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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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禅房,我挑了一个靠边上的位子,一个穿着白缎青丝绣服的男子坐在身边,那是换了衣服的谢昭瑛。我有气无力地冲他点点头,手里忽然塞进一个纸包。
我大惊,那纸包还热乎乎的。小心打开,居然是几块黄澄澄的豆油酥饼。
我热泪滚滚:“二哥……”
“快吃吧。”谢昭瑛怜悯地看着我那苦命样,“小三子从斋房里偷拿来的,我吃了一半,给你留了一半。怎么样?我对你好吧?”
我连连点头,埋着脑袋一口吞一个,结果立刻噎到,恰点没给憋死。谢昭瑛的铁沙掌啪地拍到我背上,我噗地把酥饼渣子喷得前面的谢灵娟一后脑袋。谢灵娟张口就要大叫,却被我大哥一把捂住嘴巴,原来慧空大师来了。
慧空大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苍白消瘦但是步履沉稳,且两眼如炬,精干犀利,一望即知不是等闲之人。只见他站定,两眼如探照灯一般在人群中一扫,忽然落在我的脸上。
我被那目光一盯,背上出了一层凉汗。心里嘀咕,莫非高人看出我乃是借尸还魂了?
可是慧空大师又收回了目光,在蒲团上坐下,开始布道讲禅。
我本无心向佛,再加之半天劳累,很快就泛起了睡意。老和尚说起佛来,典故生僻,字语晦涩深奥,我听着犹如一门外语。禅房内烧着碳火,暖烘烘的,我恍惚中靠着了一个温暖柔软的东西,鼻端闻到一股淡雅的气息,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梦里一片云海,仿佛我初还魂时的景象。我盲目地在云层里穿梭,就像一艘失去雷达导航的飞机。
飞着飞着,云层渐渐稀薄,隐约显出一大片土地。那是一个现代都市,我悬浮在高空中俯视,只见夜晚的都市灯火辉煌,摩天大楼上的霓虹广告璀璨夺目。忽然看到熟悉的百货公司,才发觉自己似乎是又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我欣喜若狂,立刻朝着家的方向飞去。家在的小区正是一片初秋光景,桂花飘香,我家那懂栋楼下停着数辆高级轿车,上面装饰着粉红色的缎带和玫瑰花。
我正迷糊,忽然一大群人从楼里涌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张子越!
只见他春风满面,喜气洋洋,手里正挽着一个红衣美人,那是李嫣。两人甜甜蜜蜜,被众人簇拥着,走向一辆大奔。那亮大奔上贴着大大的红喜字。
我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大家都看不到我,他们的身体从我身体中穿梭而过,我仿佛是个幽灵。
我记起来了,今天是九月十九,张子越成亲的日子。我的肉身还不知道躺在什么地方,但是他已经无恙,如期举行婚礼,做了李嫣的丈夫。
我呆呆站着,看着人们坐进车里,车辆依次离去,很快楼下就已空空。秋风卷着黄叶,热闹过后的冷清包裹着我。我望着车队离开的方向,眼睛刺痛。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别看了,不是你的,注定就不是你的。”
我的情绪被打断,没好气地冲着上方的虚无翻了一个白眼,“你少废话了,我等了两个月,这下可以送我回肉身了吧?”
“No。No。”那大仙冒出两句洋文,“时间还没到。”
“还没到?”我窝火,“让我元神归体,又不是什么复杂的技术活,什么事拖那么久?”
那声音很无奈:“我也没办法。灵魂归体这事,不是想归就可以归的。任何一个灵魂进入任何一个身体,都是按照调配来的,需要上面下指示。以为上面人办事效率低,所以每天指标有限。你虽然在名册上,可是排到你,恐怕还要有些日子去了。”
我气得把官僚制度臭骂了一通。那声音劝慰我:“谢姑娘,你也别急了。反正你心上人都已经结婚了,你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如就在那个世界感受一下另一种生活吧。再说了,你的命中之人,又不是刚才那个新郎。”
我一听,来了兴趣:“你知道我的命中之人是谁?”
大仙不自在地咳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也只是好奇地去翻命格君的册子时看到的,这事算泄露天机,要遭天雷劈的。当然我们俩谁跟谁,一般人我是不告诉他的……”
我急:“到底是谁?”
那大仙嘿嘿一笑:“那人,就是你身边之人。你用心观察就知道。”
这说了等同没说。
我正要再问。那声音忽然念到:“时间不够了。”然后一个力量拽起我,像发射火箭一样把我往高空带去。我头晕目眩,紧闭上眼睛,在高空一阵疾飞,然后稀里糊涂地直线往下落去。
失重感让我本能地惊恐大叫起来,突然砰地一声,后背撞到什么,摔了个四脚朝天。
张开眼,看到粗大的横梁和屋脊,然后一张熟悉的脸探进视线里来。
“四妹,你没事吧?”
