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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部分

一树风流听无声-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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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5 章

  五十五
  1
  本以为我纵是一个传说,也要孤零零一人凄惨煞尾于荒漠。
  听陆琫之说,他本打算去陇西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不料却偶遇了半坼。也不知她一个柔弱女子如何将我置于板车之上,崴了脚,磨得一手血泡,一步一拐地带我出了大漠。陆琫之说,一路上半坼对我的悉心照料与妻子无异,若无她口对口地喂汤送药,恐怕我早已命丧黄泉。曾几何时的京师名妓花半坼,云鬓半偏,腰不赢握,能自弹自唱胡笳十八拍,悲嗟千古不逊文姬;亦能信手一曲长似少年时,荡佚人间解我忧愁——与外人的不假思索相同,花半坼的确是我的“姘头”,隶属精神范畴。
  我在庄内打坐调息,她便在一侧静静守着我。
  往往三五时辰后睁开眼睛,发现她仍在我身旁。
  “这么干坐着,也未听你说声‘闷’。”以花枝作簪,抬手插入她的发髻。
  “你这顽闹性子都能一动不动地长坐不语,我闷什么。”她掏出一方素帕为我拭汗,淡淡一笑道,“不告而别于陇西之时,即已打定主意:若能寻得你,从此往后无论你去哪里,花半坼便如柳絮随风也跟去哪里——”见我要开口,又道,“你若要去寻那季少侠,我就随你同去。我偏不信,你们两个毛手毛脚的大男人,身边若无一个婢子缝补洒扫温酒烹菜,如何度岁。你先莫推搪,待见了季少侠,若他不甘愿,半坼再走不迟。”她将头倚在我的肩上,轻声自言,我兀自飘零霏雨半生,而今终能见得睛霁日子,是断断不肯放手的。
  目深如井卧蚕生,似忧非忧脉脉含情;上唇似刃下唇丰,似笑非笑龂龂带辉。相师尝言,面相如此之人定然一生命煞桃花无数,纵是不曾殒命于石榴裙下,也将断魂于风流帐内。
  “如何年纪见长,反倒愈见生出这些小女儿的脾性来?”笑了笑,轻轻将她揽进怀里,倏尔又叹气道,“可惜,可惜得很。若能有个胖儿子玩绕膝下,人生当真无憾。”
  “又胡说,哪里来的胖儿子?”半坼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又不能效仿女娲抟土造人……”执起她的手置于唇边,眼梢由上至下向她腹部瞟去,嘴角隐泛一笑,“你说,还能用什么法子?”
  “这般没正经,也不嫌臊!”粉面陡地罩上一层嫣红,赶忙将手抽开。
  我在与世隔绝的跃马山庄一住数月,每日专心养伤,只闻鱼鸟唼喋,不闻江湖絮聒。
  2
  跃马山庄内,雨洗芙蓉叶,月盈木户牖。
  陆琫之跪于舒迩鹤身前叩首长泣,落一剪烛影在地。只说一个女儿音讯全无,一个女儿命在旦夕,不得已要拜别庄主,赶赴嵩山。听他涕泪交加地道出过往,我方才知晓,陆厨娘口里常常蹦出的那个“天杀的老冤家”,原来是他。
  “老陆啊,你这一生……太荒唐了。”舒庄主阖起眼目,半晌后一声黯然长叹。“我本不欲再理江湖纷争,便为了你这十余年来的荒唐,最后号令一次武林罢。”他掉头对我道,“殿下,舒某久疏战阵,能否代我前去少林相助于太子与太子妃。”
  “纵是大哥不曾吩咐,眼见少林有难,身为少林弟子又如何能袖手旁观。”轻笑应允。
  “既得此言,舒某自当放心了。十年还剑之约,殿下乃守信之人,定会铭记于心,舒某今日便再呈送一份大礼于殿下。”舒庄主忽然勾唇一笑,抬臂疾探向我,左手五指如铁箍般紧扣我肩,右手出掌击于我的后心,只觉伴随缓震两股热流涌入脏腑,血脉贲张若裂,翻腾不息,源源而入的罡气内力似要将体内累积十数年的毒一并逼出。
  “大哥!”
