏暗,天上有星星,还有一弯月亮。
他们走到水潭边,闻到荷花散发出清香。
两人并肩在水边坐下,沐着凉风,讲些闲话。他们先说了打鱼的渔民,又谈论老船夫去哪里,是不是躲到外地去避兵祸,然后谈到手里的几支队伍,各有什么优缺点,实力怎么样。
说完之后,他们静下来。
叶鸿生说:“子然,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
阮君烈扭头看叶鸿生。月光给叶鸿生披上一层薄纱,让他朦朦胧胧的。
阮君烈说:“怎么了?”
叶鸿生沉吟一会,没有继续说话。
阮君烈感觉到他有强烈的心事,靠近他一些,问:“你在想什么?宾卿?”
叶鸿生凝望着远处的荷叶。风在不停地摇晃它,荷叶上面的水珠散成了好几滴小水珠,在乱晃。等风停下来,它们又聚在一起,变成一滴大露珠。大露珠很沉,压住荷叶,慢慢下滑,下坠,从叶面上滑落下来,滴答一声。
叶鸿生收回目光,将野草在手指上紧紧绕了几道,又松开它。叶鸿生说:“子然,我不想打仗了。”
阮君烈楞住一秒,顿时笑出声来,在他背上拍两下,笑问:“那你想干什么?”
叶鸿生说:“我不知道。”
阮君烈说:“你会做别的吗?”
叶鸿生摇头,说:“不会,也许可以学着做。”
阮君烈又笑起来。叶鸿生平时很成熟,完全看不出他会讲这种孩子气的话。阮君烈觉得逗人得很。阮君烈搭住叶鸿生的肩膀,说:“你每天加班加点,就是为了想这个?你还在想什么?跟我讲讲。”
叶鸿生沉静地望着他,露出微笑。
叶鸿生说:“子然,我们打了那么多年的内战,有多少牺牲是必须的?我们明天杀死的人,可能是曾经的兄弟。”
阮君烈扭过头,看着他。叶鸿生又在同情左翼,阮君烈不怎么舒服。
阮君烈说:“宾卿,你的兄弟只有我,没有旁人。”
叶鸿生用眸子看着他,悲伤地说:“子然,你也可能会死。”
阮君烈这才弄明白,叶鸿生是在害怕。
一种温柔的情绪浮上来,占据了他的心头。阮君烈原本以为,受到战争威胁、寝食不安的人只有自己,原来叶鸿生也受到了影响。叶鸿生的言行举止没有变化,阮君烈以为他像钢铁一般,没有什么感觉,自己随时可以依靠他。
现下,阮君烈发现不是这样的,叶鸿生想得比自己多,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阮君烈表情柔和下来,哄道:“不想打仗,你想做什么呢?”
叶鸿生坦言道:“子然,我想和你在一起。只要我们离开战场,不管是做教育,做生意,做些什么有益事业都好。哪怕是种地,打鱼,我都很愿意。”
阮君烈被他震惊。
好一会,阮君烈说:“你开玩笑吧?”
叶鸿生自嘲地笑一下,点点头。
阮君烈忽然难过起来,说:“宾卿,你为何忽然想这些?”
叶鸿生垂下眼帘,说:“对不起。我随便想想,有时候累了,做做白日梦吧。”
阮君烈叫道:“宾卿!”
叶鸿生抬头。
阮君烈搂住叶鸿生的肩膀,剖白道:“宾卿,我生下来就是军人,不会做旁的。再说,军队和国家变成这个样子,你连军长都不是,你没有置办私产,结朋党,没有犯下多少过错,但我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叶鸿生看着阮君烈,露出心碎的表情。
阮君烈也望着他,说:“倘若我成全你,又该如何自全自恕?虽然我不想,但我注定要死守在这里。”
叶鸿生闭一下眼睛,将苦涩吞咽下去。
阮君烈说:“我在这里,你当然也不准走。”
阮君烈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叶鸿生的笑容实在太悲伤。阮君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痛苦的笑容。人的魂魄会死的话,阮君烈相信,叶鸿生的一个魂魄已经死了,死于无望。
两人沉默下来,相对无言。
最后,叶鸿生轻声地,好像在自言自语,说:“我喜欢你,子然……”
一阵近乎痛苦的爱意,在阮君烈的心中发酵,膨胀,终于冲开心扉,喷薄而出,骤然发烫。阮君烈抚着叶鸿生的颈子,让他靠近自己,缠绵地吻他的嘴唇。
叶鸿生叹息一声,将阮君烈拥住。
天空有流星曳了长长的光明下坠。
阮君烈看到流星下坠,感觉到自己跟着流星一起坠下来,坠落在水波上。水面上荷花迎风举起,将他的灵魂托住,合上莲瓣,将他温柔地蕴含在里面。
夜熟得发香。
全部星光坠落在水面上。
这一种夜景,实在是令他终身不能忘怀。
第 64 章
从水边回来后,阮君烈好几日心神不定,无法集中精神,把心思完全放在战局上。
阮君烈站在楼上,用手撑着栏杆,望着楼下的叶鸿生。
叶鸿生接收过电报,正在同士兵说话。叶鸿生穿着军服,站在一丛丛翠竹边,阮君烈觉得他仿佛同周围的翠色融为一体。叶鸿生面色和煦,看上去波澜不惊的样子。那天夜里,他露出魂断心碎的摸样,阮君烈想起来依然阵阵心悸,无法自持,但是现在,叶鸿生身上已经看不到这些痕迹。叶鸿生把它们藏到微笑后面去了,阮君烈这么一想,顿时苦涩上涌,心里不是滋味。
阮君烈目光复杂,盯着叶鸿生。
叶鸿生感觉到阮君烈的目光,抬头看他,露出个笑容。
阮君烈扭过头。阮君烈心中酝酿着一个决定,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这么做。
叶鸿生低下头,继续与士兵说些什么。等他说完,阮君烈已经排除杂念,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