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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鬼嫁(出书版)作者:公子欢喜-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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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时过後,晴光尽敛,黑云压城。暗沈沈的云朵将一个曲江城罩得严严实实,却滴雨未下。到了傍晚,反而又是日出云走,霞光漫天。如是三日,东街再不见半仙的身影。
    「哟,这不是我的好弟弟吗?难得天阴遮阳,出来走走也好。」乌压压的云头把平如明镜的湖面映照成一池如墨的黑潭。离姬穿著一身金红色的纱裙,款款从水中来。浪花翻腾,隐隐可见那飞溅的水珠并非透亮,而是如此刻的天空般,泛著几分浑浊。
    鱼妖的脸上带著不变的娇豔媚态,笑容可掬,眼中却不怀好意:「怎麽不见道长呀?奴家还没好好同他说过话呢。「
    「姐姐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愚弟?」无视她的幸灾乐祸,韩觇负手而立,专注看脚下混沌的湖水。
    「呵呵……」娇笑著,离姬足尖一点,扭身飘然上岸,站到了韩觇身侧,「三日之前,寅时二刻,他从西门出城,方向正北。前日夜半,到盈水城。停留了一个时辰,又往东疾行。昨日正午,出营州地界,又向北。看来不是赶去钰城驰援,而是要进京。哼,宫里的天子尚且自身难保,他去那儿有什麽用?」
    眼前的女子当年可谓营州一方妖主,栖身霖湖,假作柔弱,每每总在月圆之夜现身诱引路人。而後拖入湖中,说是郎情妾意共享逍遥,实则吸骨敲髓,榨尽阳精。不出十日,路人必然力竭而亡。尸身浮出水面,无不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凡人见之,莫不大骇。霖湖中又水鬼之说不胫而走。也正因此,湖边少有人来,辜负了一派秀丽风光。
    盘踞多年,她的眼线早已经由各路水系遍布每个角落,曲江城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离姬的眼。
    「据说,金云子出关了。朝中急邀各派掌教进京。」韩觇淡淡说道。奉天朝气数已尽,摆再大的道场也无力回天。听说,对於天子的盛情,各家都是敷衍了事。人走茶凉,莫说凡夫俗子太市侩,真正大祸临头,超凡脱俗的化外人一样免不了庸俗。
    「哼,就算金云子来了又能怎样?我们费尽心力摆下血阵,岂是几个杂毛道士说破就能破的?只怕眼下,他连真正的血阵在何处都还摸不著头脑。」离姬得意地嗤笑,「再者说,血阵严密,外人难以看破其中机关。稍有不慎,不说破阵无望,这曲江全城都得陪著一起死。哈哈哈哈哈……到时候,看那面慈心善的帝星如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她拍著手纵情大笑,回头见韩觇依旧看著湖水无动於衷,不由俏脸一沈。双眼一轮,却又再度眉开眼笑。踏前一步,挨到韩觇身边,离姬笑得甜美,眼角处刻意用胭脂点出几许豔红,衬得额上的花钿分外妖娆:「出城时,他带走了所有东西,看来是不会回来了。呵呵……韩公子,你夜夜同他共饮,如今可是舍不得了?也不知那道长失了你的陪伴,独自一人孤身在外,旅途之中可觉寂寞?切莫被狐狸蛇蝎那些不入流的东西迷了去,那就真是可惜了。」