  “庄主对殿下这般不遗馀力慷而慨之,莫不是因为……”陆琫之见舒迩鹤含笑而不答,亦是擦干热泪,轻笑出声,“恕老陆直言,庄主自困于世俗藩篱,殿下可比庄主洒脱得多了。”
  “最为孤苦之时有你结伴,也不枉……不枉此喋血半生……”力尽收掌,愈了我,却损了他。那张窄长脸面似罩了秋霜,虽年逾半百但看着至多而立上下的剑神,因卸去大半功力,仿佛一刹变为耄耋老叟,枯皮鹤发,咳喘不止。
  “大哥,有一事盘踞小弟心头多时,本无打算过问。只不过……”
  “殿下可是要问,季少侠向我寻仇一事?”舒庄主调将气息,缓缓吞吐,接话道。
  “如若大哥愿一吐为快,小弟定然侧耳恭听。”
  “若要说真有仇家,那应是殿下,你。”
  “大哥,我与季米年纪相仿,”我展齿而笑,对此说法不以为然,“只怕他未出生之时,我也尚在襁褓。”
  “费帝尚未起兵篡位之前,其手下有两位青年将军攻城略寨屡建奇勋,于同辈之中出类拔萃,渐露峥嵘。此二人一曰倪尚卿,一曰季沐川……”
  “倪尚卿乃当今玉王,那季沐川……”
  “倪尚卿样貌虽不甚错,然则寡言少语,城府莫测,人前人后皆是喜不见三寸、怒不显半分,谨小慎微那般,实是彰不出毫厘男儿气概。而季沐川虽为武将,可不单貌美无俦,辟易万人;诗赋音律更是无一不通,信手可拈。时人无不称颂。”舒庄主轻轻一笑,以打趣眼神觑看我道,“如若季沐川尚在人世,我料他的风姿瑰玮依然不会逊于殿下。”
  我略一扬眉,嘴角噙出一笑说,但看季米的模样,大约也可探知其父亲的风采了。
  舒庄主摇了摇头,“季少侠的相貌更肖其母,若说我那挚友季沐川,分明就是个黑发乌眸的小王爷——当日小王爷亲莅湖州请我出山,见其样貌也不免骇然。只不过季沐川身高体健丰神倜傥,而小王爷则怏怏见骨,更显阴柔病态。多少女儿家慕其‘陈平之才、潘安之姿’,季沐川却独对一人一往情深。季夫人容色清丽气馥如兰,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确是天作之合。岂知,情根、障业,相生相克,相乘相侮。正是这一阕看似鸾俦凤侣的绝匹良缘,埋下了后日的祸种。有一药铺贩夫与季家毗邻而居,那药贩之女与季沐川青梅竹马相伴成人,自幼便慕他至癫至狂。睹其夫妻恩爱和睦,依然不罢不休,只说作那娥皇女英也是肯的,然而自古落红有意流水无情之事何堪强求。此女子颇有心计,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甄选入宫,凭仗国色天姿,平步青云,甚得天宠。”
  “那个女人……莫非是……”
  舒庄主略一点头,续道,“沁姬怀胎七月,母凭子贵荣封为后,只说难耐深宫孤寒,须将同样有孕在身的季夫人请进宫来相伴说话。二位绝色美人一个如那描金腊笺,绝艳无匹;一个如那玉勾白篆,清韵可人,每夜共枕絮话,情同知己姐妹。然而一日,正当二人携手游玩于御花园时,沁姬忽然花容失色,捂腹痛呼,涔涔鲜血染裙裾而下。宫中御医一时难言其讳,束手无策之下,竟推之于天罡河魁、六爻八卦,道什么‘日月追胥而五谷发,寒暑推异则四时生。季夫人肚中的孩子冲犯于未出生的小太子,一如水旱隔悖,难以共存。’简帝昏昧信谗,竟着宫人上门,要将那孩子活生生剖出。可怜季夫人还在家中焚香长跪为皇后祝祷,殊不知祸已天降。季沐川拖延行刑宫人,着妻子连夜出逃投我身边。而殿下出生之日,正是那抗旨犯上的季沐川斩首之时。”舒庄主微微笑起,凝眸直视于我,“殿下,我说你是季少侠的仇家,可有道错?”
