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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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墨急道:“我早说过并不相干,怎么今日又迁怒起来?”飞白不容他辩,扬声便叫家人:“拿出苏墨的铺盖,丢到门外去!立即给我套车就走,不许他跟随!待回到苏州府我自会向官府销了你的奴籍,你要去哪儿便去哪儿,寻死觅活,也尽由你,总之跟我薛家再无关系了。”
他平素发作时各种狠话都有,包括苏墨在内的众仆一时都没当回事,甚至还有长随私下示意苏墨忍耐:“先顺着老爷,待他撒气之后,自然无事。”但是飞白的性格最是急躁,发现家仆敷衍拖沓,索性不等套车,自己走到马厩去寻头口。他这辈子哪里进过马厩,更加不会替坐骑备鞍鞯、套缰绳,家仆见他发急,只好伏侍他上马,飞白谁也不顾,径自打马走了。
苏墨最初只道他是赌气,怕的是他出事,也备了马去追,追出城几十里也追赶不上,到傍晚才有驿吏传了飞白的手书回来,是指示退秦淮河畔租房的。苏墨心想:“原来他真个说撇开就撇开,不再见徐青君了。”这时候心里还是有几分宽慰的,回城同其他家仆一道收拾飞白的残局。岂料又过两天,从苏州府来了管家,结算了河房租金,便将两张书契给了苏墨,说道:“这是你的卖身契,以及老爷亲笔书写放你赎身为良的文书。老爷说道,你要多少盘缠,尽管开口,如数写银票给你。你不要也得要,从此以后,你的死活与薛府无关,也不必回去了。”
苏墨目瞪口呆,料不到飞白无端迁怒,一至于此。心里还怀着转圜指望,慌忙上马飞驰,奔向苏州府去。陆地迅速,不一日抵达府城,却被门公拦在门外:“老爷说了,已经释了你的奴籍,你和薛府再无瓜葛,不许进门——再说你进门也没用,老爷去乡下田庄暂住了。”
苏墨做了几年奴仆,一心却只扑在飞白身上,并未管理过家务,这时节碰壁,这才惊觉:自己竟然不知道薛家有哪些田产,哪些庄园。
在苏州府各乡跑了一圈,连辖县的乡镇都打听了,全无消息,这才想起:“他本籍松江府上海县,产业也只该在松江地方。”自己不是松江人,要找薛飞白的产业更不容易,只能向薛府的下人求教,偏生管家随飞白去乡下了,寻不见人,其他奴仆要么和自己关系并不好,要么也不知道家主去向,千求万告,才有人道:“薛家大富,在松江三县都有田产,庄子少说也有十七八处,老爷怄气躲去寻清静,哪肯容人去找他?我看你还是在苏州府等待,总有一日老爷耐不住乡间寥落,定会回来。”
这一等就等了很久很久,从金陵回来的时候是秋分之际,转瞬白露为霜,转瞬飞雪瑞冬。苏墨当日并没有要管家开出的银票,奔波寻觅了这些日子,盘缠耗尽,竟至沦落街头,难以为生,无奈回了自己老家吴江县去寻亲戚借助。他本来贫寒,并无产业,因为投身薛府,连原本的一间破屋子都收归族内了,依旧是个无家可归。也有族人见他可怜,指引道:“既然你已经脱了奴籍,复做良人,不若在村庄寻个活计,重新过日子。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思量成家立业才是。”
乡下地方,寒冬腊月并无私塾一类的活计可寻趁,能糊口也不过就是替人写写春联、抄抄文书。苏墨被一口饭碗耽在吴江县,心内总还是不忘薛府,隔三岔五就向人打听:“薛老爷回苏州府了不曾?”问得乡人也不耐烦,说道:“薛家老爷脱放了你,还只管要回去作甚!莫非想要求告借贷,还是求他重新收留?”苏墨摇头,心道:“都不是,我只想问他一句明白话,死也干净。”
可是这一句话,直到腊尽春回,也没有机会讨到。过年的时候四乡下着铺天盖地的鹅毛雪,苏墨坐在借居的土地庙门槛上看六出飞花,飘飘扬扬,忽然再也忍不住,起来抛下一切寒酸家当,只揣了两个冷馒头,徒步向苏州府城便走。
这一路跌跌撞撞,涉水渡桥,践踏着乱琼碎玉,迷失在瑶华絮影,走到府城已是第二日下午。他不再绕去山塘街看薛府有无归来主人,直接走到虎丘去,心内恍恍惚惚:“记得也是这么一个下雪的日子,我从吴江散心走到虎丘玩雪,从此遇见前生孽债,今世情缘,再也解脱不得这人间苦海。”
因为雪大,又在年里,虎丘上并无游客,连剑池都结着薄冰,冻住了一池绿波。千人石上全无人迹,一片素白平整,好似裹着一块巨大的殓尸布。苏墨痴痴走过去,半蹲半跪,无意识地在雪地上伸手乱划,好半晌醒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是在写字,写下的就是当日初见飞白,听他唱的那一曲【江儿水】:
情向前生种,人逢今世缘。怎做伯劳东去撇却西飞燕?叫我思思想想心心念,拚得个成针磨杵休辞倦。看瞬息韶华如电。但愿得一霎风光,不枉却半生之愿。
他忽然抑制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呛出了眼泪:“原来毕竟是伯劳东飞,撇却双栖燕子。我求偿愿不可得,求明白不可得,这姑苏冬雪,便是我的死所了。”
跄跄踉踉起身,到底还是头也不回撇开虎丘走了出去。苏州府戴着缟天素地的孝,窄街两侧垂下冰凌有三尺长,眼角里瞥见它微闪着寒冷而锐利的光。扫过的路面也结着凝冰,踩上去琉璃也似的滑,行路的人都无法骑马,步行牵着头口对面过来。苏墨侧身让道,那人却回头盯了他一眼,忽然惊道:“你不是薛家的苏墨么?怎生沦落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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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吴江雪之十(END) 。。。
苏墨每次进薛飞白的书房,都有恍若隔世之感。然而平日却是常常进这书房的,本不该恍恍惚惚,飞白仍旧坐在惯常写字的案旁,看见他来的时候也还是那么随随便便,反过来抱怨道:“这几个月你死到哪儿去了?若不是正好丁总兵街上遇见,领你找我,我还道你果真一去不回了呢!”