    不著痕迹後退一步,韩觇冷著脸同她拉开距离:「只要未遇上姐姐,那就是大吉大利。」
    不愿同她逞口舌之快,韩觇扭头一心一意观察著霖湖湖水。天色阴沈,水汽氤氲。湖面上雾气徘徊。若是低头细看便会发觉,微微荡漾的的湖水中正有无数细长的黑线在扭曲摇摆著。它们浸没在水中,宛如无数幼细的小蛇,姿态妖异而恐怖。放眼望去,无穷无尽的黑线几乎把整个湖面布满。
    这就是怨气。只存在於传闻中的血阵犹如一只庞大的魔兽,正无声地吐纳著饱含怨气的黑烟。从血阵中散发出的冲天怨气不断涌出,充斥於霖湖上方,伴随著恶臭的腥味,闻之令人作呕。
    「祭品越来越多,湖水掩盖不住了。」韩觇眉头紧锁。
    离姬嗤之以鼻:「早晚都要如此。」
    见韩觇从袖中抽出竹箫起唇欲奏。她又是一声冷笑:「木道士走了,你何必再费心掩饰?」
    「他是紫阳真君转世,金云子最得意的门生。幽明剑出鞘,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难道你不知道吗?」手指慢条斯理地按上箫孔,呜咽的箫声顷刻间回荡在霖湖之上。
    仿佛回应著零落的箫声,湖中的黑线剧烈挣动了一会儿,而後相继向湖底游去。黑泱泱的湖面逐渐转变为一片蒙昧的暗灰色。
    「哼,只要有血阵在,天下总有一日会是天师的。所以,我会为他守住霖湖。无论谁,都休想阻碍天师的大业,包括你。」倏然再向前一步,离姬泛著红光的双眼狠狠逼视著韩觇。她高声昭示著她的决心,眸中凶光毕露,娇美可人的面目瞬间化为狰狞鬼相,「血阵的事,外人难以看透,却保不齐会有内鬼作祟。好弟弟,听姐姐一句话,乖乖看好你的店。天师不会再容忍你的放肆了。」
    摇摇头,韩觇放下竹箫,镇静地同她对视:「为什麽?」他永远无法理解她的痴狂。
    那样的他,早已不是锺南山上那个桀骜不羁的洒脱师兄,亦不再是当年霖湖边那个轻狂潇洒的年轻道人。终日只能裹在一身黑纱里,不得不每日进食人血方能维持住人形的他,早已不能称之为人。黑纱的面目甚至比荒郊野外的恶鬼更不堪。那个他,当真还是他吗?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为什麽你却还如此固执?
    「因为我喜欢他。」高高扬起下巴,离姬的眼中闪烁著耀眼的光芒。
    「他不喜欢你。」韩觇低声道。
    「我信他。」她每次都这麽说。斩钉截铁,不容置啄。离姬的眼角湿了,可她依旧昂著头,表情坚定得几如疯狂,「我信他,即便他不信我。可我依然信他。」
    信他什麽?信他当真能坐拥天下,君临三界?信他果真能恢复原貌,记起本性?还是信他恍然大悟,最终如你所愿喜欢上你?
    「我信他会信守诺言,回到霖湖,给我买一盒新胭脂。」
    当她还只是霖湖中的一尾锦鲤时,时常豔羡来观湖赏景的凡人。丈夫护著妻子,父亲牵著儿女,举家踏青,其乐融融。孤身一人的她从未尝过这般温情滋味。
    那天湖里落进一盒胭脂,刚好沈到她的面前,而後,水花四溅,有人奋不顾身来捞,隔著重重水幕,她只望见是一个穿著长衫的年轻男子。傻男人,明明不会游水还往下跳,真真不要命。她不屑地摆动尾鳍,打算回水草里休息一会儿。那个傻子还在拼命扑腾,一波波水波搅得湖中翻江倒海。罢了罢了,只当为自己修一场功德。幻出人形,暗里揪住他的腰带往上托。
    死里逃生的男子趴在岸上喘了许久,苍白的面孔满是失落:「这可如何是好?特地托人从京城带来的,她看了一定喜欢。」
    鲤鱼藏在水中摇头晃脑。形容普通的男子,个子不高,皮肤不白,样子还有些呆。不知为何,心头一阵滚烫。他口中的那个女子一定会很幸福。良人若此,夫复何求。若是有人也能为他下湖捞取一盒胭脂,那该多好?
