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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负负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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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仆人一起推门进去,只见飞白正端着茶碗,作着送客的手势,满脸忿怒的红晕,茶碗里的水都晃荡得打湿了袖口,可见这分明不是送客,而是逐客。
  
  师爷便起身告辞,脸上皮笑肉不笑:“薛推官,何必撇清?京中都道你是风流朋友,最好相处的,这时节还有什么推搪?况且巡按大人特地垂青,不曾计入推官失职罪过,何等殷勤爱护,怎么便不得推官投桃报李?”
  
  飞白怒到极处,脸上的绯红色竟是一分分褪成苍白,厉声道:“看你也是衣冠儒流,怎地说这般下流无耻的话!上复巡按大人,薛某到任三日,流贼陷城,到底这事有我几分罪责,尽情开具!请了!”
  
  师爷嘿嘿而笑,拱手出门,到门口转身,抛下一句:“学生口中言,可不是便是推官在京的事?原来下流无耻,正好是衣冠勾当!”
  
  飞白到底气得摔了茶碗,坐倒椅中。苏墨赶忙上去收拾安慰,飞白一迭连声只叫:“收拾!磨墨!我写辞呈,挂了印,即刻回乡去!这顶乌纱帽不要了,也不受这等腌臜气!”
  
  苏墨急忙劝阻:“不要莽撞!这时候正在论罪,那能说辞官就辞官?”飞白登时气沮,半晌道:“那便等他论罪革职好了,反正他休想我答允。”苏墨明知故问:“巡按大人究竟要主人做什么?”飞白瞪他一眼,什么也不说,摔袖子回内室换衣服去了。
  
  苏墨心想以他性情,受了这等气绝对没有忍得住不说的理,这晚跟在前后不离身的伏侍,只等他诉苦,谁料飞白难得的沉默,始终一言不发。苏墨只好撩拨他:“适才那师爷之言,不可不虑。巡按有什么心思,小人其实也猜到一二。此刻主人的前程都在巡按手里,怎好不从。”飞白大愠,一句话冲口而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配?”
  
  苏墨低着头看地板,道:“小人其实不明白……”飞白抢白道:“明不明白都不该你问。好聒噪,闭嘴滚出去罢!”苏墨还是继续问了出来,语气还有几分刻薄:“……我看主人平日相处契友,风月浪荡,并不自爱。这巡按也是科甲出身,方面大员,就相处也不玷辱人,何况他又拿捏着主人软肋,顺他一顺何妨?在苏州、北京都做惯的事,到这里又何必撇清起来?”
  
  飞白大怒,扬手结结实实一巴掌,扇在苏墨脸上,喝道:“你当我是娼优下贱,同人相处是卖身的么?”
  
  他脾气虽坏,极少动手打人,这一巴掌乃是真怒,打得苏墨一个踉跄,嘴角都磕出血来。他却望着飞白,脸上漾开欢喜,微笑呢喃:“我便知道,你……虽然放纵,却是自爱的。”
  
  飞白发了一顿脾气,愤怒压过了担忧,但是次日愤怒散了,担忧便压上心来。料知这个官做不长了,索性当真开始收拾行李,只待巡按挟嫌加罪。过了几日,不见动静,那相识参将却已经叙功提升了副总兵,飞白忝在相知,还得过他提点之德,不免有来有往,备礼去贺。那新任总兵将他拉入后堂,开口便道:“薛推官,你好险!可知道巡按申文,罗织罪名,要陷你死罪?”
  
  飞白吃了一吓,道:“我才到任就遭遇流贼,有什么大罪?最多也就是个不能平乱,弃城逃生,革职处分便了,怎么便弄出个死罪!”总兵摇头道:“你还傻!他说你是流贼内应,里外勾结,因此你一到任,府城就失陷。这可不是要断送了你!”
  
  飞白到底年轻,万万想不到官场险恶如此,吓得脚都软了,扬声只叫苏墨。苏墨本在廊下侍候,听到主人叫声惊惶,冲入去扶住没口子的相问:“怎么了?”飞白冷汗淋漓,惨白着脸简短说了几句,只道:“好狠毒!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也要写一本奏他。”总兵道:“你几品,他几品?你斗得过他?别说意气话了,急速商量对策为是。”
  
  苏墨道:“军爷明鉴,我家老爷是南直隶松江府上海县人士,一向寓居苏州府,平生不曾到过西北,如何与陕西流贼有勾结?再说城乱之际,我们主仆逃出城外,一直住在贵营,军爷都是见证,哪有做内应的事成之后,不跟着贼人快活抢劫,却来官军协同抗贼的?”说着跪下来:“这事全仗军爷做主,万望念在交情,搭救我老爷。”
  
  飞白本来吓得没了主意,听苏墨每说一句,便道一声:“对,正是如此!”
  




