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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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面颊和嘴唇,感觉到他最后的生命还挣扎存留在气息里,却终究一分分微弱下去,心底千般爱恋,万种悲哀,柔声道:“你不要恨,我很快也来陪你。我是你家奴,卖身契还在案头,以奴弑主是凌迟罪……我负你一命,还你千刀万剐,血肉为泥。一寸寸我都会偿还你。”
他说不出飞白最后瞧着自己的是什么眼神,只觉得好像在褪去了惊骇愤怒之后,就是悲哀,又甚或是一丝蔑然,那一刻仿佛在说:“你算什么,偿还得了我薛飞白性命?”苏墨温存苦笑:“我也知道还不起你,可是我别无选择。”他轻声道:“你曾经嫌弃我本姓姓陆,你大约却不记得我本名,我叫陆怀贞。”
飞白的眼神终究渐渐黯淡下来,撇转开去不再看他,口唇微微在颤动。苏墨只道他临终还有对自己说的话,俯头下去却听不见,再顺着他目光看去,才知道他望着的却是壁间绿笺对联,这时他明显是神志散乱,无意识在念所看见的字句,生命里最后七个字,无声消散在唇间:“蛱蝶情多原凤子……”
苏墨叹了口气,喃喃替他接续了下去:“……鸳鸯恩重是花神。”
他最终放开手,一步步退出去时兀自望着这副对联十四个字,最初和最后的场景叠印在眼前,恍惚迷离是一场大梦。退到垂帘时蓦地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飞白随手甩了自己一身墨汁,回过头来大笑,骄傲性情里还掩不住少年人的天真。这时候一瞬眼,仿佛还能看见他坐在案边一回顾的样子,可是如今衣襟上淋淋漓漓,已经不是墨汁,是殷红刺目的血。
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富贵似浮云,世事如儿戏。唯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
他对自己道:“初来卖身那日,听他这一支曲,我道是吉兆,原来……都不是咱同你。”
他不自禁笑了起来,脚步轻快走向堂房门口,隐约已听到人声喧嚷,是那一刀下去飞白的惨呼惊动了宅中人,转瞬人们便要聚集到这凶杀场。这时候心里完全是空白,泰然自若拉开门去迎最后的解脱,只看见门外纷纷扬扬,自在飞花轻盈如梦,恰似初见薛飞白的那一场飘洒冬雪。
…………………………………………………………雪月风花之雪集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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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虹台月之一 。。。
第二话 雪月风花之月集
虹台月
月去疏帘才几尺,乌鹊惊飞,一片伤心白。万里故人关塞隔,南楼谁弄梅花笛?
蟋蟀灯前欺病客,清影徘徊,欲睡何由得?墙角芭蕉风瑟瑟,生憎遮掩窗儿黑。
——调寄《蝶恋花》
人间景致,最绮丽莫过于风花雪月,这四样里面,最恒久又莫过于最后一件。风或流动不定,花有开谢无常,雪是见暖即消,何如一轮月明明在天,永依云汉?纵然圆缺剥复,终是清辉不减,本是无情无思、无生无灭的物事,本来不消得骚人多愁,墨客善感。偏偏人要多心,见亏缺叹天地有憾,见团圞又恨孤身凄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总之诸般牢骚怨愤,都要借月抒怀,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其实哪里是天道无常?分明是人心不足。有得失之计较,才有盈亏之叹恨,与月何尤?
