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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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在不歇手的写春联,手掌是温暖的,绍先却是一路骑马手指冰凉,冻得跟冰渣也似。柳生一面走,一面就轮流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双手中间不停地搓,替他暖手。绍先心底的酸楚又涌上来,走到庙内无人僻角,就忍不住返身回抱住哥哥肩头,叫道:“哥哥!我有话和你说。”柳生道:“还有几步就回屋了,外头冷,回去再说。”
可是绍先积攒了一路的心思,甚至是几年的心事都一并涌在喉头,几步路也觉得遥远,难以忍耐,仍然抱着不肯放,说道:“我真是有话和你说。”柳生被他抱住没法走,只得道:“好罢,说罢。”
绍先却暂时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哽了半晌,才忽然道:“哥哥,为什么卖了房子助我成亲?”柳生道:“我不曾卖,只是押出去了,押了十年的期。这十年里你若是有积蓄,就自己赎,我也赚钱助你一点点。要我独力赎是不能的了。其实不如卖绝,不过你将来或许要回乡,还是留着赎头的好。”
绍先不待他说完,就急声道:“我才不管那房屋的事,我是问你,为什么助我成亲……为什么你肯同意我成亲?”柳生道:“这话奇怪,成亲是人生大事,我为什么不同意?我没有力量帮你娶亲,总不能还拦阻你娶亲。”
绍先心底翻倒了五味瓶,半晌才道:“你说的是冠冕堂皇的话,我就不信你乐意。我们原本说过无数次,一辈子在一起……我也许诺过的,这辈子只睡你一个……我不信你都忘怀了,不信你都不介意。”
他最后几句话几乎在嚷,一声声撕裂着心头依约旧梦,温存甜蜜的情话尘封已久,揭开来才见血肉淋漓,原来这些年都不曾长全这伤口。柳生听了脸色也变了,蹙着眉左右看看无人,才低声道:“不要嚷,这些话……哪里是此刻说得的,当心被人听见。”
绍先全身都在颤抖,说不出话。柳生道:“你要成亲,这事原本很好,何况我见蒋老爷信中说,要替你求亲的那一家,是吏科的言官首领。我记得你也说过,你最怕言官参你,我们的事……虽说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终究也是个大心病,你若有个言官的岳父维护你,这颗心也可以完全放落了。官场上的事我完全帮不了忙,你要自己努力做官,平平安安直到老。”
绍先声音嘶哑,没有别的话可说,只是反复的道:“你都不懂,你都不懂。”
柳生抽出被他搂抱住的手臂,微微退了一步,伸手给他擦汗。这时候绍先已经比他高了一头,需要仰头才能看见对方面上神情,他就这般仰头细细瞧着,自己眼圈儿也渐渐有些红,说道:“我是不懂。世上没有事值得恁般发急,你也不该。”
绍先一迭连声道:“胡扯,你懂的,你懂的!”他方才反复说“你都不懂”,这时候又嚷“你懂的”,语无伦次,柳生也不和他争辩,只是细细瞧着他。绍先忽然哽咽了,道:“你要是不懂,为什么你至今也不娶亲?为什么却同意我娶亲?你自己都被我害得至今不娶……”柳生截着话道:“你发痴了!我并没有自己不要娶亲,我娶不到亲的,你都忘了?”
绍先蓦然呆住,柳生道:“你都忘了,我早年就告诉过你,我少年时因为被人欺负过……乡里坏了名声,本地是没有好人家肯和我做亲的。”他想了想自己失笑了,说道:“你是痴的!原来就为了这个,自己在京城孤单到今日?根本没有的事,完全不怪你的——你不记得也不怪你,还是你小时候我跟你说过的了,我以为你会知道。”
绍先想说:“你胡扯,我知道你不全为这个,还是因为我。”可是此时此景,一味追索这句话似乎是荒唐的事,只能抓住哥哥替自己擦汗的手,半晌颤声说:“哥哥娶不到亲,我是做兄弟的……我也不应该娶亲,你为什么还要同意我?”柳生皱眉道:“怎么还是绕这句话?你不是这么犟心眼的人。再说,我也没说我今生就真的娶不到亲,等我离开此地,有了一官半职……”
绍先失口道:“哥哥准备中举后娶亲?”柳生摇头道:“我不考了,我死心了。王先生便是我的榜样,我命里没有功名的福分,强求不来。”绍先问道:“那你怎么说一官半职?”柳生道:“我要学顾先生走贡科,三十岁就可以出贡,去外乡谋个学官教职,挣一点官俸,找个本分人家的门户对亲。”他将绍先抓住自己的手反握住了,说道:“其实你中举后,本乡也不是没有人来跟我说亲,只是我想着,冲着你做官的富贵而来的,那等人家的姑娘我娶不起,也养不活,还是老老实实,找一个和我登对的穷人家姑娘最好。”
绍先颤声道:“你是拿刀子戳我的心……你是要我们再也不得聚首,从此我在京城,你在外乡,再也不得聚首了。”柳生道:“胡扯,叶落归根,难道我们老了都不回乡的?记得王先生曾经说过,为子孙攒十年二十年的家业也是耗得起。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兄弟各自一大家回乡,照旧可以合在一起住,难道不是聚首?”绍先道:“我若不要这样的聚首呢?我若是就要你和我两个人,还像以前一样聚首呢?你可以不出去做学官,我可以立即辞官回乡来,我们不等那十年二十年,就这么一辈子聚首,一天也不要白费。”
柳生道:“一发胡扯了!你辞官做什么?千辛万苦的功名才起步,怎么就抛掷了!”绍先道:“我宁可抛掷了!反正这功名……这功名……也是我欠你的,本该是你的,你知道么?”
