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臣-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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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会被自己这样的人一骗再骗。
饮尽酒,痛苦从脏腑传到四肢。他松了手,任酒碗滚落地上。
呼吸也似乎渐渐难了,他勉强向苏白漪笑道:“苏大人,洒落了少许,可妨碍你交差。”
苏白漪似摇头道:“不妨。”
黄载予再支撑不住,跌倒在地。苏白漪走前一步,问道:“黄大人有什么遗言要交代么?”
他缓缓摇了摇头。“没有。”
苏大人似乎又靠近了些,追问着:“对令妹也没有么。”
黄载予皱了皱眉。苏白漪这个人的善解人意,为何不肯用一点在自己这个等死的人身上。
黄玉不会有事的。
他也许早就知道这一点,才将她推到了他身边去。
伴着毒酒翻肠倒肚的绞痛,他周身为这个想法一阵战栗。他竟真的指望着这些么?
父亲当初将他推出门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
他是多自私啊,竟不为她想想。她倘使活下来,也会很痛苦。
比起来让她死了,是不是还甚至好些。
也许是意识不清楚了,他竟拉住苏白漪的袖子,求道:“苏大人,黄玉什么也不懂。求你向王上求情,只让她过的好一点。”
苏白漪听了这话,轻轻带回袖子,站直起来。道:“知道了。”
又道:“我会帮黄大人将这话带过去。就说黄大人最后,恳求王上多照顾他的妹子。”
黄载予醒过神来,慌忙道:“不,不要这样说。”
他蜷在地上,心脏也跟着一阵绞痛。他一心要害死他,怎么还有脸求他放过妹妹。
大约大限已至。像是有人扼住他的脖子,一口气再也喘不过来。黄载予慌忙抓住苏白漪的袍角,挣扎道:“求苏大人带给王上这句话,黄载予他,他……”
苏白漪双目直直盯着他:“他什么?”
黄载予再也说不出什么。拼死抽搐了一阵,双目昏黑。
苏白漪半蹲下来,望着地上不再挣扎的人。伸手探了探青灰面容上的鼻息。站起身来,拢了拢衣襟。回首向宫人道:“得了。”
苏白漪回宫去复命。还未有走到跟前,已远远看到王上陷在龙椅之中。
苏白漪想了想。将王上扔给他当做免死金牌用的玉牌牢牢捏在手里,贴边走到御案跟前。
王上像是过了很久才发现他。看了他半天,方道:“办完了?”
苏白漪规规矩矩地回道:“已然办完了。”
过了良久,王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苏白漪道:“这本来就是该办的。若不办,再也说不过去了。”
苏白漪平平淡淡回道:“是。”他神态淡淡的,心里却很机灵地等着避开王上飞来的一个石砚台或是一个瓷笔洗。毕竟是文官,他再机灵身手有时也不够用。比如上次磕到脸上的玉牌子。所幸不怎么痛。
可是王上并没有发作。
只是让他下去了。
又过了好些日子。王上一次叫住苏白漪,道:“你将他埋在哪里?”
苏白漪说了一个地方。
末了体贴地问:“王上可要去拜一拜。”
王上转过头。“不了。你叫人去上上香。黄玉也许不爱去,随她罢。”
苏白漪应了是,又笑道:“王上太宽和了。”
王上道:“我本来就是这样。人死了,一切都过去了。所剩下的就没有坏事,只有好事。”
苏白漪道笑笑道:“就算是人没有死,王上也记不得那个人的坏事。”
王上扭身走了。
又过了一年,王上去墓前上香。那不知是哪里的田地,路极不好走。只有鸦雀倒很多。
黄玉仍然没有来。苏白漪跟在旁边,道:“黄大人最终归在这里,的确是寒碜了些。可是黄家之前又遭过那种事……也许王上再赐个恩德,就将他们家祖庙还赐了罢。”
王上装了香,插在地上,站起身来。道:“等我死了再说。”
那时黄玉的儿子再有三个月就生了,萧妃头胎产下了一位公主。苏媚倒是一直未听说过动静,就在宫中住着。
王上先后得了二子一女。政局安稳,国家治理得很好。
又过了数年,苏相病入膏肓。但当时已起用了别的能臣,苏相卸下职位,留在家中安度余日。
王上每日都去看望他。
过了几天,突然传出诏令,说王上其实早已找到了当年躲避荒乱而走失的亲生妹妹。
那个人就是苏媚。
苏白漪原本也不是十分硬朗的人,何况操劳,更是清减。王上来陪他时,常常自嘲自己以前碾磨杀驴,太不应该。苏白漪笑道:“王上又不知道。”
任凭王上与长公主如何在病榻前守候,苏相还是故去了。
那是三月,京城一片哀悼。苏白漪既是贤臣,也是忠臣,更是荒国能达到如此治世的大功臣。若他当年存着一丝私心倒戈,或是没有救驾成功,就不知今日是何田地了。
梨花带雪似纷纷扬扬飞遍京城时,王上骑了一匹马,疯了似的一人奔出了皇城。
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才看到苏白漪说的那个地方。
那里的梨花比京城开的晚,等他赶到时,还是满树白皑皑的没有谢。
他从马上跳下来,穿过红白的花树,看到一座院子。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若是没有,怎么办呢?苏白漪也不曾亲自来看过,他要忙的事有那么多。
一个人推开院门,走了出来。看到他,也是一怔。
篮子掉在了地上。
他上前了几步,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只听那个人轻声问道:“怎么了?”
