噤声-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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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暝夜殿
噤 声 【1】
原本隐居于世的小山村里,忽然多出了两位新的住家。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战乱年代,哪里没有三两个逃难的住民?何况这两位行事甚是低调,无论是选址、建屋都是悄无声息。又因为离村子不远不近,等到大家注意到,有这么一户新盖的小院落建成了,人家已经正式入住了数日。
然而,纵是这样与世无争的两个新成员,却还是吸引了村中许多人的注意。
且不说那当家的主人如何英挺伟岸、器宇不凡,就说那院落,旁人都是种些瓜果蔬菜,间或养些鸡鸭猪羊。可这家什么都不种,却偏偏架起了满墙的藤萝;西侧的篱笆墙边,规规整整是一方牡丹花圃,外围半圈扶桑,此时开得正好。后园养的亦不是家畜——几株新植的银杏树上,总是站着几只样貌极好的雪白鸽子。
据传,那位当家的是天生神力。
有人见过,新屋建成的那几天,当家的青年将两个人才能抬起的青石板,一肩一个,从山下一路扛了上来,竟连粗气都不喘;也有人见过,那当家的青年在屋内张弓搭箭,一箭射死了百米开外偷鸡的黄鼠狼,被偷的人家去看时,那自制的竹箭钉入地上三寸,费了老大的力气才能拔起来……
种种传闻,使得这位新来的青年很快成为了村中女性讨论的话题,甚至有怀春的少女偷偷绣了荷包,却迟迟不敢送出。
而另一位住户,村民们是很久之后才看到的。起先,人们知道这里住的是两个人,只是因为每每那青年回家,都会先隔着篱笆喊一声“我回来了”,有好事者特意去问,才知道原来屋内还有他的一位“家人”。
青年倒是性子豪爽又极好相处的,也醇厚乐于助人。因此,那位总在屋内不出现的“家人”,便同样激发了少女们的好奇心。
有人说,那是青年卧病的高堂,也有人说是他年迈的兄长;甚至有人说,那青年是在屋内藏了个大美人!
诸般猜测下,终于有一日,夕阳斜照,农耕回来的村民隔着篱笆,这才远远看到了那位神秘的另一人。这一瞥,却让他们大为失望:
那神秘的另一位住户,居然只是一个孩子。
村民第一次见那孩子的时候,他是被青年抱出屋子的。一身明黄的锦缎,看料子应是极好的,想来竟像是位富贵人家的小公子。然而,孩子空洞、戒备的眼神,透着浑浊的毫无生机的阴影,却让这身华服都黯然失色。
一见到众人,那孩子便露出惴惴不安的微微颤抖,挣扎着便往青年怀里缩。青年一边好声劝慰着“莫怕,晒晒太阳总是好的”,一边又无奈地将他抱了回去。
也是这时候,众人才愕然的发现,也许那青年并不是当家之人。因为方才他口中唤那孩子的称呼,竟是“少爷”。
于是,关于“主仆逃难”的流传,又成为了这个村子里新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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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砺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空流正坐在床上看着书简。
小小的身子披着明黄的锦缎,蜷缩在床的一角边。那孩子看书时,不是捧着卷轴,而是将它摊开在面前的床上,午后的斜阳从窗棂间照入,在卷轴上分割出规矩的形状。而他抱膝蜷坐在角落,安静得如同画里的人像。
阳光里,细小的灰尘在微微浮动,光色镀上空流小小的面颊,白皙的轮廓便有了一层金色。
九岁的孩童,尚未束发的乌丝落在肩头;好看的眉眼下,却生着一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默和受伤。
这样的孩子,原本应该在燕国的王府里无忧无虑的成长,却在一年前的战火中,被迫与自己背井离乡。
仓砺看得有些不忍。孩子幼小的身子,以及那副戒备的样子,总叫仓砺生出一阵又一阵的悔意:当时,若不是自己没有照看好他,这小王爷也不至于……
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追悔莫及,不是一个曾久经沙场的将军该有的疑虑。
“少爷,”仓砺放下市集里刚买的东西,为自己沏茶之前,先问了空流,“您要喝水吗?”
床上的孩子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了仓砺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问过了空流,仓砺这才豪迈地猛灌了几口水,以中气十足的雄浑音色道:“可算是渴死我了!这一路的烈日,再壮的马儿也得脱水!”