  不禁笑了。难怪我从不嫌这白衣少侠拳椎剑向地不够温柔,原来那时便欠了他。
  “当时我正厌倦追名刀光、逐利剑影,难得糜伽与我魂契意合,遂相约一同归隐大漠。可昏君无道,挚友无辜遭屠,实叫人一腔愤怨难以平息。我言出反复,一心留于中原,要将那孩子养成丈夫君子,他日手刃仇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仅得最后定下一约:以剑定去留。若他败了,就随我留下;若他胜了,则要我随他而去。遑论此役胜负如何,却是注定了的两败俱伤。马嘶风吟,长锋交剪,对仗剑气时而轻如雁翎,时而重似铁石,我二人皆生死争持,不肯退让半分……”舒庄主恻然一笑,垂眸叹道,“此后之事想来殿下早已听闻于酒楼茶肆,糜伽重伤而去,而我从此隐遁跃马山庄,于每一长夜举杯独饮棣萼梅花。”
  “可怜那纤纤蛾眉突遭变故的季夫人,拼死将孩子挤出娘胎便含泪而逝,追随她的夫君去了。仅给这孩子留下一名曰‘粼’,以念其父‘沐川’。岂知我的一个书童,见褓中的季粼可爱得笃,不忍让他走上弑君犯上的逆途,竟于我无觉之时将那孩子与当吟一并盗去。孰料那书童离去后不过一月,当今费帝兵起谋反,你的父皇殒命宫中,正合了一声‘天意弄人’。”
  雕花门扉,臧否荣辱。若非父皇失德至此,怕是不会激起改朝换代之变;也不会生出如今势成水火的太子玉王之争。
  “那书童与季粼如何以兄弟相称度日,又如何阴差阳错成了糜伽的弟子,无须多加赘述;而老陆抛妻弃女前来与我相伴,更是后话。时隔多年那书童与一少年一同来闯跃马山庄,我一时怒起,出掌将二人打伤。后日再见,本欲留那少年问话,可他的刚烈性子,倒与他的师父一脉相承,全然无差。我出山之时便与王爷有约在先:一者须找回当吟,二者须找回当年季夫人的那个孩子。”舒庄主咳了几声,面露苦笑,喟然叹曰,“今日我将这段往事告之殿下,诚乃希望以前车之鉴昭示殿下,万莫重蹈覆辙。”

  第 56 章 侑觞醒中醉,不劝断鸿归(上)

  五十六
  侑觞醒中醉,不劝断鸿归(上)
  1
  正是季秋,天已微寒。遥望日如虚幌,长天澄澈如水,未见半抷浮空之云,仿似浩荡江面波平如镜,一舸无迹。敬王府倒依然一派花攒绮簇,嫣然丰灿。
  “王爷今日可曾用膳?”
  “只进了一小口,便说粥太糨了。”眼见倪珂衣带日宽,头风愈犯愈频,笔亦难握。李夏摇了摇头,一双杏眸荡起水雾。
  李相如瞟了一眼少女手中全似未动过的食器,“这粥可是由武夷山顶的贡茶所熬?”