多年前的旧事忽然在心底决了堤,他抱着哥哥身体,慢慢跪倒下去。柳生吃惊道:“绍先,你做什么?赶紧起来。”绍先将头埋在他衣襟下摆不肯动弹,哽咽道:“我有一件事万般对不起哥哥,当年哥哥的功名……是被我害没有了的……我一直不敢跟哥哥说,今日……”
柳生呆住了,过了半晌道:“你起来,当年是我命蹇,没有你的事。起来罢。”绍先不肯抬头,道:“我恨了自己这些年,今日要说出来,我才能心安。哥哥不肯原谅也好,从此恨死我也好,甚至打我骂我、想法子报复我,都是好的,我都甘心领受。”
柳生又说了一声:“起来!”这一声带着喝令,是难得的斩钉截铁。绍先抱着不动,他就用力挣脱退了一步,自己也蹲身下来,双手按住绍先肩头,道:“你起来,都不要说。你抬头看着我,我并不想听。”
绍先果然抬头看他,见他脸上没有笑容,脸色却也并不难看,只是目光清炯炯的看着自己,慢慢的道:“绍先,我当年落第,全是命,谁也不怪!你不记得我那时求的那签,测的那字?什么‘永丰西角荒园里’,什么‘正’是上‘一’下‘止’,分明都昭示着,我一生就是乡野沦落的命,乡试一次而止,永远不能再有其他的福分——老天都给了预兆,我命里就不该中,跟谁都无关。不管你有什么话,都不许说,因为都不相干。”
绍先满腹的忏悔堵在心里,好像烈火烧灼着嗓子眼,说出来的话都不像人的声音,只是连声哀求:“哥哥,哥哥。”
柳生又说了一句:“起来。”绍兴还是不动,他也拉不动绍先,自己却站起来了,声音放柔和了些,道:“绍先,以后也别这么想,觉得你是抢了我的功名,没有的事——再说,就算抢了也是命里注定的。我记得你小时候,要跟我换字,我的字‘友愈’,最终是给了你的。如今你的功名,我心底其实安慰,感觉就是我自己的一般,你不必难受,好好的做下去,就等于是替我圆了这辈子的蹭蹬不遇。”
绍先愧恨交加,心中想道:“可是……我在京城,早已经将我的字换了别的,我早已经不用你的字了。”这句话哪里说得出,又叫一声“哥哥”,满腔酸楚泪终于流了下来。
柳生这次没有替他擦泪,只是默默在头顶看着他,过一会儿又拉:“你起来,听我说。”
绍先没有起来,只是泪眼看着他,这次轮到自己仰头,只觉得对方面庞全然模糊,语声却坚定而清晰:“绍先,我跟你说,我不
30、柳絮风之十(END) 。。。
要听你的话,也是我自己……我自己相信,一切一切的不好,都是我的命该如此,这世上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这么想着,心底就能舒坦,一切都不抱怨。要是知道了这不是命,是别的什么,我就不能这么平心静气,我就会怨恨,会苦毒。绍先,我不是圣人,所以我不能听你说。你今日来,是想要一个原谅,我也不能给你了,哪怕累你终生良心不安都不能给你。你如果觉得欠我,那么想想我也回欠了你,就扯平了。”
绍先不由得又颤抖了,仰着头,眼底泪水倒映着的面影,忽然从模糊转为清楚,却又仿佛越来越大,大到压迫着自己的瞳孔,令人窒,令人痛,令人悲,令人悔。这跪着的地方是县城隍庙,外面还有熙熙攘攘的人声喧哗,分明是尘间人烟,却一霎间有如神殿雷霆。这不是绍兴府余姚县,分明是阎罗殿照心鉴。
他不知道,几百年后有一个绍兴人,如此这般写过一句文章:
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柳生最后没有请他回自己的房间,只是默默倒退着走开去。绍先又一次叫“哥哥”,哀恳道:“你和我在一起不好么?我今生总不辜负,做牛做马报答你……”柳生默默摇头,良久才温言道:“兄弟之间,要是说到做牛做马的话,就不是能相处的滋味了。”
“何况我们如今天壤云泥,话也说不到一起,人也住不到一起,纵有旧情,哪还能凑得起来?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各自在各自路上想着念着帮着,难道不是情谊?又不是恩断义绝,值得什么撕心裂肺。”
