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君臣-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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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纳闷归纳闷,妫氏还是赶紧把小孩拉进房子里,用袖子抹去他脸上的水,“怎么淋成这样?你先等等,姨娘给你拿身干净衣服换上,再叫人拉车送你回去……”
小孩顺从地跟着妫氏进了太师府。
妫氏心疼才这么点大的孩子居然在下雨天还不回家,也没留心怎么会有小孩找到太师府,直到拿来干净的布把小孩脸上的雨水、污泥全都擦掉,妫氏才认出冒雨来访的孩子:“王子仲衍!”
仲衍抬起头来,一头湿漉漉的黑发下,苍白的小脸已经冻得毫无血色,勉强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婶母,我可以和受德一起住过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相依为命
宗庙里,比干和帝乙站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王兄,臣弟有一事请教。”比干淡淡地开口。
“什么事?”帝乙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往常都是受德做错了事,比干才会带他来宗庙。比干挨了一鞭子,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现在还告着假,就叫帝乙陪着他来宗庙,分明是来兴师问罪的。
“臣弟想请教王兄,殷商王朝的列祖列宗里有哪位做出过表率,听信妇人之言,甚至为了讨好一个女人,不惜将嫡子鞭打致死,就可以管理好国家的。”
比干的声音十分平静,平静得像是商汤祖先的灵魂附在他身上质问帝乙。帝乙不禁抖了抖,不答话。
“王兄,”比干的声音继续如流水般潺潺而来,“臣弟若是没有记错,王兄此举,倒是颇有夏桀遗风啊。‘人君好色,社稷必覆;大夫好色,宗庙必灭;庶人好色,其身必戕。’夏因夏桀宠爱妺喜而亡,不知商如何?”
“大胆!”帝乙总算还记得自己才是商王,比干不过是臣子,“比干,你竟敢将孤比作荒淫无道的夏桀!”
“臣弟不敢。”比干还是那副超脱于世俗之外的淡然模样。宗庙中香烟缭绕,一身白衣的比干傲然站立于烟雾之中,仿佛天神腾云驾雾而来。“夏桀宠爱妺喜不假,可断然不至于因妺喜谗言而杀嫡子、自毁宗庙,哪比得上王兄?”
“比干,你放肆!”
比干对暴跳如雷的帝乙看都不看:“臣弟不知何为放肆,只知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过则谏,不用则死,忠之至也。”
“你……”帝乙被说得无言以对。
不论帝乙愿不愿意听,比干的声音继续如清泉般无孔不入地流进帝乙耳中:“君有诤臣,父有诤子,士有诤友。臣弟所言或许不中听,但身为大臣,进退自有尚尽之大义。臣弟让王兄陪臣弟来宗庙,为的是让王兄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痛改前非,保住大邑商的江山。若是王兄执意效仿夏桀,臣弟一介儒生,或许不能效仿先祖成汤灭夏,至少还能以身殉国。”
“你……”
“王兄,你还没有回答臣弟的问题。”比干不依不饶,“除了夏桀,还有哪位君王会如此盲信妇人之言?商汤列祖列宗之中,有哪位英明先祖做出过杀嫡子来讨好女人的表率?”
比干的语气平静依旧,但是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帝乙听得出来,比干其实已经怒极。
自知理亏,帝乙的语气软了下来:“比干,不过是小孩打架,有必要弄得这么严重吗?启不过是孩子心性,贪玩罢了,你就不肯原谅?”
“小孩打架?贪玩?”比干缓缓地勾起嘴角,平静无波的面容多了几分讥诮的神色,“好一个‘小孩打架’、‘贪玩’。臣弟是朝臣,也是启的长辈,启就敢对臣弟如此作弄,他日若是登上王位,会如何处置朝中老臣?不过王子启确实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就知道栽赃诬陷,颠倒黑白,谋害兄弟。事后王妃妇好一句‘小孩贪玩’,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原来王兄和箕子口中的‘仁厚’、‘善良’,便是可以为了王位,不惜以下犯上对长辈不敬、对嫡子不敬、逼死兄弟而毫无愧色,臣弟真是大开眼界。”
知道自己冤枉了受德,帝乙也十分后悔。帝乙看了看神色平静如常的比干,总觉得像是小时候做错了事,站在先王文丁面前一般。可他在国是比干的君王,在家是比干的兄长,拉不下身为国君和长兄的脸,还想为自己辩解:“要说起来,也是因为你太偏爱受德,启才会嫉妒,想出这种恶作剧。你也是,一听说受德挨打,居然扔下相与的满朝文武便冲过来,弄得朝廷之中人人都知道孤的家务事。”
“受德不仅是王兄的儿子,也是大邑商的王子,以后即使不是商王,也是手握重权的一方诸侯。王兄家里没有家事,只有国事。况且受德如果有父慈母爱,何须臣弟这个叔父来宠?”比干白了帝乙一眼,“王兄,你与王后是受德的生身父母,你下令鞭打受德,王后看见亲生儿子被打成这样都不理不睬。要不是仲衍来给臣弟报信,受德怕是已经没命了。”
“受德……伤得很严重吗?”