    「公子,奴家的胭脂掉进湖里了。」暗夜寂寂,她照著湖面将自己描画得千般妩媚万种风情,嘤嘤哭泣著在湖畔的垂柳下唤住一个又一个男子。满腹经纶的书生、家财万贯的客商、风姿飒爽的浪客……他们有说不尽的蜜语甜言,诉不完的侠骨柔肠,山盟海誓,夏雪冬雷,一出口就是地老天荒,一起誓就是海枯石烂。只是当她提及湖里的胭脂,他们却都迟疑了,转而僵硬地讪笑。
    望著湖中一张张犹豫的面孔,她站在他们背後暗暗冷笑。
    只有他是例外,那个笑容张扬的道士。
    「既然是姑娘的心爱之物,贫道这就为你取来。」他朗笑著跃入湖中,不带一丝迟滞。刹那之间,她仿佛又化身锦鲤,隔著重重水幕,看见那张虽平凡却一直印刻心中的年轻脸庞。
    「啊呀,都已经湿了,可惜。」湿透的胭脂盒在道士手中转瞬变作了一块光滑的鹅软石,道士不动声色,依旧笑晏晏地看她,「改日上街,贫道为姑娘再买一盒。」
    无措地点头,无措地避开他灼灼的眼,她紧紧捂住胸口,心头一片滚烫。
    「他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我信。」抛下始终无语的韩觇,离姬一步步走上湖面。潜藏在湖中的黑线恍如被惊散的蛇群,迅速扭动著四散飘散,而後又团团向她脚底聚集。离姬停下脚步,闭了闭眼,她厌恶这片不再清澈的湖水。睁开眼,她又再度前行,螓首後仰,背脊笔直。纤细如弱柳扶风,轻盈如百蝶穿花。婷婷嫋嫋,婀娜曼妙,「喜欢无非就是相信,信他的一切,全心全意,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她站在湖中央,一身金红的纱裙飘飘如仙。混沌的湖水微微泛起波澜,映衬著她如雪的面容。离姬遥遥看著韩觇,身躯缓缓下沈:「别顾著可怜我,看看你自己吧。你信他吗?他呢?那个道士他信你吗?呵……」
    韩觇自始至终不曾再开口。红唇一抿,离姬瞬间没入水中。
    久久地,鬼魅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任由成群结队的黑色怨气再度嚣张地在湖面上蔓延开来。日暮西山,死寂的湖面被天边的火烧云晕成一片赤红。韩觇方才慢慢抬起头,背过身向城中走去。长袖一挥,竹箫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无声地,坠入湖中。
    
    黄昏时的曲江城如今街头少有行人。凡人就是如此奇怪,对著眼前血流成河的钰城不见一丝怜悯,镇日津津乐道著那些无辜生灵的悲惨死状。却对看不见摸不著的鬼怪轶闻噤如寒蝉,一丝一毫的捕风追影都讳莫如深。全天下都在议论那些突然不见的人,每天都有旁人的子女、姐妹、兄弟被怪风掳走。曲江城家家户户门前都贴著画满朱砂符咒的黄裱纸。东街的瞎子半仙信誓旦旦保证,这样就可以驱凶避邪,保家宅安宁,全家康泰。
    韩觇施施然从一扇扇贴著符咒的门前走过,心中暗笑,若这破纸有用,世间又何必多此一举,生出一个傅长亭?
    三天前,道者走得匆忙,什麽都画都未留下,只在杂货铺的账台上压了一张短笺,纸面素白,上头空无一字。韩觇取过压著短笺的纸包,里头是一副醒酒药。
    过一会儿,有人来招呼,自称西城包子铺的夥计,有位道长在门前留了银两和字条,说是要往这送一屉素油的菜包。特地吩咐,一经出炉就要赶紧送到这儿来。
    韩觇捏著纸笺,昏昏沈沈想起,不日前喝酒时曾经提及,想念终南山上的素斋。那是他从记事起就日日弥漫在舌尖上的滋味,当时觉得寻常,後来寻遍天下却再找不著。倒是西城包子铺的素油菜包依稀有几分相像。尤其清早头一屉,味道最像。
    那时道士也醉了,兴致勃勃地提议,等天亮了就去买几个尝尝。
    招来鬼魅一通嘲笑:「他家一早就赶著开张,只怕天明时,你还醉倒床头爬不起来。」
    傅长亭大不以为然,大丈夫言出必行,何况重信守诺的他?
