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妆-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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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断笛心中发涩。苏偃荣登大统,再行如此贱低身份之事,着实不妥。
“又来。”苏偃微微板起脸,严声说教道:“跟你讲过多少回了?出了京城,便不要再提那聒耳的凡尊礼数。念叨了数来年,你就一丝也不觉得厌恼么?”
他依稀记得,自官廷逢面之后,柳断笛便一直称他殿下。惟有一次直呼其名,还是在柳断笛昏厥前际,神智散乱时才唤出的。
良久,他才叹道:“……你我打小儿便相识。初遇那天,还是你将我捡回府去,倘若不是你,我恐怕早给人害死了,哪里会有今天?”
“难为……陛下没有忘记,那时的阿笛智齿年幼,倒令陛下贻笑。”
“可不是。”苏偃哼道:“当年还没有甚么能够让你在意的,我无端出现,你也惊了一惊罢?”
“只是招待不周……委屈陛下了。”
苏偃闻言,心底稍痛。
柳断笛家道中落,父亲受死,仍是为那‘柬储’二字,苏偃怕他忧情伤身,连忙拿药汁堵了他的口:“说这些做甚么?时隔多年,该淡却的就都忘了罢。”
柳断笛好容易咽下,额上已冒了点点冷汗。
苏偃替他拭去,藏在袖中的手却是颇有些颤抖。
他扶柳断笛躺回榻上,瞧他呼吸逐渐沉稳,这才放轻动作走出房去。
待他离身后,柳断笛睁眼轻叹。
这几天苏偃总是一人独出,却能在自己醒来之前归来。苏偃不愿直说,或是有何苦衷?
柳断笛从未过问。
又三日,苏偃坐在榻沿喂他喝药,他恍然发觉苏偃手上竟多了几道淡淡的口子,斑布在手背指周,横纵交错,隐隐地泛着白。
柳断笛心惊一顿,苏偃似是有察一般,连忙收手回来,起身向外踱去。
“我去放碗……”
“陛下。”柳断笛唤他,“那些伤口……都是怎么来的?”
苏偃停了脚步背对着他,默声不语。
“我病的不是眼睛。”柳断笛轻声道。
半晌,苏偃回过身来,面上颇带着苦笑:“让你给发现了,不过也无妨……你先休息下儿,等睡醒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陛下可上药了?”柳断笛见他不言,费力地起身。
苏偃连忙道:“你歇你的,我自己来!”
柳断笛不依,苏偃又不敢逆他,只得取了药布过来。
他看着柳断笛粘了药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处,心中如同叶子刮了一下似的。片刻,柳断笛拿棉纱替他包裹严实,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没有必要这样罢……?”
柳断笛淡声问:“还疼吗?”
“不了。”苏偃将他拥在怀中,“小伤而已,无需太在意的。”
柳断笛心下一叹,良久才问:“……你这些天都去哪儿了?”
苏偃一怔:“原来你知道。”
“是……京中不妥?”
苏偃顺着他的背脊,道:“你多虑了。”
柳断笛闻言,心绪略松:“你方才说要带我出去?”
苏偃颔首:“是啊,你歇好了便去。”
“现在就走罢。”
苏偃一怔,遂便妥协道:“……好。”
他替柳断笛披了衣裳,抱他出了屋。右手上缠扎着白纱,比起往常来颇有些不灵便。
房外仍旧寒风凛冽,柳断笛在苏偃怀中颤咳几声,苏偃忙将衣袍拢了拢,问道:“冷么?”
柳断笛道:“不冷。”
檐廊底下拴着的石青色素织垂摆随风轻曳,苏偃踏在软泥地上逐渐远去,身后木屋中的长明灯仍然未熄,隐约染着微光。
柳断笛几作环视,轻声道:“柳林依山水,涧泉煮轻茶……此处地貌极好,只可惜现下隆冬之季,花草均枯,虫鸟不再,是瞧不见那副景致的。”
“无妨,若你喜欢,待到立春过后,我再带你前来此处。”
柳断笛听罢,苦耐一笑。
他等不到开春,更也无福消受。
“陛下……”
苏偃手下施力,打断道:“就要到了。”
来至栏门前,苏偃这才将柳断笛放下,从怀中抽出绸布条儿替他蒙上。
柳断笛略有些不解:“……这是何意?”
苏偃不答,只道:“跟我来。”
待他说罢,柳断笛便觉一只温热的手掌牵上来,轻轻地勾住自己的手指,引着自己向前走去。
苏偃抬手推开木栅,直至柳断笛缓步迈过,这才松手任它闭上。
他牵着柳断笛,仿若执握几世异珍,迟迟不舍放开。柳断笛随在他身边,眼周遮了洁白的绸布,上头浅浅地绣着几支金绫洛阳花,与身上拢着的青锦袄子相称极了。
苏偃侧首望他,唇旁挂着薄笑。
行至林子中央,他止了脚步,抬手将那缟色绸缎解开扯去,笑道:“阿笛睁开瞧瞧罢。”
柳断笛微微张眼,眼前集满了明耀,四下竟是一片梅园,鼻前香溢芬芳。
苏偃握了他的手掌,沉音说:“虽然没有‘柳林依山水,涧泉煮轻茶’,但是不知,癯仙临绕,琼葩盛景,可否相抵一二?”
