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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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天低声道:“当日家父仓促拟旨,实则是宫中持皇上手谕来我家私邸,要家父立即拟旨。家父仓促间不能抗旨,尚盼转圜,同时又代拟另一道折中圣旨,劝谏皇上采取。家父之意,有了方案选择,圣上也无可推托,不能再执不行,结果圣上只发逼迫家父所拟的谕旨,并不提家父谏言。外间人言汹汹,家父又无以自明……总而言之,当日我也不敢力劝家父抗旨,导致畏首畏尾,都是错了。”
其实这所谓“错”,阁老错在没能坚决拒绝替皇帝背黑锅,于是不幸成为双方都扣黑锅的靶子。只是丽天身为儿子说父亲错已经是破格大胆,说皇帝错更是不能出口,只能长叹:“记得当日冏伯和房仲来访,房仲有句话说的再对也不过,‘台阁高位,正是集矢的垛子’。外人只知道肆意指斥,哪里懂得高位的难处。”
征士的确对这些复杂内外纷争不甚了解,听他提到王冏伯王房仲兄弟,倒想起一事,说道:“说起房仲,你定是知道的罢?今年他兄弟惹了一场大祸,被指谋反。房仲坐陷入狱,生死难测,不知阁老……”丽天道:“岂能不知?那是被地方官寻隙生事,办大案以邀名利。办案官员已经邀功擢拔,房仲这亏是吃定了。”征士听他语气并不焦急,倒是吃惊:“丽天何出此言?谋反大事,哪是寻常‘吃亏’?房仲等人也并未做什么,只是近年朝廷征倭,吴越世家子弟想起前朝倭患蹂躏江浙之惨,募集乡勇操练护卫家乡而已,平白被人诬陷以灭族大罪……”
丽天失笑,说道:“我年来都收到乡里无数人寓书求救,事情都知道,哪里还要仲纯多说。仲纯言语若教外人听见,岂非道房仲不是我的族兄,倒是仲纯的亲友了。”因道:“我用‘吃亏’二字,自然就只是一场吃亏,谋反重罪,哪能轻易定得?我同你实说罢,这事家父和内阁大臣都在皇上面前竭力担保开解,朝廷已经不采信谋反之说,因此下面不论这案怎么办,房仲都不会论成死罪,案狱肯定是要解的。那位官员也并非有仇,既然升了赏,也不会穷究到底。这种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迟早也就是削籍为民。”
征士欲言又止,只道:“既然阁老已在上斡旋,那就好。只是冏伯想必不知其中关节,或许稍有怨言……毕竟房仲是他亲兄弟,削籍为民,也是大事。”丽天哂然,道:“冏伯老兄要是不懂,我们又有何法?天下什么不是大事。”他屈起手指,数落了三条:“若教小弟说,房仲合该晦气之处有三:江南大族,官宦子弟,办了他乃是邀功的妙选,一也;不合有忧国忧民之心,还闹出动静教人知道,二也;有钱财募集乡勇,护卫家乡,却不给地方官府沾光分惠,三也——只落个削籍,已当庆幸万分了。”
他说话时只是淡淡而笑,征士听得出愤激反讽之意,却难以想象他以这样轻描淡写的口吻来说如此不公道的事,无话可对。只能沉默着去剪烛花。丽天苦笑道:“因此我不欲让仲纯见我这一面——官场的蝇营狗苟,烂熟于心,这不是值得仲纯青目的王丽天。”
征士叹息着抬头,望向窗外。庭院里有一株枫树,秋夜风起,红叶瑟瑟飘落,有几片粘在碧纱窗上,灯光映着一点丹红,触目如血。他道:“丽天,劝说阁老辞朝罢。我们入山去……你还欠我辋川之约。”
他都算不清这约定已经多久了,开口追讨却是第一次。丽天回答的却只是摇头无奈:“家父何尝不想辞朝?可是如今一上辞疏,百官说家父有始无终,罪莫大焉,朝廷又说家父以退为进,要挟君主……这时节是烈火丛里滚油锅中,由不得自己抽身。”
征士道:“阁老适才不是愤恨吏部黜斥排挤?既已排挤……”丽天苦笑,道:“排斥出朝,自请辞朝,不是一回事。世上万事都瓜葛纠结,难以决然撒手,仲纯,所以我羡慕你闲云野鹤,来得自在。”
这句话使得征士微微笑了下,却不曾说其他,只道:“阁老痛斥的‘赵、顾’二位,顾便是无锡顾泾阳么?”丽天点头道:“顾泾阳是乡里旧交,如今却因为与家父言论不合,势同水火。仲纯,这不是乡谊、友情可以解和,你千万留意,不要在家父面前为顾泾阳说话,老人家受气已多,再不能激怒他了。”征士顿了一顿,道:“顾氏兄弟都是醇正君子,言论争执是常事,切勿……过分。”
他最后两个字也是用了一些劲才说出来,心里抑制着不要回想,却还是回想起夏季在华亭遇见顾泾阳的兄弟顾泾凡,他对自己说的一些话。丽天说世上万事都瓜葛纠结,其实,世上万事也各人各面。
36、未开花之六 。。。
“仲纯这些老生常谈,竟是糊涂话。说什么王阁老或有苦衷,凡事静观后效,等待水落石出,小弟倒要请问,明知道眼前错事不去纠正,还眼睁睁等日后判断是非不成!何况你劝言路宽贷一步,倒不如去劝台阁宽贷一步,天下只有持生杀权的宰相,哪有主福祸的清流!”