6

6、吴江雪之六 。。。 
 
 
  即使有抗辩口词,有军方见证,这一场飞来横祸却不是等闲能够消弭。飞白也不是完全懵懂,立即写书信给自己相识的同年师友,请求援手,派家仆四处急送出去。苏墨既然是最心腹又最有主见的一个,便蒙委以重任,一直替他送信到北京去向朝中座师求救。从陕入京路途遥远,他心内再急,来往还是用了二十多天工夫,飞奔抵达凤翔的时候,便听说:“薛老爷已被摘了印,押送去西安府臬台大人座下听审了。”
  
  他全身浸了一桶冰水,问道:“关押在何处?受罪不曾?有人送饭也无?”回答:“有凤翔丁将军义气,一直陪同去西安代为申辩。幸好臬台是南直隶人,同乡份上,也看觑着几分。”那丁将军就是总兵的称谓,苏墨听了点点头,也不收拾赴西安,袖着手一直到巡按衙前,奴介之人无法求见巡按,却塞了银两托门子帮忙:“请衙内师爷出来,有心腹机密话相告。”
  
  等了半晌师爷出门,并不认识苏墨,问道:“你是何人,有什么事体?”苏墨双手笼在袖子里,低声道:“紧要物事,过来便知。”师爷只道有贿赂,紧走两步到他面前。苏墨猛然一手抓住他肩臂,另一手擎出袖里小刀,往胸腹之间狠狠扎落。
  
  师爷吃痛,杀猪也似大叫,猛力挣脱,捂住伤口跄踉便逃。苏墨追了上去,举刀往背后又是两下,还待再捅,衙前差役、街上巡兵,已经闻声赶到,叫嚷着七手八脚扑上来夺了他刀,擒拿住了。苏墨一身鲜血淋漓,也不挣扎,只是大叫:“我是薛推官家奴,这恶棍勒索我家老爷不遂,挑唆巡按,诬陷我老爷下狱。今日是为主报仇!”
  
  人命重案,立即送到府衙。刑事案件的审理应该是州府推官的职责,偏偏凤翔府推官就是薛飞白,如今正在西安府问罪,这行凶的又是薛推官的家人,代理官署的官员不敢轻判,移文给知府处理。苏墨下了大牢,打得死去活来,只道:“家主冤枉,为主报仇。”事情轰动了凤翔一府,摩肩擦踵来看审义仆。
  
  巡按面上无光,心内暗恨,派人和知府私下说情,要将苏墨立毙杖下。知府只道:“命案重犯,臬司定然要提,岂敢死无对证?”凤翔府的大小官员都被巡按勒索苦了,宁可帮薛飞白一把,极力撺掇,又把苏墨杀人案移交去省府对词。
  
  苏墨在凤翔府已经敲打得奄奄一息,入西安之后全然神志不清,也不知道经历了几多讯问。终于有一日神魂渐复,听见有声音叫自己名字,他勉力睁目,觑看眼前新雪清辉,竟然从心底泛出笑意:“我发过誓,今生为你而死……终于你也教我拖堕在地狱里陪我,真是欢喜圆满。”
  
  飞白清瘦了些,神态里的骄气倒还没大磨灭,说道:“呸!什么地狱,我案子已经结了,不曾有事。你安心忍耐,过不几日也救你出狱。”
  
  过几日苏墨还是关押在牢里,只不过有了打点,移在洁净囚室,医药伏侍,伤势渐渐好转。飞白又来看他,告知底里:“幸亏你那几刀下手虽狠,却都扎偏,那师爷死而复苏,如今已经大好了。既然没有杀死人命,案件就有活路,大不了定个徒刑,我给你取保纳赎,总能弄你出去。”苏墨啊了一声,失口惋惜:“居然没能杀死!”飞白骂道:“蠢奴才,要是杀死了,你这案子也死了,怎么是好!好端端杀那猪狗做甚?我都没想要他死。”苏墨只是苦笑:“原来我头一遭杀人,手生不惯,取不准致命要害……我本来还想为你杀巡按那老猪狗,可惜见他不到,没有机会。”
  
  飞白跳起来怒道:“简直胡说八道!杀了师爷已经是死案,要是杀了巡按,你在凤翔府就被立决了,还等到如今我出来给你想门路?没的尽说死话。”他隔一阵又抱怨:“你无故发横,动手杀人,是何苦来!虽说也算帮我一把,促臬台早日替我洗冤结案……可是没有你,我迟早也能无罪结案,总之不过多关个把月的事,何苦拿人命来博?害得如今给你想生路,比我自己洗案还棘手!”
  
  苏墨道:“小人并不想生路。”
  
  飞白只道他说气话,忿然瞪他。苏墨道:“我不想生路。我动手杀人的时候,就知道你有生路,我是自愿寻死……因为我其实也不想等你安然无恙出狱来,再和你相见。我思量过,这世间你活着,我也活着,才是我的苦海无边。”
  
  飞白愕了半晌,脸上气恼和纳闷轮流转换,质问不得,发作不便,过了好久才呐呐说一句:“这……这是什么失心疯的怪话?我……我就算打你骂你几次,也不是刻薄狠毒的主人,又不曾凌虐过你,几时让你受苦了?”苏墨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见到你之后,我自己疯了。”
  
  他忽然道:“你可知道我们第一次相逢在何时?”飞白道:“我记得是我上京前,你来卖身投靠的罢?那是二月里?”苏墨道:“不是,是腊月里在虎丘,听你唱曲。”
  
  心底浮泛起的种种思忆、般般无奈,忍不住句句流泻出来。明知道牢狱里不是诉说情愫的地方,飞白也不是耐心倾听的对象,但是一腔深切爱恋,此生痴傻行事,终究隐藏不住。怎奈飞白全无耐心品咂,听了一半就自以为是:“原来你也是读书门户,为了听一首曲子,就屈身为奴,世上有你这般痴子!怎不早说?要学昆曲我指点你,何必来入奴籍,连一辈子前程也完了。”苏墨苦笑:“不是为了学曲!”飞白道:“那为什么?”苏墨道:“你还记得当日,雪中千人石上,你唱的是什么曲文?”
  