喝足了水,身材魁伟的仓砺将背上一摞的竹简卸下,放在空流床边的案牍上:“少爷,这些都是您要的书。”
空流仍是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只是扫了眼卷轴,冲仓砺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只是比出个“辛苦了”的唇形。
仓砺与他共宿积年,早已能够读懂空流的唇语,了然的朗声笑道:“只要少爷喜欢,再多的书卷咱们都能跟您扛回来!”
空流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其中一卷,仓砺授意给他递过去,低头看时,却是一卷兵书,不由得皱了皱眉。犹豫了片刻,仓砺还是憋不住话,开了口:“我说,少爷,您能不看兵书了吗?”
一个已经脱离了燕国皇室的九岁的孩子,何以要日日读这么些兵家之法?
“现在已经不是当年,少主,没有人再会强迫您去学习带兵之道、斡旋之奸了!仓砺是经历过沙场的人,既然我已经带您离开了上都蓟,就不想您再被这些事情所累。”
空流抬眼看了看仓砺,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以唇形说道:兄长还在秦国,父王和丹皇兄尸骨未寒。
为了让仓砺看得清楚唇语,空流这话说得极慢,口型描摹之中,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仓砺虽是平素里豪爽之人,看到空流这样,也是心头一阵难过。他连忙过去搂过空流,强壮的身体像负载的大山一样,将这个小小的孩子护在其中。
噤 声 【2】
仓砺用手捋着空流的发,低头吻了吻空流的额头,然后以极低的声音轻轻安慰道:“小王爷,忘记这些吧。那些奸佞小人已经遭到报应,被您的兄长亲手斩杀;而太子殿下现在的境况,也并非您想象的那样……”
虽然为了掩人耳目,仓砺平素里都称呼空流为“少爷”,可此时说起前朝旧事,仓砺仍恭恭敬敬地换回了以前的称呼。
秦王不会放了兄长的。空流皱着眉头,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噙着泪说。
“太子殿下现在很好,他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不需要您来读这些兵书。小王爷,六国即将一统,不应该再掀起战火了。”仓砺说这些话的时候,眉梢间竟是藏着说不出的前尘过往。
那些战火和硝烟、沙场上的铁蹄铮铮,曾是最能令他热血沸腾的声响。却也是这样的声响,残忍地夺取了他的小王爷的声音。
习武之人,当然是渴望抛洒热血,何况仓砺这样拥有不凡天资之人。可若是拿他的小王爷交换,他宁愿放弃那些曾经令他沉醉的沙场。
这也就是为何,那一天,他毫不犹豫地打马离去,放弃了千军万马的皇家铁蹄,带着他伤痕累累的小王爷,隐居到一个足以远离纷争的地方。
怀中的孩子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止了哭泣,那无声的抽噎,比较有声更让人心酸。
每每这时,仓砺便会心生出无以复加的悔恨:
当年若不是自己保护不周,现在的空流,还应当是那个一袭明黄衣衫,骑在自己肩头威风凛凛的小王爷。他应该指着某一处,像个小大人一样,得意的炫耀着:“你看,父王说了,这一片将是本王的封疆。本王要做一个贤王,好好辅佐皇兄完成一统!”
后院的鸽子不合时宜地开始闹腾起来,空流从仓砺的怀中爬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角:你去喂鸽子吧,本王没事。
“嗯,那我一会回来。”仓砺知道,他的小王爷以前最不喜欢别人看见他哭鼻子,于是点点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往后院去了。
空流揉了揉眼睛,盯着摊开的卷轴,忽然便瞟到了墨书的几个字:以患为利。
当年他站在城墙上、远眺皇兄独自奔赴战场厮杀的场景,忽而又浮现在眼前。一想起那个对着数万兵马,毫不屈服地说出“我湫洛,若今日战死,即刻立位三皇子——空流为太子”的人时,心里就一阵的难过。
思绪绵长之间,突然,空流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外细微的响动。
超人的听觉和幼年在皇族练就的警觉,让空流在第一时间就抬起头来,手也本能地按住枕下的短剑。
然而,偷偷扒在门口往里张望的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个和他一般大的男孩子罢了。倒是空流锐利、戒备的眼神,让门口的孩子吓得缩了一缩。
看到只是个孩子,空流的戒备放了下来,这一放松,他却是显出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来。
那小男孩以为他怕生,先露出了友好的表情,稚嫩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温和:“我是陆谦书院来的,姓陆,表字子染,请问仓先生在吗?”