顾泾凡还是一贯好争执的脾气,话说得急了额头青筋爆起,最后更是口不择言:“我记得当年和丽天争执‘公论’,无非口舌相争,他父子怎就疑心我兄弟泄露言语?言路苛责,也是他自有把柄,凭什么都认作是蓄意为难!前年汤临川上疏指摘了他父子,被贬出朝,至今谪在岭南。我兄弟大不了也奉陪领教一次阁老的强横手段,并不惧怕贬窜极远边方、烟瘴地面!”
当时顾泾凡的愤怒是那么尖锐,此刻丽天的愤懑却是如此压抑:“过分?仲纯,天下杀人不见血的就是言论,没有比这更过分的了。”
“我不曾舞弊,他们诬蔑加以不白之罪,强迫我覆试,覆试得过,妄言者难道不该坐罪?可是因为我而坐罪了言官,天下人就都要怪我,因为他们是言论。”
“我洗不脱悠悠之口,也就罢了。科场案毕竟是官方定论了的案子,事隔三年,无端再拿出来说话,扰乱言论,激怒朝廷,难道还指望获得嘉奖?汤临川一代名士,敢说就要敢当,既然越份上书,就要承担不测之祸。这事本来也并不是我父子以直报怨——他被贬谪的当口难道不是家父也告病离朝之际?然而还是要怪我们,因为他们持有公论。”
“立储之事,家父纵然一时软弱,毕竟也一直在努力周旋,挽回天意。如今也就内阁能向宫中说几句劝谏的话,百官只会气势汹汹上弹章,到底也是石沉大海。这时候不想着齐心协力匡扶朝政,却只是无休无止攻讦不已,击溃了能宛转进言的内阁辅臣,他们又到底能做什么!实事要别人来做,是非却由得他们评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们只需议论。”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喉间噎住,只是立在室内凝望征士。征士和他对视,好半晌过去抱住了他,低声道:“丽天,这些都无谓,迟迟早早,有山中梅花待你归去。”
熟悉的亲昵感觉一丝丝回来,温存的抚慰一寸寸点燃久违的欢悦。丽天在他柔情面前是歉然的:“京中的王丽天,要教仲纯失望了。”征士道:“并不曾。只是想起两句旧诗。”丽天性急,枕上追问,征士只是笑而不语,抚慰道:“你劳累一天,早些安睡。否则又要阁老夫人担忧。”
他不想说出那两句诗,是因为诗句里其实带有太多的惋惜与哀怜。而以怜惜这种情意,施加于如此骄傲的丽天,岂能忍心?哪怕他遭遇挫折,愤懑满怀,压抑万端;哪怕他皎然如光风霁月的品性,在这京城泥足深陷,壮怀不再,毕竟也是不忍垂怜他的。
“相逢京洛浑依旧,惟恨缁尘染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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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未开花之七 。。。
复杂凶险的局势漩涡,从外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一团水纹,度日如年的政坛困顿,从一生看来也不过是生命中短短数年。王阁老父子挣扎在言论的刀矢丛里,数次都觉得或许便要覆灭于此,然而惨胜的那一刻并无轻松感觉,终于挣脱之际,也与欢乐诀别。
清议派用以排挤打击辅臣的“京察”,做到最后就是两败俱伤,阁老的门生亲信大多去位,清议派的首领顾泾阳等人也触怒朝廷,削籍还乡,去的却只比阁老早半年。阁老则在这一场纷争中元气大伤,气得头风发作,右目失明,再度以病乞休。皇帝还欲挽留,特旨晋少傅,兼加太子太保之衔,但是王阁老委实失明严重,又兼太夫人也老迈多病,丽天为父起草辞相疏,哀恳万端,连上五疏,终于在五月里获许致仕,还乡养亲。但太夫人已经八十高龄,两次随子孙往返长途,到底支撑不住,回乡这年的年底,溘然长逝。
大臣丧母,遵制丁忧三年,这一来阁老总算干净摆脱了政坛纷争,无论是朝廷还欲起用,或者政敌不能甘心,都无法在他守孝期间骚扰。王阁老卸下了名缰利锁,却以丧亲病目为代价。
太夫人逝世在十二月中旬,陈征士赶来吊唁时正下着新雪,相府内外一片素白。阁老哀痛过度,病不能起,作为冢孙的丽天代父尽孝子礼数,向吊客们磕头还礼。灵堂上来宾众多,征士无法和丽天说私人言语,只能加重握手的力度,嘱咐:“节哀保重。”丽天神色惨淡:“祖母生前最挂念我,临终时尚自望着我不忍闭眼……她老人家无限遗憾,全是为我,不能瞑目……”
征士熟悉王家内外,知道太夫人其实平日里性格严厉,并不似丽天之母驭下柔和、待子慈爱,然而临终之时舍不得唯一的男孙,想必也是至情流露。却不知道临终那一瞬,那严厉的老妇人眼中更多的是遗恨难消,望着孙子连声叫了三次:“秀才,秀才,秀才!”
