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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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这分歧,两人的情意却是相洽的,江头停留两日,王家的大船终于要扬帆起行,这才依依惜别。丽天道:“家父母只有我一子,不能远离膝下,不得不和你南北分隔,最早也得再过两年才能回来相聚了。这般长别,我心实忧,你真不能陪我同往么?”
征士避而不答,只道:“后年是大比之年,贤弟必定要就试南宫,大魁天下,那时我在白石峰,也当举酒遥贺。”丽天不禁笑了,道:“我秋闱尚自未入,何谈大比?况且就试中举这等俗事,也不像仲纯口中说出来的。”征士笑道:“早几年,我何尝不是此道中人。我们少年时不是一道在南京落第?我从此归心丘壑,你尚有意奋飞,都是一般道路,人各有志而已。”
丽天不禁怅然,道:“南京落第那回,我们一道失意南归,去游西湖。山水间颠倒放纵,只道今生终老于斯……如今我还有再试之志,不能如仲纯高蹈,你不鄙弃我么?”征士道:“人欲求道,须得在功名上闹一闹,才能彻底心死。这是真实话,并没有什么好鄙弃。”
他们送别在江口,是娄江入长江的交汇处,水面空阔,百舸争流,朝阳照耀江面无数碎金流锦,映得丽天眼底的光彩越发煜煜。他迎着江风,衣襟袖角都猎猎作响,朗然而笑:“仲纯果然是我的知己。”又道:“我家世代公卿,青紫如芥,岂是贪恋富贵场的人!只是看着世路风波不定,总有见猎心喜的念头。王荆公最赞赏李义山的两句诗,正堪为我照心:‘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征士道:“那却不要去得太久,归来太迟,真个白发萧然归林下,一生好景都辜负了。”丽天笑道:“那是不会的,你常常说人生要激流勇退,我又不痴愚,如何不会得此言真意。”随手指了指江心,说道:“故老相传,晋代有个许真君,与同门杨羲修炼在江上,斩蛟除害,救济万民,修仙何尝不是百尺竿头的事业?我在功名场闹过之后,必定及时归来,随你山中学道,我们做杨、许二人罢。”
征士正色道:“修仙是虚妄的事,杨羲、许逊,姑且搁置,我们两个人应该是另一种。”丽天道:“另一种怎样?”征士道:“与其学杨许修仙,不如学王维、裴迪,同隐辋川。”
执手的时候江面霞光尽在眼底,交融出天地粲笑。丽天说道:“我记下这话,辋川王裴,就是我们的榜样,我必定不爽约的。”征士微笑道:“我再同你讲一个本乡的典故罢,正好也是姓王的。弘治、成化间吴县有名臣王文恪,世号震泽先生的,与长洲画师沈石田友善。文恪公正德年间辞相还乡,一下马就遣人问候沈石田,石田业已病入膏肓,写了两句诗回复道:‘门前车马应如许,那有心情问病翁?’文恪见诗,即便赶去诀别,石田对他说道:‘泉下修文郎,林间大学士,可作他年一故事。’就此含笑瞑目——二人交谊始终,确实也只是一段故事了。”
丽天不禁握紧了他的手,连声道:“我们岂能如此?我万万不会等到那时才归来,不要说这么不祥的故事。”征士道:“人间的事,思量到不祥,才有退步抽身之机。你善自珍重。”于是二人洒泪而别。
两人都是乘舟,一个上水船一个下水船,却是相背而行。征士的船小,行得迅速,片刻就混入众多行船里难以寻觅。王家却是大型的江船,横帆如翼,鼓风而前,征士过了一阵江上回望,还看见那帆影被朝霞染出艳色,良久才一点点缩小,驶向了碧空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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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未开花之三 。。。
舟车从南直隶到北直隶,相隔的距离是遥远的,但是相思相忆的话从北京的府邸到华亭的山野,心灵的距离却是了无间阻。征士每个月都要收到丽天几封信,有时自己还未来得及回复,对方的书函已经接踵而至,不多久就在案牍间积累了厚厚一叠。