    鬼魅斜睨他酡红不下於自己的脸蛋,半信半疑。
    翌日,他果然醉酒来得迟。一面仰头望著高及屋顶的货架,一面手抚额头皱眉。
    醉後的胡言乱语世间有几人能记得分明?韩觇藏在内室里,闷头窃笑了一整天。
    原来,他还是想起来了。一诺千金,傅长亭当真从不失信。
    那个木道士啊……垂头低笑一声,韩觇悠然漫步在青石板与碎石铺就的小路上。
    从巷口朝里探望,小小的杂货铺挤在一众茶帘酒招之下。不仔细看,黯淡狭小的门面一晃而过,从不引人注目。
    「叮叮」两声,每日一早听见铜铃的脆响,他便知道是那个木道士来了。每天夜半,又是两声铃音,伴著道者离去的脚步。
    金云子把他教得很好。少年有为却不居功自傲,身怀绝技亦不刻意卖弄。不显摆,不夸耀,举止有礼,形容有度。看似冷漠孤傲,其实也有似水柔情。
    推开杂货铺的木门,面对空无一人的店堂,韩觇刹那间有些恍惚,似乎在沈甸甸的货架前,还能看见傅长亭的身影,穿著道袍,挽著袖子,透过门帘缝隙,飞快地同里面的他对视一眼,酷厉端肃的眼眸里,柔情一闪而逝。
    
    穿过货架与账台间的夹道,走入阴暗的内室,通往後院的门半开著,鬼魅讶异地挑起眉,扭头看向格窗。屋外,夕阳的最後一道余晖刚好沈入院墙之後。东墙边,一勾弯月正徐徐升起。高大的银杏树下,一道背向这里,仰头看著树梢上新生的绿叶。
    一步步,韩觇走得沈稳,不疾不徐站到他身後:「道长果真喜欢我家的树。」
    树下的人闻言慢慢转过身,脸上同样沈静,剑眉虎目,眼中不见一点微澜:「贫道有些小事,需向公子做个求证。」
    方才还挂在心头的人,此刻却真真切切出现在面前。道袍一尘不染,衣襟一丝不苟扣到下巴尖,高高的莲冠直入云霄。视线扫过他背後的长剑,名唤「幽明」的宝剑此刻静静沈睡鞘中,青色的剑穗直直落下,一动不动垂在道者的肩头。
    「可否让在下猜猜,是何等要事须得道长亲自来跑一趟?」鬼魅与他隔了一臂的距离。起雾了,稀埂的鬼雾从地底升起,游弋在两人之间。韩觇的声调听不出起伏,泠泠带著几许冷淡,「听说钰城相持不下,想必赫连将军一定十分焦急。」
    雾气後的傅长亭不动如山,脸上全然不见一丝悲喜。
    「钰城之战事关重大,成则定鼎天下,九州称臣。败则血溅沙场,有去无回。琅琊王殿下想必也一定十分忧虑。」鬼魅声调悠慢,话尾刻意拖得绵长。他漫不经心抬手掸自己的衣袖,手指细长,瘦削恍如白骨,嶙峋的手掌下,淡色的唇讥讽地勾起几许弧度,「天下盛传,鲁靖王帐下军师天机子秘密以终南禁术摆下血阵。血阵不破,鲁军不败,秦兰溪毫无胜算。以如今的战报看,琅琊军长途奔袭又兼久攻不下,粮草不济,军心定然动摇。而鲁靖王军虽死伤无数,但是内有天机子妖术作乱,外有血阵怨气杀人,钰城可谓固若金汤,想要攻城则是难如登天。况且,怨气可以杀人亦能助人,哪怕老弱残兵,精力不济,只要以怨气稍加蛊惑,便可激发心气提升斗志,更可使人不知疲倦,不畏疼痛。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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