苏墨心道:“是你赶我走,却又说我一去不回?”飞白瞅了他几眼,皱眉道:“给你吃了饭,淴了浴,也刮了脸、换过了衣服,怎地还是这副晦气样!其实你生的样貌也顺眼,就是总这般丧气神情,教人心气不畅,难免有事无事都冲你发作。”
苏墨终于问了出来:“主人几时回苏州的?可也找我不曾?”飞白道:“除夕才回来的,在乡下几个月闭门谢客,写了一本新传奇消遣,过完年找社友评点,我也组个昆班排演排演。”苏墨声音微颤:“你写了几个月的戏文当消遣,便丝毫没想过找我回来?”飞白道:“我都将身契还给你了,你又不是我家逃奴,我找你作甚!谁教你不来找我?”说了这句话,稍觉理亏,又加了一句:“不过我家庄园偏僻,你又没跟我去过松江地方,找我不到,也不怪你。”
苏墨不作声,从怀里掏出管家转交的两纸文书。一张是卖身契,折叠得好好的,展平了重新放回飞白案头;另一张则是飞白写下的还他脱贱为良的脱籍书,当着飞白的面对折撕开两半,又四半,又八半,终于撕成一堆雪片碎纸,尽数投到香炉之内去。
纸屑烧尽,腾起漫漫黑烟,模糊了紧闭的斗室。飞白坐得离香炉近,不禁咳嗽,苏墨就替他打开了书案前的窗格透气。外面的雪已止住了,清冽冽的风直扑入来,被室内烟熏火燎的暖气一逼,又倒卷了出去,啪嗒两声,是檐间积雪掉落在窗下。
飞白也拿他没有办法,说道:“好了,不同你计较。你定要留下就留下,年后我还要出门,我们一道罢。”苏墨问:“去金陵?”飞白奇道:“我去金陵作甚?是回上海。那边有两处田庄,跟陆家有点纠纷,我要脱手转卖。”说着就冷笑:“本来我也不想赶尽杀绝,那两处田庄是姑母的陪嫁,一直就容陆家收了,我也不计较那点租子,留他们度日也罢。如今他们还敢跑到金陵招惹我,那我也不客气。年后去打一场官司,好生出气。”
苏墨并不想理会他这些怄气发泄的勾当,只道:“我听丁总兵说,他是来劝你回金陵见徐二公子的。”飞白蹙起眉,道:“我不是回绝了么?你也来劝?”苏墨道:“丁总兵说,徐青君为你害了相思病,卧床数月,只盼见面。国公爷也懊悔了,情愿赔罪,请你务必去金陵探视,权当救青君公子一命。”飞白嗤之以鼻:“可笑!我又不是郎中,会什么治病救人?他要死自己死去,别牵三扯四,硬说跟我相关。”
苏墨一时失语,环顾室内。飞白其实是个喜新厌旧的性子,居室格局,过一阵便要折腾着修整一回,不弄到面目全非就不够。自凤翔回来后自然也打算折腾这书房,苏墨舍不得,跟他私下求了几回,才保留了室中挂的立轴花卉和绿笺对子,还写着“蛱蝶情多”那一联。墙角却添了个落地大花瓶,插着一枝红梅花。春寒料峭,虽有室内熏炉暖气,梅花也只是紧紧闭着红萼。苏墨想起徐青君瞻园那数百株开在秋分的红梅花,不觉轻声叹息:“他……也是曾经费尽心血对你。”
一霎恍惚,想起街头偶遇丁总兵,送自己回薛府的路上,丁总兵也曾跺脚叹息:“早知道惹出这般孽债,我说什么也不引荐薛先生去见二公子,如今罪责都在我身上了。你也要跟你家主人说说,国公爷膝下无子,只有一弟,二公子若有什么不测,祸事不小。”
当时自己回答道:“国公爷不这般说还好,如今既然是国公爷反悔叫薛老爷去金陵,那么老爷是断然不会去的。”丁总兵纳闷道:“怎么?二公子又不是凤翔那狗巡按,你主人也曾真心诚意和他相处,就这般忍心绝情?”苏墨摇头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你们将他性气,看得也忒小了。只为他一口气不顺,哪怕就是折磨得人生不如死,他也漫不在乎。”
此刻飞白脸上的神情,明明白白就写着“漫不在乎”四个字。苏墨想着想着竟然失笑了,说道:“丁总兵后来和我说了一番话,你可要知道?”飞白道:“他有什么话说我?”苏墨道:“他说,你这样的人,只应该和你清清白白做朋友,倒是一辈子安逸。倘若一沾惹,便是浃髓沦肌、刻骨铭心的苦毒,再也解脱不得了。”