陆子染站在门槛外,礼貌地冲空流拱手作了个揖。
“请问,我能进来吗?”
见男孩为难地看了看门槛,空流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得了主人的同意,陆子染撩起衣摆跨了进来,刚要往后院去,余光却瞟到了床边的一沓书卷。
教书先生的孩子,自然是对书卷格外亲切,见空流身边书卷成海,不由得惊叹道:“这些都是你看的?”
空流本就对生人心怀芥蒂,看到陆子染走过来,眼里蒙上一层惊慌,连枕下的短剑也出鞘了半截。
陆子染完全不明白,这面目生的如此好看的孩子,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不过,他明白,这孩子是怕他的。
为了表示友好,陆子染笑得更加温和,他干脆跪坐在床边,将身子放得比床榻上的孩子更低。
距离上的些微差距,却能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空流果然比方才稍有放松。一双好看的漆黑眼珠,虽然仍有着戒备,却是更多了几分好奇,似是在问陆子染,你到底要干什么?
陆子染不经意地看了眼床上的兵书,这一看却让人目瞪口呆。那竹简上刻的,竟是古商文所撰的鬼谷子的纵横捭阖之术!
“你,你竟认识古商文?!”陆子染瞪大眼睛,直盯着空流,连言语竟都有些激动。
空流犹豫了一下,看到对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原本的害怕降了些许,抬起手在卷轴上虚空写下两个字:略通。
写完,空流抬起眼看了看陆子染,似是在确认对方有没有看懂。见后者没反应,好看的手指又以更加优雅的速度,慢慢描画了一遍。
不过,其实陆子染第一遍就看明白了,他之所以不说话,只是在奇怪为什么这孩子不直接回答他。而当空流开始描画第二遍的时候,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的陆子染,终于揣测地开了口:“你……不会说话吗?”
正在描画“通”字的手指顿了一下,停滞了许久,才慢慢写下了一个“是”字。
字方写完,空流还来不及抬头,头顶却被陆子染狠狠地揉了一下。后者非但没有丝毫介意,甚至柔和的微笑道:“没关系,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我会努力去学读唇语的!”
若是平时,经历了一年前那件事的空流,是断不许别人随便碰他的。可陆子染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也许是吓到了,竟让空流怔愣了许久。等他回过神来,陆子染已经在满脸期待地问他的名字。
空流。
没有附带王族的姓氏,空流只告诉了陆子染自己的名。
“‘长虹暧空,素霭流天’。好名字。”陆子染抚掌而叹。
此时,一个爽朗的声音笑着插了进来:“小公子,我家少爷的名字并非此解,而是‘空怀虚谷纳社稷,付流甘血佐君王’之意。”
也许是这个家少见有客人造访,声音的主人笑得分外开怀,这一开口,便是浑厚得声如雷霆、滚滚惊涛。
陆子染循声回头,正看到一个身板魏巍的青年从后门走进来。他虽穿着最普通的赭衣,棉麻的衣料却将他魁伟的身体线条,和匀称健壮的肌肉轮廓勾勒了出来,加之他的面容本就生得俊朗,纵是置身在田园小庐,也能窥得这人并非俗物。
陆子染虽然从未见过仓砺,但看着眼前的男子,心里便也笃定了就是这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施了礼:“见过仓先生。”
“你是?”浑厚的声音,显出十足的中气。
“我是陆谦书院来的陆子染,因为昨夜大风,书院里一株百年的老树倒了,村里的壮丁这个时候都在地里农忙,家父这才遣我来求先生帮忙。”不大的孩子,非但礼数周全,连传话都很是清晰简洁。
“这有什么问题,包在我身上!”仓砺素来是豪爽之人,他喜欢这个说话简洁明了的孩子,一口答应了下来。
“那就谢谢先生了。”陆子染拱手再拜,然后转过头问,“一起来吗,空流?”
仓砺知道,自从小王爷失声之后,他就一直对陌生人抱有恐惧的心理,连忙替空流婉拒道:“我家少爷这几日身体不适,暂受不得风寒。”
看着烈日炎炎的盛夏日光,对于“风寒”这个说法,陆子染只能呆呆地“哦”了一声。
仓砺才不管这个理由是否牵强,自顾自地回身对空流嘱咐说:“完事了后我就回来,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空流摇了摇头,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狠狠点头说:我要知道他的情况。
他,燕国的前朝太子、而今入住神武殿的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