丽天住在京城,身入太学,父居台阁,自然有许多官场的见闻,他却丝毫不以仕途的话头来说,因此征士虽然和他书信来往,对京中风波却无所知悉。只有一次丽天来信,稍微涉及了一下政坛之事,大意说道,当日王阁老赴京之前向征士吐露对朝局的忧虑,不欲迎合言官而与首辅申瑶泉对抗,以免造成党争误国的局面,这篇话不知道如何泄露了出去,导致阁老处境为难,曾经推举他上台的言路感到十分失望,于是乎处处为难云。阁老与征士两个人自然不会泄露对话,只有丽天自己,在故交送行宴上讲起征士那八个字赠语的时候,却是稍提了提阁老言论的。当时觉得座中都是至交亲友,议论一下朝局也无妨,岂料祸从口出?丽天寻思了一下,当日座中同族子弟,家族利益相关,当无泄密之理,只有无锡顾泾凡和自己争执过“公论”,颇为不服,顾泾凡兄长顾泾阳在京为官,或许兄弟去信有所提及,导致流言蜚语之出,也未可知。
征士看了,不以为然,回信道:“顾泾阳兄弟与君道义之交,纵有口舌相争,岂能飞语陷人?君子不可过疑人,‘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遇事当自省,不当他责。”
丽天受了他教导,从此不再胡乱猜疑,两人鸿雁传书,继续还是游山玩水、花前月下的闲话。山中光阴易过,悠然过了一年。第二年是乡试年,丽天就读北京国子监,要在顺天府参加乡试,备考陡然紧张,于是便成了征士去信多而他来信少。
丽天是个情绪外露的人,紧张之余就难免抱怨:“苦为一第,闭门读书如新妇,患得患失,可笑煞人。”征士看了不禁莞尔,回复说:“忆昔共砚,余二人专好古文诗歌,不切时用,致有金陵下第之惭。然尊大人其时未尝诃诘也,想亦知君夙慧,读书如立身,要当性灵中来方可。君其勉之,无劳过戕本质。”
虽然这么说,征士也知丽天素来要强,少年时期因为专攻古文诗歌,导致金陵落第。富贵公子不以功名为务,却以不竞为耻,于是摈绝旧艺,力学时文,将原本飞扬磅礴的行文风格,硬生生框入八股的板滞套子去,从文坛盛名的诗文神童,跃然成为南北称誉的时艺才子。他本来隶属应天府辖治的诸生,如今却入北京国子监学籍,也是羞于重入曾经失利的考场,宁可在顺天府应举,湔洗前耻。征士知道丽天所谓“患得患失”,并非怕再次落第,而是怕名次不高,为人所笑。以丽天的心高气傲,宁可不考,要考就不能居于人下。
因为熟知,征士倒多了一层担忧,直到八月桂花开后,京中秋试已毕,乙榜已出,丽天却没有急忙写信来报讯,征士不觉微笑:“多半是中了,否则定当急于倾诉。”山中信息不便,于是吩咐童子下山去买《登科录》给自己看。不料隐士的家童,也是一派山居的口吻,直接诧然回话:“《登科录》这等物事,不是隐士看的。”
征士闻言大笑,于是将这话写入书信,去供丽天一笑。丽天果然也大笑回信:“为我所累,君竟成身隐不心隐矣!”关于自己科举的事,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幸不辱命,侥幸占魁。一第不足喜,唯愁来年南宫,又入一番棘围耳。”于是征士才知他不但中举,并且中了顺天乡试第一名,俗称“解元”,紧接着就是明春的会试。王阁老昔年会试第一,殿试第二,虽然次于状元却骎骎然与状元并驾齐驱,丽天自是以父亲为榜样,目光只在前三甲赐进士出身,余者都不屑论了。
会试是举国盛典,比乡试更为要紧,征士不好多去信打扰,只是山中静候佳音。岂知二月初,春闱未开之前,丽天忽然来了信,文字凌乱,草草几句:“近中口语,境遇甚恶,思君不置,能千里命驾,慰我愁城否?”
征士见信失色,知道以丽天的刚强,素来不作软弱语,此信语焉不详,却是恳求自己去京安慰他,他说“近中口语”,却不知是怎样的诽谤诋毁,导致他如此彷徨无助?这时也不顾隐居清静,急忙下了山,先去太仓州向王氏子弟打听。王冏伯却不在家,去年就已经入京就任了。其余人一时也找不到,只能折返华亭,回自己父兄家里。
陈家门庭是中户人家,他入山隐居,父亲有兄长奉养,见到他来,一起七嘴八舌告知新闻:“了不得!侬识得个相府王公子,阿是在北京出格大事体?苏州处处都在讲,松江也统统晓得了唷!”