绍先确实并不曾撕心裂肺,只觉得空空洞洞,整个人都切了一半留在当地。其实那不是实质的割裂,只是无可寻觅的旧梦,一点点迎风碎裂在马蹄后。
渡过黄河时,绍先还在想着自己最后的恳求:“难道非得要十年二十年,我们才能聚首?那时候,我是什么都没有了。”
柳生如此回答说:“不,那时候,你是什么都有了。”
绍先当时觉得这话冷情而绝望,待到后来寻思却明白这是温情而期望。马蹄踩踏着河北的冻土上京的时候,他忍不住回首,听着北风从耳畔呼呼南下,知道这凛冽凄厉的风,到江南就会变得湿润温柔,催花染柳,可是难道在北国,迟早就没有春么?江南落花,京华飞絮,其实都是一般春风,只有离人恨重。
……………………………………………雪月风花之风集终…………………………………………………
31
31、未开花之一 。。。
第四话 雪月风花四集之花集
未开花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调寄《蝶恋花》
古之人伤春惜春,实则是伤花惜花,三春九十日,划分作二十四番花信风,一递一种开落,也就代谢了一年的韶华。人所惜的,也就是六个字:赶不上、留不住。其实春去了来年还有春,花落了隔春又重发,只有看花的人,一年老似一年,一春少于一春,真正是赶不上、留不住,所以这又并非伤花,乃是伤人。若道花后有花,怎堪人去无人?因此上诗人说:“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得意浓处,都可以止歇,庶几可以不目击落英缤纷,春意阑珊,勾起人事无常之悲。
这么说来,花是只看不种的好了,毕竟栽培了花木,就要由生及死,看开到落,下场头那一番代谢,看花人能逃避,种花人却是逃不过。人间的人,摈去大智慧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摈去痴愚的,不会伤春不会悲秋,剩下会触景生情的人终究多,索性都不要种花?偏偏这世界花木繁盛,伤花人更是种花人,谁家为了不教没来临的伤心,弃栽培有兴味的娱目?越是会拈酸笔、吟悲句的骚人词客,越是众香国、百花洲的主人。于是教人适可而止的,往往自己却做不得一个“无情”,终究是“情情”之过,反而变作了“情不情”。
上述的胡言乱语,感触所自,是大明万历年间的一位风雅客,发愿隐居,摈绝世欲,却在归山之际四处求取名花,在山庄里密密麻麻栽种起来,作为隐居的玩赏。这人姓陈,少年擅名,书画文翰妙绝一时,连朝廷也闻得他名字,几番征召,都辞谢不往,索性在二十多岁上就烧却了儒冠,不涉仕路,乃是个真正淡泊恬退的隐居之士,时人故此尊一声“陈征士”。
陈征士居虽山野,名动天下,公卿之间都仰慕他的大名,闻得陈征士归山种花,求取名种,于是纷纷送去奇花异卉致意。征士是清淡无欲的人,不受黄白之物,却喜风雅之赠,别人送花种来,他也欣然受之,珍重蓄之。只是公卿要见他一面却难,应门小童会说一句唐诗来辞谢:“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访客们望见那白云渺渺,青山叠叠,只好高山仰止,废然而返。除非是极为执著的来者,这才反客为主,排闼直入:“你不知,我却是知的。我自会向白云深处寻他出来,不消指引通报。”
征士此刻并不在白云深处,只在后山谷一片地里自己持着锄头,细心给上百株新种的梅树松土锄草。来客大踏步走过去,朗然笑道:“就知道我送上的名梅,有仲纯亲手照料。借得邓尉山百株香雪,来作白石峰一片寒云,可还适宜?”
征士不觉微微笑了,放下锄头说道:“丽天来了。”却也没起身招呼,只是回头指道:“来的正好,我寻思在此处筑个草堂,式样未就,题名未妥,欲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