话又说回来,人毕竟是区区血肉化生,身非金石,质同草木,焉能无感无触?天地既然生人如此,情感之激发理所当然,反过来倒又要怪那一轮无情月,各种不惬事了。所以有颠倒,有梦寐,有痴想,有遗憾,有忿恨,于是也有求索,有追逐,有辜负,有伤害。前一集说了个欲做情人而做主仆,仆毕竟负了主的故事,那么本集,却要说一个从主仆变成兄弟,仆终究不负主的故事。
故事出在苏州吴江县,地方上有大姓为沈氏,是缙绅世家,正德年间仕宦最显达的做到小九卿之位,主管太常寺。这沈太常为人忠鲠,因见正德皇帝荒淫//乱政,礼崩乐坏,一怒乞休,诏许致仕。沈太常在京并无积蓄,两袖清风还乡,船只抵达长江,便有乡族中有头面的亲朋好友舣舟来接,留在老家读书的独生公子也带了家丁来迎父亲。
沈太常中年丧妻,只有一子,免不得分外关切,初见之下,便即皱眉,想道:“才十七八岁的少年,是读书上进的时候,怎么这般衣服华丽,举止浮躁?”舟中亲友多,不好追问功课,享了几日天伦之乐,一到家中,也不忙问家里大小人口情况,也不忙看管家呈上的账簿出入,直接便问:“聘请的西席是哪一位,读书的家塾收拾在何处?我要看看。”
公子吓了一跳,慌忙说道:“因孩儿出门迎接父亲,先生趁便告假探亲去了,不在家里。书塾……我出门后只是新买的小童看守,小厮粗苯,只怕弄得狼藉凌乱,父亲还是歇几天再去看的好。”沈太常点头道:“那好,先生缓几日再相见,你的书塾和陪读小厮,却是立即要看的。”不容推搪,立逼着公子同去。
公子惧怕严父,只得领路。书塾其实还看得过,除了陈设多了些,书籍少了些,倒也还收拾得井井有条,沈太常先看见窗下案头都摆着时鲜花卉,焚着名贵香料,皱了皱眉,再摸了摸案上四书封皮,洁净无尘,神色又缓和了些,问道:“管书房的小厮是哪个?”管家就命人领了过来:“书童给老爷磕头。”
小厮磕完头起来,沈太常一眼瞥见容貌,猛然吃了一惊:“好个娟秀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童子羞怯,不敢应声,管家代答:“公子取的名,叫做月仪。”公子看见父亲脸色已经沉了下来,连忙解释:“他本姓姓岳,因此孩儿胡乱取了这个名字。”沈太常发作不出来,挥了挥手:“一边侍候。”在书房里面踱步一圈,又道:“闲人都去忙罢,我在这里歇一会儿再问话。”
管家和其他家仆闻言都告退了,太常在书案旁坐下,公子亲自奉茶上来,心中忐忑,知道老父定要抽查功课。果然沈太常喝了几口茶,随手抽了四书,提问了几句。公子不曾用功,答得磕磕巴巴,看见父亲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只好强辩:“孩儿……果然是荒疏了制艺,却是因为最近社友要做诗赋,分了些心思……咱们吴中,最重诗文才思,制艺倒是其次。我也不好意思落在人后。”
沈太常闻言,呵呵而笑:“诗赋么?我年轻时候,也曾吟风弄月过来。你当我考不得你诗赋?我也不忙考你文章,先背几篇名赋给我听听。”公子便请出题,沈太常道:“你的书童取名月仪,可见你多在花月文字上用功。那便给我背老苏的前后《赤壁赋》出来。”
公子登时轻松,心想这般常读的文章却来难我?谁知道自觉烂熟于心,背起来却不是熟极而流,才背到“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便即迟疑错乱,一时间满肚皮的文句都无影无踪,结巴着背不出下句。沈太常冷笑道:“这才几句,就不记得了?苏文都不熟,你做的什么诗赋!”公子汗流满面,东张西望,忽然神色一定,流水价背诵下去:“……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沈太常顿生疑惑,看见公子的目光越过自己望着后面,于是回头一看,却见一边侍候的书童站在身后博古架旁,正偷偷将一个青花胆瓶的背面转到前面来,再凝神一看,那烧制的青花图案,前画后字,正是《赤壁赋》。太常怒极反笑,说道:“好眼神!怎么不去练百步穿杨?”
公子眼看揭穿作弊,吓得赶紧跪下受罚,书童月仪也慌忙跑来陪公子跪了。沈太常并不忙着责罚儿子,先沉着脸问书童道:“你识字不少?倒知道那是赤壁赋。”书童仍旧不敢做声,公子说道:“他本来识得几个字,在塾里陪读,先生又教了些。孩儿常念的诗赋,他也记在心里的。”沈太常道:“那便是拐着弯儿狡辩给我,你平日也常常念这些诗赋的,只是今日忘了?”公子苦着脸,心道:“老爷真是难缠,在朝中受了皇帝老子的气,回来教我不得安生。”却听月仪在旁边声如蚊蚋,吃吃的道:“公子不曾狡辩,这些诗赋,委实是常念的,小人所以记得。”
父子俩没料到他忽然插嘴,倒是一愣。太常便道:“你记得?记得几句?”月仪胆小,第一次见到老爷就被如此追问,涨得满面通红,半晌才道:“公子最爱念的段落,小人记得些须。”沈太常道:“那他最爱念的是哪些?你且说说。”