征士按捺心惊,说道:“拿邸报来我看。”但陈家不是为官作宰的门户,日常不看邸报,家仆为他出门去跑了半个华亭县,才从一个乡绅家里讨到了本月数份邸抄。翻到一份,传抄着最近最热门的奏章,标题赫然是:“礼部主客司郎中高秋华,奏为顺天乡试情弊可疑,宜加简阅,以正视听,以严大防事。”抄录的弹章内文,指摘了一系列录取不当的举子之后,俨然列着丽天的名字:“自昔张居正掌柄,二子连占高科,人言藉藉,大臣之子致身青云,不复能见信于天下……王辰素号多才,岂其不能夺魁一经?而人之所共疑者,为其辅臣之子耳。是以乞请并将榜首王辰,与前者嫌疑数人一同覆试,则大臣之行迹可明,而王辰之抡元亦不为可疑已矣。”
征士持邸报的手不禁发颤,虽然不入仕途,却也知道这些貌似委婉陈词的话语里,却句句都是最严厉的指控,直将丽天比作昔年张居正二子——昔年张居正弄权,让自己两个儿子连续登上进士榜首,导致士林滔滔,声讨不已,张居正死后终究导致清算,张氏二子一被迫自杀,一被流放烟瘴,至今不赦。从此后大臣子弟科举,无不小心谨慎,生怕重蹈张氏覆辙,那是众目所视,众手所指,一旦沾染“可疑”就再也难以洗刷了。
丽天所谓“近中口语”,遭遇的就是这样的诋毁和指责。这是对举子来说,比落第更不堪的羞辱:涉嫌科场舞弊,勒令覆试。
这时候征士再顾不得不沾官场的戒律,便即在家中草草收拾行装,欲待上京去与丽天相会。还未起行,山中却又转送了丽天的第二封信来。
这封信却是长篇大论,絮絮诉说了自己被污蔑舞弊、勒令覆试的种种委屈和耻辱,语气虽然愤激,思索却似乎冷静了许多,收回了自己前信的请求,反而劝征士不要去北京,言道:“事已不堪,情实难忍,我属无奈,胡为乎玷君之行?请休北征,待余南下。当与君把臂游山,风雨联床,共话一段炎凉场事。君有旨酒,务必借以一浇胸中块垒耳。”
他显然愤懑万分,却也不得不接受朝廷所要求的覆试,来验证乡试是否当真舞弊。这对心高气傲的士人来说,无疑是绝大耻辱,然而不覆试又不能证明清白,就会从此成为终身耻辱。
然而征士也明白,纵使覆试通过,这耻辱也洗刷不清。青蝇集于白璧,犹可挥之而去,素丝染作黑皂,却是永久洗不脱的颜色。
就如丽天终于来到他山中,借酒浇愁的时候,颓然叹息:“仲纯,世上至丑至辱的污名,今番强加在我身上——我是再也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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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未开花之四 。。。
“心尚可洗,世间更有何物可污?”
山中泉水清澈,烹茶最佳,征士给这道泉水取名叫作“洗心”,以清茗平息丽天颓丧焦灼的心情时,就以这句话相慰勉。
丽天在征士山中只住了七天,就再度辞别白石峰上京。征士担心他情绪不佳,这次不用他邀请,自愿下山相送了一程又一程,同舟直到丹阳,尚自不忍分别。丽天反过来开解道:“你说的对,世上悠悠之口,能污我名誉,不能污我心地。在你山中小住一晌,抚慰良多,我想开了,回京也无所畏惧。”征士担忧道:“我知道你耿耿意气,不是容易便消。倘若当真想开了,岂能这般气色不振?”丽天苦笑道:“反正父亲也让我告病不与会试,我气色看似真病,那是正好,免教言官寻见破绽,又说我父子欺君之罪。”
征士望着他道:“至今还是意气用事的话,你是真放不下。”丽天道:“放不下也得放下了,我不入会试,父亲正上辞呈,都要从此遁迹山林,还有什么抛掷不下!仲纯,你不必远送了,耐心再等我半年,半年之内,我们全家都要南归,此后永绝朝堂,息机风尘。前年我们许下的诺言,转瞬我就要来践约了。”
这番话里带着过深的意气,征士并不放心信任。舟中还有征士带来的山泉酿的酒,默默倒了一杯递过去。这时正是二月会试之期,江南春早,渡口蒲草已经新绿盈把,夕阳下数只白鸥觅食,翩翩掠过水面。丽天持杯看着窗外,忽道:“仲纯有琴,可否鼓一曲《鸥鹭忘机》开我胸怀?”征士摇头道:“你的心还不静,不是听琴的时节。”
丽天愤懑之际,并不觉得自己不曾心静,相反自觉心灰意冷到了极处,正要绝尘高蹈,对征士这话其实是不解的,却也不相强,道:“那也罢,待我今夏阖家归来,定当长住你山中消暑。那时节联榻看山月,悠然听松风。”
他只道这许诺不久便能完成,岂料这一去,却直到年底十一月,才奉母还乡,而王阁老依旧留在京中做着辅相之位,无法抽身。因此丽天几年前上京时护送祖母母亲一干女眷,归家依旧相府眷属大船沿江而下。水程缓慢,走到二月和征士分别的丹阳渡口,已经是冬月下旬。大船吃水深,下锚处离岸远,江面冷雨潇潇,绕岸枯苇瑟瑟,看见远处有单舱舟泊在秃树下,傍晚昏黑,看不清舟中人,只听见琴韵泠泠,隔水送来清音。丽天正在祖母房中定省,老人畏寒,冬夜不便开窗,只能站在篷窗下静静聆听,心道:“原来仲纯迎我归来,奏的却是《墨子悲丝》。”
这是一首悲怆的琴曲,曲意是墨子见素丝染成五色不可复洁,宛如人的清名被诬后无法辩白,为之悲叹感伤。丽天的科场案虽然在二月间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