“还好,”比干脸上讥诮的神色越发浓重,“也就是两三天高烧不退,差点醒不过来……而已。”
当初受刑时,受德从头到尾都是一声不吭,帝乙以为是行刑的武士手下留情,还下令重重地打。要不是比干赶来,说不定受德真的会被活活打死。
短暂的沉默后,比干换了个话题:“臣弟听说后来启和仲衍也被王妃妇好骂了。”
“该骂!”
“王妃妇好骂启不长进,不该说什么看小猫可怜,给它找东西吃,而是应该从一开始就一口咬定是受德抓了猫来给他下巫蛊之术,谋害他的性命。那样的话,或许王兄就能直接把受德处死,断然不会让受德至今仍然阻在他继位为王的路上。至于‘吃里爬外’的仲衍,王妃妇好已经宣布要和他断绝母子关系,启也要和他断绝兄弟关系,他只好也躲到臣弟家里来。”
帝乙无言以对。
“王兄,还是让受德和仲衍以后就住在臣弟家里吧,不然臣弟怕王兄只剩得下王子启一个孩子了。”比干转身飘然而去,“王兄,他日若是王子启成了储君,请容臣弟带着仲衍和受德隐退,放我们一条生路。”
至此,受德算是彻底与父母决裂。
*****
受德不知昏迷了多久,醒过来时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不是王宫。
房子是精美的四阿重屋,光是一间寝室,就大得足以容纳数百人,巨大的土床还占了寝室近乎四分之一的面积。为了保证房屋安稳,殷商人在造房子的全程从打地基到全部完工,都要用人畜祭祀,平民人家造房子的过程中都要杀十几只牛、羊、狗等动物作为牺牲来祭祀,贵族造房子,更是要用奴隶做人牲来取悦神明,保佑房子坚固可靠。要造这么大的房子,恐怕光是奠基,就要用掉上百奴隶和牲畜作为祭品,绝不是一般的贵族住得起的。墙上有象征贵族身份的壁画花纹,窗子上有精美的镂刻,熊熊燃烧的火炕将屋子烘得有些闷热,青铜桌几和用来放酒器的柜子“禁”也说明主人的身份十分尊贵。但这里不像王宫,随处可见殷人崇拜的玄鸟图腾。床上铺的席子也只是苇席,不像王宫,每到天气转寒,土床上就会铺以兽皮保暖。意识稍微清醒一些,受德感觉得到自己被人贴肉抱在怀里。虽然被抱得很紧,受德看不到那人的脸,熟悉的如瀑黑发、如雪肌肤和温馨的气味立刻让他认出了抱着自己的人。
“叔父……”
“你终于醒了!”比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巫医说受德背上的伤引起高烧不退,如果一直烧下去,可能性命堪忧。用冷水擦,用药酒浸,巫医还特意举行了驱邪仪式,受德依然昏迷不醒。后来还是妫氏说乡下有土方子,小孩高烧不退,就干脆给他穿很多衣服,焐在被子里面,发一身汗就好了,既然其他方法都没用,不如用土方子试试。可是巫医说受德背上的伤必须一直保持敞开,不然即使烧退下去,伤口也会化脓,到时候他们也无能为力。又要发汗,又不能穿衣,比干只能在屋子里燃上炕火,自己则是没日没夜地抱着受德,用体温给他发汗。已经三天了。受德三天没醒过来,比干就不眠不休地抱了他三天。万幸祖先保佑,受德总算还是醒了过来。
“肚子饿吗?”
受德把下巴搁在比干的肩膀上,刚想点头,就看见他身上也有一道血红的鞭痕,在雪白肌肤的映衬下触目惊心:“叔父,父王连你也打了?!”
比干却是苦笑:“叔父要不挨上一鞭子,还没法救你回来。”
受德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比干背上的鞭痕:“痛吗?”
“还好,已经结痂了。”比干挨了一鞭子就被抽趴下,受德居然一声不吭地挨了三十多鞭才昏过去,他实在是无法想象受德小小年纪,怎么会忍受得住如此酷刑。
受德被帝乙打到昏过去都没有求饶,此时看到比干身上的鞭痕,眼泪却立刻不受控制地簌簌而下:“叔父,为什么你不是我的父亲?”