谢昭瑛又是担忧又是无奈地看着我。我傻傻看着他那张俊脸,脑子里突然冒出大仙的那句话:“那人就在你身边。”
一阵恶寒。
谢昭瑛疑惑地伸手摸摸我的头,“不会是睡傻了吧?”
我这才发觉满堂寂静,每个人都盯着我,谢氏夫妇脸色不怎么好看,那个慧空大师一脸深奥地眯着眼睛。靠背轻颤了一下,我发觉不对,回头看。宋子敬带着淡淡笑意温柔注视着我,原来我跌在他的怀里。我脸一下红了。
谢太傅沉着老脸,向慧空大师道歉:“小女教养无方,冲撞了大师。老夫回去一定严加管教,还望大师宽恕。”
慧空大师念了声阿弥佗佛,说:“谢大人不必自责。谢小姐年少活泼,耐不住法课沉闷,也是人之常情。老衲看谢小姐质朴慧真,灵台清明,眉宇间自带浑然灵气,隐有雍容之姿,将来必会母仪天下。”
这句话不啻将一枚手榴弹丢进了人群里,炸得大家头昏眼花找不到北。
全家人都慢慢把脑袋转向我,再又转向谢昭珂。谢夫人张口把大家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大师,你搞错人了吧?”
我和众人都点了点头。
慧空大师双手合十道:“施主,老衲出家人不打诳语。此乃天机,老衲已经泄露,罪责在身,也恐难逃脱啊。阿弥托佛。”
老和尚,既然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你怎么不管住自己的嘴巴?
我欲哭无泪。谢家人都像头天见到一样纷纷打量我,脸上都写着:“怎么可能?怎么看都不像啊?”几个字。
我忙说:“我不信的。那和尚瞎说。”我还要回到我原来的肉身呢。
谢太傅怒喝:“放肆!”
不知道他是觉得我不该管那慧空大师叫老和尚,还是不该否认怀疑我的娘娘命。
慧空大师高深莫测地笑着离开了,留下一屋子茫然的人。谢夫人习惯性得一紧张就打哆嗦,对谢太傅说:“老爷,不如再叫大师给珂儿看看相。”
谢昭珂明丽的脸上满是不情愿,幽怨的目光一直锁在宋子敬身上。而宋子敬则皱着眉头地盯着我,仿佛在思索我这样的人究竟怎样母仪天下。
谢昭瑛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恭喜四妹啊。”
我没好气:“喜什么喜?”
“咱们谢家要出一个娘娘了啊。”
我气道:“那皇帝四十好几不说,还是个病痨子,我二八年华如花似玉的,去给他做小老婆,他受得起吗?”
谢太傅跳脚:“混帐东西,诋毁圣上的话你都敢说!”
我脾气上来,叫道:“有什么说不得?女人也是人,先天受制体力不如男人,倒不被男人当成人了?说白了还不是父权夫权的暴力统治,整个社会畸形发展。”
谢太傅这个古人不知道该怎么招架一个狂热的女权主义份子,脸气成猪肝色,差点背过气去。
谢昭瑛见不妙,赶紧拉着我往外走。
他一直拉着我出了寺庙,我狠狠甩开他的手,自己直直往山下走去。
终于有点生气了。
假设一个女孩子,牺牲她的青春而奉献在家族的荣誉上时,别人竟然还觉得她不配。我受不了这个侮辱。他们是什么东西,一个欺名盗世的老和尚,一个道貌岸然的学究,还有这个见鬼的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
我站在半上腰冲下脚下的一马平川大喊:“老娘我要回家——————————”
“我带你回去好啦。”谢昭瑛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上的我,牵着马一直跟了老远,我想着心事都没有注意到。
他叹口气:“再怎么说,他都是你爹,同他生气就是你的不对。”
我冷冷道:“二少爷,我可就是要做皇帝的小老婆的人了,到时候你们一家子都要给我下跪磕头,我还在乎和爹吵架?”
谢昭瑛苦笑:“别说气话了。那老和尚的话也做不得准,我小时候他还说我将来要君临天下呢。”
我大惊,“二哥,这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呢!”