柳断笛打量着面前这副景致,久久无言。
梅花点染在枝头,攀上古高的枝干,桃红间夹杂着月白之色。风微曳,漫天花雨应景倾洒。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颤声问道:“这片梅林,是你一人修剪过来的?”
苏偃颔首,言语中颇有些不自在:“时间太久无人照料,倘若不来搭理,只怕难入你眼。”
“你的手……”
苏偃不待他说完,便将他扯入怀中紧紧拥着,口中略带了几分调笑:“别哭啊……难道你不喜欢么?”
柳断笛闷声道:“喜欢。……你费力费心,我又怎会不喜欢。”
苏偃顺着他的背心,溺笑一声道:“那就留在我身边,我愿伴你一生轻游,看尽一世荣花。待到你我老去,便在花海之中安家闲居……可好?”
柳断笛头一次在他面前哽咽。
良久才道:“……好。”
——再说最后一次违心话。
即是欺你,也算诚心。
面前之人,早便不是大苏帝王,而是一心念着柳断笛的苏偃。
他笑道:“那时……我就在木屋后头给你搭造一间棚子,替你收齐全天下的奇草异花,你来豢养牛羊鱼草……你我二人,与花兽相伴,再也不念尘世纷杂。”
“……好。”
他箍紧柳断笛的肩臂,又道:“你答应我了……千万不准反悔,你可千万不准反悔啊……”
“……好。”
柳断笛微微凝噎的声音,使得苏偃鼻头一酸。
繁花跌下,散落几周。
那日苏偃禁足,柳断笛在东宫内殿应他三声‘好’,却是苏偃相负;而今梅园花下,同样应他苏偃三声‘好’,终是自己相负。
这一回抵一回,也算是还清了。
柳断笛轻嗅香气,心中只想着——骗骗他也好。
他不知自己何时会死,或许是在睡梦之中无声地去了。身死之后,惟是担忧苏偃会怨恨自己未能守约——不,倘若是怨恨那也倒好,他只是怕苏偃愁悲憔悴。
或许一早就该瞒着他,就不该教他知道。宁肯要他怨恨,也不愿惹他神伤。
柳断笛的确想过极力活着。但那一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已尽痛到麻木的躯体,无一不是折磨。有时他仅想苛求自己活着伴在苏偃身边,受再多苦楚也无妨。
上苍总薄情,常不尽人意。
过了几日,苏偃终是耐不住疲惫,在柳断笛身旁闭眼睡去。再次醒来时,他仍跟平日一样,枕在榻旁望着柳断笛那张苍白却绝美的脸,柳断笛却迟迟未能张开眼。
“天亮了,阿笛。”
苏偃在他耳旁轻唤。
柳断笛仿佛未曾听到似的,依旧闭目,静仰在榻上。
苏偃心底下微微有些慌张。
他佯作无事地起身,只道:“我去给你煎药,等我回来……你也该醒了。”
苏偃理好衣摆,踱步来至隔间,摇扇熬火,灶上闷着砂罐。
约莫半个时辰,他手里端了木碗,在门前徘徊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地推门入内。
“阿笛,我回来了。”苏偃搁下碗,“你再躺下去,药就该凉了。”
他怔怔地望着柳断笛。好半晌,终是痛苦地埋首,声中哽咽:“你是不是怪我一时松懈没有守着你……?无妨,那我便一直在这儿守着,你何时肯原谅我了,就睁睁眼……”
苏偃并没有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只是滞愣地坐着,目中无神。
到了黄昏之际,才听身旁那人沙哑着声音,轻声开口:“……你在想甚么……?”
——在想,若你当真就此不醒,我是否应该陪你去了。
苏偃并未说出来。他连忙俯下身去,声中带了几分欢愉:“我还以为,再也等不到了。”
“……我可是答应好的……决不反悔啊。”
手边的药膳早已失尽温度,苏偃握着柳断笛那一双冰冷的手,忽地埋头颤声道:“你能不能,再闭下眼。”
柳断笛未及多言,便听苏偃复说:“但是,我教你睁开你就睁开,不准贪睡。”
“……不会了。”柳断笛应道。
苏偃并没有悲泣出声来,柳断笛却能感到掌心温热。
稍刻,苏偃沉气平定了内息,这才轻声说:“可以了。”
他不舍柳断笛闭眼太久。
柳断笛顺从地睁开眸子,脸上浮着虚弱的笑:“……你看,我没有食言。”
苏偃将他环入怀中。
仅是一天未曾这般,现下相拥,竟觉久违。
他眼眶仍是泛着红,半晌才说:“下一回,我一定好好守着你,你就只能在我眼前留着,哪儿都不能去,哪儿都去不了……”
柳断笛哑然失笑,却说不出话来。
苏偃不需他说再多的空话,仅想要他一句承诺。可这诺言,偏却是他给不起的。
即便是再欺他一次,柳断笛也觉得难以出口。
实在……太难了……
就当阿笛负你。
愿你跨过这道命劫之后,余生再无坎坷,一生荣盛。
“你听到没有?”