看到帝乙如此对待受德,比干也忍不住诅咒上天为何残忍得要让他的花花投生在王室。可是受德必须做一个伟大的君王,才能抵消天神对他的偏见,才能逃过形神俱灭的命运。偏偏天机不可泄露,比干不能告诉他真相,他什么都不能说。
“你做叔父的孩子当然好。”比干用额头顶着受德的额头,“以后你继承叔父的爵位,启继承你父王的王位。等你的父王宾天,就是启做大王,你做臣子。你以后见了他,都要给他下跪叩头,祝他万寿无疆,他爱怎么处罚我们都可以。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一想到启以后有可能会坐在王位上发号施令,受德就恨得咬牙切齿,“叔父,我不能做你的孩子了。我要做大王,以后我要启天天给我磕头。他要是再敢抓猫吓唬叔父,我就把整个大邑商所有的猫都杀了,再把他凌迟!”
至于吗?虽然比干很高兴自己在受德心中那么重要:“受德,启毕竟是你的兄弟。”
“他要不是我的兄弟,我今天就把他处以醢刑!”
“受德!”比干板下脸来,“启有再多的不是,也是你的兄弟,不可以这样。这次的事你也有错。启不过是想给叔父捣乱,你至于把他的猫都杀了吗?要不是你脾气太冲动,至于挨打?”
“叔父是我的,谁都不可以欺负叔父!”受德紧紧地搂着比干的脖子,“父王喜欢启,母后也不喜欢我,对我好的只有叔父。没有人可以欺负叔父,启不可以,父王不可以,就算是天神也不可以!”
“受德,不可以对天神不敬。”殷人原本十分尊敬天神,可是武乙射天以后,殷人便不再祭拜鬼神,只拜先祖,或许这就是天神给大邑商安排了亡国命运的原因。如果受德继位以后能重新祭拜天神,做个虔诚的模范,天神会不会改变主意,让大邑商继续国运昌隆下去呢?至少值得试一试。只要能帮他的花花逃过魂飞魄散的命运,什么都值得试一试。
受德很认真地想了想:“那我以后一定要成为大王,除了天神以外就是我最大,我就可以保护叔父不受任何人的欺负了。”
这么多年没有白疼他。虽然受德完全没有红莲的记忆,仍然依恋着转世为人的白鲤,比干知足了。
“去吃点东西好吗?再去和婶母说一声,让她能放心。”比干要放受德下来。
“再等等。”受德不想离开比干温暖的怀抱,继续窝在比干的颈间嘟哝,呼出的气喷在他的脖子上,痒痒的,“叔父,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在一个很大的池塘里面。那个池塘很漂亮,上面一直飘着白色的雾,池塘旁边有一幢很大很漂亮的房子,比王宫还漂亮。在梦里,我是一朵莲花,可是不知为什么,别的莲花都不喜欢我。莲花都会思考,是不是很好笑?”
他记得前世的事!比干惊呆了。
“我记得梦里有一条白色的鱼,一直来找我,不停地说我很好看,别的莲花是因为妒忌我,才不喜欢我的。后来我变成人离开了池塘,要去投胎,那条鱼好像还很伤心……”
受德原本只是觉得那个梦很好玩,才说给比干听,可不知为什么,他越说越觉得那个梦和他的生活很相似。受德贵为王子,却是爹不疼娘不要,启和妇好还一直欺负他,只有比干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不停地对他说“花花最棒了”。受德以前一直以为“花花”可能是比干小时候养的小猫小狗的名字,直到做了这个梦。在梦里,他是一朵莲花,还有白色的鱼……比干一直都喜欢穿白色的衣服,还那么怕猫。受德抚上比干的脸颊:“叔父,为什么你那么怕猫?为什么见了猫会逃进水里?我上辈子是莲花,你就是那条鱼对不对?”
“我……”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天空,照得整个天地亮如白昼,随即天上传来“轰隆”一声。
“我不能说!”比干吓得搂住受德,“受德,永远不要再问关于花花的事了!我不能说,我什么都不能说!说出来会被雷劈的!你还小,我还要留着命保护你,我不能说!”
“叔父!”受德用小小的臂膀把比干护在怀里,愤怒地看向外面雷云密布的天空,“天,你不长眼!不放雷去劈启和妇好那样的坏人,却来欺负叔父。天神无灵,要来何用?天,你要是敢用雷劈叔父,我就和武乙一样,把你射穿!”
“哗啦”一声,倾盆大雨便劈头盖脸地砸向大地。
受德却是指着窗外大笑:“叔父,你看,天都被我吓哭了!”
像是为了反驳,天上又是轰隆一声。比干只会蜷在受德小小的臂怀中发抖。
“叔父。”受德帮比干捂着耳朵,像安慰小孩一样轻抚他的脊背,“叔父常说受德是你的一切,你也是受德的一切。叔父,别怕,不论发生什么事,受德都会保护你的。”
外面的雨下得天昏地暗,比干被隆隆雷声吓得只敢躲在受德怀里,受德则是怒视外面黑沉沉的天空,仿佛真的会有雷电射进来。膏油灯豆点大的光亮只能在黑暗的房间晕出一小团昏黄的颜色,两个人都没注意到端着肉汤站在外面的妫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