丽天于六年前顺天乡试就已经中解元,虽然阁老曾经愤然上疏要将儿子退回监生,朝廷也未批准,毕竟还是获得了举人身份,不复是青衿秀才。太夫人并非不知,临死前却执意只记得呼叫孙儿是秀才,那是因为阖家上下都心照不宣,丽天被诬蔑舞弊的嫌疑一日不能以会试中举洗脱,这举人便只能是终身的耻辱,有不如无。阁老因为丧母而卸脱的名缰利锁,却牢牢缚在丽天身上,刻骨入髓。
这时是甲午年十二月二十日,跨过十天就是明年,跨到二月就又是一个大比之期。可是因为丧事耽搁,丽天跨过去到下一次会试,却又要三年。
征士和丽天互相凝视的时候,彼此只觉得岁月缓慢又飞速,这三年功名路料定难捱,可是捱过之后又料定抛人易老。富贵草头露,青春陌上花,光阴隙中驹。
三年里丽天只有一次去征士山中闲住,是太夫人丧事后隔年春天,由征士相陪看白云峰下满谷梅花。当年征士手种的梅树都已蔚然成林,林中闲走,一阵风来,千万片花瓣拂落在二人头顶,犹自不肯平白坠地,要学雪花般在风中飞舞飘扬。丽天望着繁花枝头,微嘲道:“我只道仲纯是个闲人,定会将梅枝细细修剪,布置得错落有致。却不料全无剪裁,一任花枝野生野长,泼辣辣地热闹过度。记得姑苏玄墓养梅人说道:梅花不修,满枝盛开如鸡毛掸,最是花中下品。”征士笑道:“人要适性,花要适野,何苦矫揉造作,毁弃天然生趣。”
丽天不由得微笑,道:“自从种梅至今,已经七八年了罢。我竟是第一次来看花,偏生还是心浮气躁,赏鉴不出你的天然真趣。真是‘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
他说愁病,确实是实情,去年因为新遭丧事,家中悲痛,阁老和夫人接连生病,相府里一年有大半年都是医药不断。偏生丽天虽然成过家,却早年连续丧偶,从此不复再娶,太夫人逝世,阁老夫妇又病倒,府中更无媳妇持家,内外琐事都压在丽天身上,累得他夏秋也患了一场热病,调理到年底才好。这时候还带着去年病后的疲容,征士心底难过,说道:“正当壮年,说什么愁病?看我的草堂去罢,我又新题了堂名。”
为这堂名征士当年曾经受过王冏伯恶谑,自然不会用那戏谑的名目,却也由此定不下合适名称,换了几次都觉得不好。这次丽天来,却看见堂前挂着新匾,题着征士手书的两个大字:“晚香。”仰头欣赏了一会儿书法,笑道:“去年你送我一册你新编的书籍解闷,我道怎么分明都是仙佛事迹,却题了个艳名《香案牍》,原来却是‘晚香堂案牍’之意。”征士也笑,说道:“这二字也俗,不过我想着,梅花虽早在百花之前,我这种花看花的人,却免不得‘岁月忽已晚’。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好在还剩有这千万闲花冷蕊,也就算是晚香了。”
丽天怃然道:“晚香比早秀好。你不见李义山题十一月梅花云:‘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说着从征士书案上取下一册书来,是丽天赠送的自刻诗文稿,指着道:“我十五岁诗文动京师,弱冠年纪称时艺才子,入京应顺天乡试,最初无不期许我能夺魁……那又怎地?我也是‘为谁成早秀!’幸好……还有你这里晚香可待。”
征士抚在他手背,道:“既然如此……为何非要‘待’?心动处就是归来处。”丽天道:“仲纯又促我践约了?”征士叹道:“我不催促你!只是……”他指着绕堂梅花,道:“你适才说,从种梅起至今七八年,说错了!你都不记得,不是八年,是十年,已经整整十年。”
他难得带有一丝质问带有一丝催逼来对丽天说话,丽天回答的却只是深深长叹:“仲纯,还有两年半,下次会试,就在后年。”
征士想说人生无常,算无定准,两人的期约,从来都有横生波折来阻碍,如果此刻不撒手,下一刻或许就成空。心底无限埋怨和忧虑要吐露,然而看着丽天愁色病容,终究说不出来。
他只说:“好罢,我们都是不死心的人。”
但是到了会试前一年冬天的“计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