  “先生好眼力!”李夏抽出丝绢拭了拭挂颊的泪,言道,“先是绮陌那丫头用上好的贡茶滗出二道的清茶,再由洛池取芝麻油将那天目笋、猴头菇、银耳、香干十余样巧素一并炒香,用盐和冰糖调出咸淡,剁成细末,煨火慢熬。合着都怪她二人不够仔细,过了火候,这茶粥方才稠了些。”
  “哪个又及夏姐儿贴心。”李相如勾唇微笑,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送入嘴里。还未咽下便连赞味美,弃之可惜。
  “先生,你莫打趣我。你可知那个做寿衣的奚婆子?前个儿她笑靥盈盈地来到府里,说什么玉王府着她来为敬王做件身后的衣裳。本也是个八面玲珑的场面人,可仿是有玉王府撑腰,竟敢这般目中无人胆大包天!被寻了这等晦气,王爷竟不恼不怒,赏了她一件旧衣,只说依那个尺寸再收紧几分便是。”少女秀眉深皱,说出的话愈发挟带了怒气,“王爷身子一向不好,外头的谣传一刻未有消停。玉王府不日便遣人送来些稀奇的药材,一路吆喝过巷,闹得人尽皆知。偶有官绅拜帖,王爷也一概拒之不见。这父子间的微妙旁人说不分白,我只知道王爷这般忍气吞声,倒真作了别人的笑谈话柄。可王爷却说……”
  “王爷可是对你说,‘何苦去置那闲气’?”黄脸书生大笑几声,抬眸细细觑看敬王府。婢子三三俩俩蹑步廊桥,俱是花容月貌,憨态可人。
  “绝非我要置那闲气,我看敬王府好的很,全不像外人所言那般鬼气森森,比之玉王府人是少些,倒是极宜调养身子的。”李夏垂眸轻叹,两行珠泪又划腮而下,“殿下出征塞外,无辜命丧,王爷便是只字未提,也定然痛如锥心。可逝者已逝,这人非花木,怎可单靠饮水品茶度日?相如先生智谋过人,何不想个法子,劝王爷多少进一些。”
  “年幼失恃,今又失怙。王爷之病,三分在身,七分在心。虽说重症须下猛药,却也是病去如抽丝,操之过急则易适得其反,后虞堪忧。”李相如淡淡一笑,瞥见胡安疾步如飞欲跨门而出,赶忙出声将他唤下。去于他的身边,附耳低语一番。但见胡安大惊失色,不迭摇头道,不可!樊人皆说殿下定已命丧大漠,属下未见其人,怎可留书欺瞒王爷?
  “你欺瞒王爷的又何止这一事。”
  “先生如何胡说?!”黑面圆脸的汉子勃然变色,瞠目怒叱。
  “王爷着你去往少林,你还不知为何吗?”黄脸书生瞥过锐利目光,捋须笑道,“刺杀朝廷命官,终究兹事体大,故而太子一早在玉王府安插细作,却始终按兵不动。然真到万不得已之境,此举虽为下下之策,也未尝不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当年殿下离开少林回到王府,王爷遣散一众家臣,但凡看来有毫厘可疑的,则都留之府内,好叫随后看似误闯入府的季少侠一并除去。王爷并非不疑你,可却独独将你放了去,你说是何道理?”
  这个疑问李相如曾向小王爷求解。
  一来是我不确定,二来是我起了贪嗜之心。这人的赤胆忠肝如此炽烈,炽烈到真假都已无甚重要;炽烈到我一心所想,若有朝一日它能为我,那该多好。
  “先生可否提点一二?”黑面汉子颓然道,“属下自从跟随王爷,浴血涉海事必人先,从未差池半步。属下不知做错何事,竟使得王爷与先生同时起疑?”
  “正因为你没有做错什么。”李相如复又伸指轻轻捋了胡须,笑道,“何时猛张飞竟变得如此识大体顾大局呢?”
  那日小王爷自领军法,裴少颉举杖之时,胡安就在一旁。他本想出手相拦,却忽然想起了离京前太子的谕令,那一瞬间他被无形之手阻滞于后,束手旁观于小王爷被刑杖得满口鲜血,甚至开始有些庆幸,若必须有人取下这逆贼的性命,他只望那人不是自己。胡安不由忆起贺其料事如神,算准了心高气傲的裴少颉绝不会痛下杀手之时,倪珂反是不以为然,恻恻一笑。
  “王爷遣我去嵩山,可是让我前去相助旧主,一尝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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