  飞白寻思寻思,只是摇头:“我去虎丘赏雪不止一次,兴致大发唱过的曲文也不计其数,哪里知道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又听的是什么曲文!”苏墨低声道:“是《占花魁》里面《湖楼》一折。”
  
  他凝视着飞白眼神,看那秋水湛然,清澈照人,慢慢吐出当日的曲词二句:“情向前生种,人逢今世缘。”
  
  他知道飞白再懵懂,此刻也不能不懂得了,也知道飞白再佻达,面对这样示爱也无法不作回复。那黑眸一瞥,那秀眉一扬,就是自己情案下断,生死判词。
  
  一时间光景极短又极长,心神凝一,又纷思万端,只道在对方眼底会遭遇怒,会看见羞,可是却全然没有猜准,飞白眼底神情,只是从愕然到恍然,最后是了然。苏墨屏息静气,心底仿佛有声,是一颗心轻微坼裂:“他……毕竟早就司空见惯。”
  
  最终飞白却是微笑了,说道:“好痴,原来是这样!怎么不早说?这又无所谓,我也不是不和人相处的。”
  
  他笑容里面有几分轻蔑的随意,又有几分矜持的得意,那是与苏、京等地的狭邪文友相处之际,惯见追逐求欢的神气。此刻也只是随随便便将手放到苏墨唇间,让他印了一吻,说道:“你将养罢,不要生啊死的乱想。我已经辞官不做了,等将你保释出狱,随我一道回苏州去,许你偿愿。”
  
  这一霎风光,半生所愿,来得如此突兀,如梦如醉不真实,却又偿得如此清晰,欲//仙//欲//死太痴缠。
  
  他日绣帐牙床,听飞白喘息凌乱在身下,极乐世界里苏墨也忍不住要说:“我只道在狱里,你是见我没有求生之志,随口哄我……再也想不到……你真的肯。”飞白不耐烦道:“这也值得哄人!尽说痴话,你真黏糊。”苏墨促声道:“你……你是惯了,你不在乎!”飞白嗔骂:“这当口恁多废话!”
  
  苏墨被他牙齿咬在肩头上,感觉到他齿间轻颤,宛如低泣,那是极欢的呜咽。而自己从心到身热流如注,卷起的也是欲海的狂澜。一霎间灵魂纷纷扬扬如粉如雪,不复此身,不知何夕。然而颠鸾倒凤的大欢喜之中,抵不住还是一丝忧虑,不绝如缕:“我只道心愿得偿,从此甘心。为什么……却觉得这极乐合欢,才是真正的无边苦海?”
  
  




7

7、吴江雪之七 。。。 
 
 
  在心愿难偿之前,苏墨曾经以为,人生至苦,莫过于“求而不得”;可是终于偿愿之后,这才惊觉,原来另有一种更深切的苦楚,叫作“得非所求”。
  
  飞白皱眉说他:“你这就叫‘得陇望蜀’。我答允让你偿愿,可没答允从此和你情若夫妇。别说我主你仆,就算感激你几番救我,检出身契还你自由,你也管不到我的行止!”
  
  他的行止还是一贯轻浮放纵,才回苏州,立即拣了个园亭做了一次曲社会友,宴请旧日拂云社的朋友,不消说闹得通宵达旦,觥筹交错。回乡一路上他都和苏墨同宿,这晚彻夜纵饮,不能归宿,苏墨已经郁闷,何况酒酣之后那帮文人露出轻浮本相,和飞白谑浪调笑,无所不至,喝到天明横七竖八倒了一院子,飞白直接枕着别人大腿睡了。这般景象在一年前看见的话,苏墨只能忍气吞声,如今有了几分自恃,客散归家后便忍不住泼醋,却被飞白发作了回来。
  
  份隔主仆,无可奈何,苏墨只能换了一种说词:“从前这般行止也就罢了,如今到底做过官回来,也得有个体面,相与这些浮浪文人,徒然坏了名声,有甚益处?”飞白道:“文友往来,怎说得无益?譬如这回我陷在牢里,若非京中朋友援手,哪里恁般容易脱罪。”苏墨道:“还说京中朋友!若非他们口舌轻薄,将你和他们相处的事肆意炫耀,传出你一个契弟的名声,巡按也不见得就觊觎了你,惹出那般祸事!”
  
  飞白被他戳到痛处,顿时大怒翻脸,喝叫下人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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