“你听到没有……”
苏偃一直在他耳旁固执地念。
他愈是执拗,柳断笛心中便更疼一分。
苏偃不该这般的。他向来冷定,言行总会先顾大局,而如今这些话,他也只是同自己讲过。
良久,柳断笛终是轻叹一声,触了触苏偃的手,如同哄诱孩提一般地轻声呢喃道:
“我听到了……听到了。”
二月。
荣卿元年,直至二月一直未雪,惟有凛冽的风与刺骨的雨。
窗外又是雨水拍打竹桩的声音,房内如昔燃着长明灯,在深漆夜色中隐隐华亮。那雨一直持至子夜也不见歇,屋内柴星相烧,倒是祛了几分寒意。
柳断笛张开眸子,一眼便瞧见苏偃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苏偃瞧他醒来,忙伸臂探探他的额头,见是并无异热,这才安下心来,只问道:“是我吵醒你了?”
柳断笛摆首,吼中微有些苦涩。
这已经是第五日了。
苏偃夜里不敢睡去,真如当日所言,一直守在自己身边。
柳断笛固然想劝,奈何总是不自知地昏睡过去。翌日早晨睁眼,方能瞧见苏偃瞪着一双熬红的双眼,疲惫的声音中却带了一丝安愉,向他道:“晨安,阿笛。”
苏偃的作为他全然看在眼里。
固有慨叹,更有惜舍。
如此这般,一日一日地熬下去,迟早会撑不住的……
“陛下,歇息罢。”柳断笛动了动身子,向苏偃那处靠拢了些,苏偃只要一伸手臂,便能将他揽在怀里。
苏偃道:“陪着你。”
“歇罢……”柳断笛轻声劝道,第一次主动环了苏偃,“你不要怕。”
苏偃道:“陪着你。”
柳断笛垂眸,吻上他的唇。
苏偃面色一僵,身上极是不自在。他缓缓推开柳断笛,好半晌才咬牙道:“闭眼,睡觉。”
柳断笛微叹,遂在被下伸手,探进苏偃衣内。
苏偃只觉腰上一凉,下腹的炙热便随之攀起。
“你……住手。”苏偃绷紧了身体,艰难地道:“听话。”
柳断笛唇边挂了淡笑。
——若说,除了天下之外,这是我惟一所剩的,那么如今便也给了你。
……最后一次了。
……苏偃。
报答你今生相惜。
苏偃终是再也无法抑制,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阿笛……这可是你自己讨来的……”
柳断笛闭着眼,只感衣物均给他除去,凉气触在肌肤上,激起阵阵颤栗。
苏偃吻着他,好一会儿才放开。之前并不是未曾瞧过柳断笛的身子,只是如今看来,竟有些说不出道不来的旖旎诱人。
脖颈向下,羸弱不堪。锁骨下方有两道狰狞的疤印——那是自己亲手赋予他的。
还有胸膛一剑,腹部、腕上各一刀……
——你究竟是,洒了多少血啊……
“阿笛,你……痛不痛?”苏偃抚着他的伤口,颤声问道。
“早就不痛了。”柳断笛轻道。
“你啊……还真是傻。”苏偃说,“从来都不知道躲,从来都不知道给自己分辩,本该是我的劫,你都挺身挡在前面……”
柳断笛道:“陛下安好,我就知足了。”
他并不担心苏偃情根日益深种,自己将会阻碍了他,令他分神无心大苏,因为他明白自己不会再活太久。
注定负你,惹你相思。
走到最终时,索性再放纵一回。
待我去后,你仍是大苏君主,号令天下。
苏偃褪下他的亵裤,探入甬道稍作开拓,柳断笛便蹙着眉痛吟一声。
“陛下……”
“唤苏偃。”
“苏、苏偃……”
“我在。”
苏偃用力一挺,柳断笛便抽噎般地缩在他胸前。
“苏偃……”
“我在,一直陪着你。”
“苏偃……”
“我在,今生今世,独独念你一个人,管你念不念我。”
“苏偃……”
“我在。”
……
苏偃并不记得那晚二人如何承欢、承欢了多久,或者好似仅仅一夜,便用尽一生时间。
他只记得第二日早晨醒来,柳断笛已然着理完毕,身上一件素色的梨花袄子,倚在榻前淡笑着望他。眉眼一如当年,儒雅清和。
“阿笛……”苏偃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