飞白听了也不禁失笑,道:“他一个武弁,说话恁地酸文假醋!真是信口开河。你也少啰嗦了,我的主意不会改的。你不想侍候就出去,叫别人来伏侍我写字。”他所谓的“写字”其实是新春的诗帖,当时唤作“斗方”,诗句都题写在正方的纸帖之上,年里要拿出去拜会文社朋友的。此刻案头墨足笔饱,只有诗笺还未裁开,于是不再理会苏墨,自己拿了裁纸刀比划。
苏墨当然不会叫别人来侍候他,过去帮他裁纸,过一会儿道:“其实我回来是想讨你一句明白话,此刻却觉得不必问了。”飞白正打着诗句的腹稿,心不在焉嗯了一声。苏墨轻声道:“我想问你一句‘为什么’,可是见到你之后就知道,并没有‘为什么’。因为你连‘什么’都没有,又何来‘为什么’?”
飞白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道:“好绕口令!到底是什么跟什么?”他正裁着纸笺,这一笑不慎,刀锋一歪,手指上顿时浅浅伤了一道,鲜红的血滴渗了出来。他平生见不得血,才倒抽一口气,苏墨立即抢着捉住他手指放在自己口中吮吸,腥咸微苦的血液在舌尖搅开,直通干涩的喉头,胸臆那一股修罗场里的烈焰遇到了油,无可抑制熊熊而燃。
等到他终于舍得从对方双唇上放开,喘息一口气的时候,飞白也如摆脱窒息一般大口大口急促喘气,声音变得柔软而模糊:“回起居室罢……我也多日……”苏墨固执道:“不,就要在这里。”飞白后仰着头,敞开衣领,任由他一面在颈中啃咬,一面将自己打横抱起放到后面湘妃竹的躺椅上去,好久才呢喃着指使:“那好,你……去关了门窗……”
窗户并不远,苏墨过来关窗的时候却有如爬过了千山万水,小腹里燃烧的热焰使得全身都滚烫,冷风一激的时候,倒是说不出的畅快。面上忽然微微触到了几丝凉意,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情//欲煎熬之下嗓音嘶哑:“下雪了。”
室内熏炉香暖,热气腾腾,雪花飘入来就化为水滴,转瞬即没,丝毫不留痕迹。合上窗格隔绝了外面的飞舞,倒听见潇潇沙沙声音响了起来,不甘不愿拍打在窗纸上。他忽而微笑,喃喃道:“这雪花,终究是轻浮无根,最洁净最美丽,也最短命最无望的物事。”
蓦然回过头去,看见飞白也在笑,却是眼波迷离,坐正了半身起来,自己正解开衣襟。他放纵的时候其实姿态并不十分轻浮,只是一种慵懒的撩拨,那眼神好像明媚春水,诱使那烈焰焚身的人情不自禁要投身入去,甘愿溺死也要掬取一捧清凉来尝。而晕着情潮的容颜,就有如战场红帜,引领人舍生忘死冲锋陷阵。
苏墨驰骋在他身上的时候,心头颠颠倒倒,反反复复,就是这样一句话:“这几个月……你折磨得我生不如死,我再也不要经历了……再也不要经历了。”
极乐世界就是无边苦海,从九重天跌入十八层地狱,神仙眷属忽作修罗客,是什么滋味?
情天欲海之中突然惊醒,飞白一时竟然没感觉到剧痛,只是当胸忽倾冰雪,瞬间彻骨之凉,遍布全身。
短促惨叫一声,就再也出不得声。睁开眼时,只看见苏墨凄凉温存对自己苦笑:“生不如死,我再也不要经历了。”
墙角花瓶里插着的梅枝红萼紧闭,不逢春光不开放。裁纸刀雪亮锋刃间淋漓的血滴却是朵朵红梅,绽开在春情旖旎的湘妃榻上。
飞白到底痛得全身抽搐起来,却丝毫没有挣命的余地,苏墨抱紧他赤//裸的身子,不住抚慰:“不要紧,很快就好。我这次下手不曾偏,很快就了事,不会很痛的。”他一遍遍亲吻着飞白面颊和嘴唇,感觉到他最后的生命还挣扎存留在气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