念澄己向前几步,猛然抱住他。泪水夺眶而出。
黄载予吃不住力,被压得半靠在树干上。
过了好久,伸手轻拍他背。慢慢道:“可是苏大人怎么了么……”
京城来的消息并没有那么快,只是苏白漪病重的消息传了很久。
黄载予就连苏媚其实是王上亲生姊妹的消息也曾听闻过。
王上听了这句话,点了点头,眼泪渐渐收住。黄载予反手抱了抱他,道:“王上若是伤心,就哭罢。无须顾忌什么。”
那时苏白漪把他灌了假死药弄出去,待他醒了,却嘲弄地问他,想和王上带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黄载予极是难堪地想,不过是对不起三个字。但无论如何说起,都是不合时宜。
苏白漪道:你也知道他没甚么太对不起你,你却对不起他。
黄载予说:事虽如此,但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并不希求苏大人救我一命,所以也没得感谢可说。
苏白漪道:只说令妹,你就欠他许多的情,这难道不是事实么。
可这又能如何呢。
苏白漪又说:以你的个性,绝不是那种欠债不还的人啊。
黄载予说:还不了,便也不想还了。
苏白漪笑笑说:死了自然一了百了,人活着,才能用半生的负累偿罪。黄大人,你这是我见过最小人不过的死法了。
他便没有死。依苏白漪说的,若是等到有一天,也不知是哪一天,也许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若是王上到了那一天,终于能原谅他,他能活着亲对他说一声对不起,才能将这债孽消偿了。
黄玉悄悄来看过他,不过只有一回。因为要瞒过王上来私见他,实在太难了。若没有苏白漪,更是绝无可能的事。
黄载予便也渐渐晓得王上其实从没信过被俘那一夜,他编派苏白漪的那些话。
因为苏白漪体有隐疾,此生不可能有子女。
其实这一件事,王上在他初登基不久,点过金榜,赐宴琼林那一夜,便早知晓了。
苏白漪自小和媚娘订下婚约,及至少年才自知自己体有缺陷,便定要悔婚。
但他无论如何不肯将原委让外人知晓,只因这个原委,实在令他太过痛苦,也太说不出口。
他家本来极贫苦,原本少年男女,相互扶助,互有情意。如今只能冷心绝情,将青梅竹马拒之门外,上京一去不回。
谁料到金榜题名殿上,遇到了一个极混蛋的王上。
本以为是名驹遇到伯乐,慧眼识得良材的因缘,没想到高高兴兴谈论了几句世事,就几杯被灌醉,拖入了罗帏帐中。
自此他小心翼翼隐瞒了数年的私隐,被像切开的猪肉一样翻在了案板上。
苏白漪难以忍受这样的羞愤,几欲自尽。
王上费了很多功夫劝慰他,发誓绝不将他的这件秘密让第三个人知晓。
王上一直守着这个承诺,苏相一生都未婚娶,在外人看原因也只是圣眷太浓之故。
王上抬起头来,道:“苏白漪临死之前,才对我说。”
“他说你若是在等我,就会在这里。如若没有,像你这样的人,是没有人能留得住的。”
黄载予望着他,点了一点头。
要说岁月未曾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也是假的。
但一开口,仿似分别只在昨天。
可是念澄己的忐忑期待和不安只在这几天,黄载予却是十年。
这样慢慢的煎熬,怎么及得上一刀切下的利落。
他想,这也是他应该受的。
但是在看到他踏进这一片前院那一刻,他想,他这十年的等待,便都只剩下释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