“是啊。”谢昭瑛也很苦恼,“可是你看我活这么大,还是谢家老二,连个官职也没有。见他娘的君临天下。”
我笑:“这也说不准。也许我做了娘娘,大力提拔娘家人,我们谢家外戚专权,你最后不耐烦做逍遥侯爷,策兵谋反……”
谢昭瑛一脸黑线。
我打住,摆摆手,继续走路,“你回去吧,我没事。”
“你要去哪里?”谢昭瑛问。
“听那秃驴念了半天的经,前胸都贴后背了,下山找吃的去。”
我才走两步,腰上忽然一紧,哗地被人提到了马上。谢昭瑛搂我在怀里,笑道:“我也饿了。庙里那斋饭一点油都没有,走,二哥带你去天香楼。”
他两腿一夹马腹,马儿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歌尽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6章 鸳鸯蝴蝶梦
天香楼在京城商业街上,是一栋四层高的建筑,飞檐高壁,宏伟气派,来往食客皆乘坐着华丽马车,衣冠楚楚。真不亏是京都第一的酒楼。
谢昭瑛带着我走进去,跑堂的一看他就笑脸迎上来,“哟,这不是二爷吗?您可好久没来了,快楼上请。”
谢昭瑛轻车熟路,撩着衣摆潇潇洒洒地走上楼。
在一个临街的包厢坐下。谢昭瑛翻开菜单,开始念:“口蘑肥鸡、樱桃肉山药、鸭条溜海参、烧茨菇、卤煮豆腐、熏干丝、烹掐菜……”
我忙叫停停停,“我们才两个人,两荤一素一个汤就足够了。”
谢昭瑛显然是阔绰惯了,满不在乎道:“不就是几道菜,你哥哥我还是出得起的。”
跑堂的也立刻在旁边吹马溜须:“二爷出手,可是出了名的大方。上次一掷千金,独占琼萃楼花魁,连赵小候爷都只有旁边咽口水的份儿。”
我直瞪着得意洋洋的谢昭瑛,绝非敬佩,而是可怜谢太傅。他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不知怎么死挣活挣,才供养得起这么一个败家子,难怪他要把三女儿卖进宫里去了。
我问:“赵小候爷是谁?”
谢昭瑛笑说:“赵策,是皇后的侄儿。那厮与我打小认识,以前在太子跟前侍读的时候,他洒我墨水我钉他板凳,双双挨先生的板子;待长大了,我枪他的花魁,他抢我的古玩,回家都挨家严的教训。”
我想起云香同我说起的赵氏一党,问:“这赵小候爷想必也是一个纨绔子弟了?”
谢昭瑛说:“也不是,他人虽然泼皮无赖厚颜好色,文采倒是一等一的好。你有空去看看《齐江山志》的《盛京》一章,就是他撰写的。”
我大惊:“他他,他信基督教?”
谢昭瑛迷惑:“鸡肚叫?鸡肚怎么叫?”
我噗地喷了一桌子,“我听错了,是我听错了!”
谢昭瑛还在思索:“鸡从肚子里叫?”
我忙问:“那花魁如何了?”
谢昭瑛笑:“你以为如何?就此红帐美人逍遥夜?其实是那柳姑娘是我一个朋友的心上人,我那朋友家境平常,没办法给佳人赎身,我便顺手帮了一个忙而已。”
我笑:“拿家里的钱去行侠仗义,怎么能不出手大方?”
谢昭瑛好奇地盯着我,“你到底是什么变成的,怎么这么刁钻精怪?”
他看似随意一句话,吓出我万年冷汗。这是封建社会,我这借尸还魂之人,会被当成牛鬼蛇神钉在木头桩子上被火烤得滋滋响。
好在这时小二把菜送了上来。
我一看,装菜的小盘小碗都只有我半个巴掌大,也不知是抠门儿还是传统,反正零零总总地摆满一大桌子,让我有种在吃韩国菜的错觉。难怪谢昭瑛张口就念菜单。
不过菜肴色香味美,又合我的口味,我吃得不亦乐乎。
谢昭瑛斯斯文文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条斯理地吃着,看我狼吞虎咽,叮咛一句:“慢点,当心噎着。”
忽听外面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谢家二少什么时候伺候起别人来了。”
说着,门打开了。一个高挑的锦服男子不请自入,面容俊秀,笑容可掬,只是大冷天的还摇着一把绘花扇子,一股熏香随着扇风飘到我的鼻端。他身后紧跟着一个青色儒衫的男子,英俊挺拔,气度温和。两人年纪与谢昭瑛相仿,衣衫考究,举止有度,显然受过良好教养。
谢昭瑛笑着站起来,“延宇,正勋,有些日子没见了。”
这两人名字颇有韩国味道,非常好玩。走前面的华服男子有一双单凤眼,笑容起来像狐狸。走在后面的男子神情沉稳,似一井无波之水。
狐狸男看到我,好奇道:“这位姑娘是……”
谢昭瑛介绍道:“这是韩王孙,这位是车骑将军郁正勋。这是我四妹小华。”
狐狸男韩王孙一听我大名,脱口而出:“你痴癫智障,不是疯子?”
我怒极反笑:“你信口辱人,不是傻子?”
郁正勋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谢昭瑛在桌子底下狠踢了我一脚。
韩王孙倒是知道自己没说对话,急忙正色,向我道歉:“在下刚才出言不慎,有辱四小姐,实在是平日里口无遮拦惯了,却并没有恶意,还望四小姐原谅。”
我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他肯如此诚恳慎重的向我道歉,确实不容易。于是我夹了一筷子刚才被我喷过的鸡腿肉,放在韩王孙的碗里,亲昵地说:“韩大哥不必自责,小妹刚才也有出口不逊,也还请您别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