童子的声音还是稚嫩,念出名家辞赋的时候也毫无雄浑气魄,但是童音朗朗,背诵出来的却没什么讹错:“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
沈太常皱了一日的眉头慢慢舒展,最后批驳了一句:“念走了两个音,可见听来的不地道。”抬手道:“都起来。将你主人的诗文稿找出来,送我房里慢慢看。”
公子一喜,知道今天这关总算过了,看见老父端起茶碗,赶忙上去献殷勤添水,笑道:“父亲是致仕了的,怎地在家里跟孩儿还来端茶送客?”沈太常听了失笑,骂道:“有这油嘴的机智,怎地不上心读书?”看着书童在房中找平日的课稿,忽然道:“这孩子不错,今年几岁了?陪读了多久?”公子说:“十四岁,上个月十两银子才买回来的。”沈太常叹道:“可怜!多半也是好人家儿女,若非朝廷失道,民不聊生,谁肯为区区十两银就将好好一个标致聪明的孩子卖出家门,骨肉分离……”
公子知道他一愤慨朝政,就有满腹牢骚要发,只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奉送老父回房安歇。刚刚告退,沈太常想起一事,又叫了回来,肃容叮嘱了一篇话:“吴俗儇薄,我也素知本地风气,好南风、狎娈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买个美童回来陪读,多少也有学样攀比之心——你什么心思我是不管,我治家不许出这般胡闹的事,理会不曾?”公子满口应承,退出门去了。
一直走到外面游廊,这才将强忍住的笑容释放,一路打跌跑回去,到了书塾院落的月洞门口,迎面看见月仪终于收拾好了自己历年的文稿,抱着书匣正往老爷房内送。公子笑嘻嘻招手叫他过来,附耳说道:“老爷啰嗦,要是问我和你睡觉不曾,你千万不要说实话。”月仪小声答了是,公子道:“不要怕他,反正糊弄过去,等他再次上京就好了,这家里还不是我做主?”月仪呐呐道:“可是……公子出门迎接老爷的时候,仿佛提过,老爷是什么致仕,以后都要悠游什么林泉,再也不上京了的。”
一桶冰水浇到满腔兴头上,公子顿时捶胸顿足:“吓!我怎么忘了?他是再也不上京了的,这般晦气!被他盯在家里整治,我是要长长久久不得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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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虹台月之二 。。。
沈太常整治儿子的手段,果然雷厉风行,隔日将文稿涂抹批驳得一塌糊涂,丢了出来:“制艺不行,诗赋也欠通,有何颜面!别的不消学,去将唐宋名家的诗文细细揣摩。你的性子浮躁,要学宋人的严谨,宋人第一等的大家是东坡,好好去看。”
公子只好恪遵台命,叫月仪去书肆买了一套《苏文忠公全集》回来细读。那厢家塾的西席先生也探亲回来了,沈太常延请他坐谈了一次,因为先生口中称了一句“虹台贤弟”,太常便问:“虹台,却是何人?”先生道:“是公子的雅号。”沈太常顿时哂笑:“还未加冠的少年,就有字号!那几句歪诗烂文,也是拿得出手称得起雅号见得人的?”从此不大作兴先生,过了一阵子婉转送了赆仪,打发出门,不要他教儿子了。
虹台公子见了这些手段,只是打颤,心道老父想必要来亲自教导自己念书做文,那简直是书房里面日日坐阎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好太常是个诚朴的人,相信古贤的说话,“君子不教子”,要学个“易子而教”,和一帮老朋友探讨了几次,商量定了,将儿子送到同城姻亲叶孝廉家去念书。那是沈虹台的舅父兼岳父家,几个表兄都已经释褐出仕,舅父叶孝廉为人又慈和,看见娇客上门,眼里都是疼爱,对亲家反而遮掩几分。沈虹台逃出生天,满心欢喜,每天在父亲面前老实,去舅家宽纵,依旧快乐逍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叶孝廉家的小姐,本是沈家未过门的媳妇,虹台平日读些歪书,难免幻想逾墙钻穴密约佳期的勾当。偏生叶孝廉别的事宽纵,闺阁却防闲甚密,因为外甥兼女婿来读书,为了守未婚夫妻不得相见的风俗,特地在家里筑起一道高墙,隔绝内外。墙边绝无可以偷窥攀援的地方,以免女婿在家演出一本西厢记来。沈虹台虽然自七岁之后就没再见过表妹的面,但是沈叶两家都是美玉明珠般的人物,自己这个未婚妻自然也是倾国倾城的佳人,婚前居然没有半点风流韵事可做,好不扫兴,暗自咒骂了舅父几遍:“这老儿也是,迟早是我沈虹台的妻,有什么好防?难道还怕我始乱终弃、败坏你家名声了不成!”赌气跟沈太常婉转提议,早日娶媳妇过门孝顺老父,谁知道又被太常一棍子打了回来:“功名未就,谈什么成家!你看看叶家表兄,没有一个白衣,你至今连秀才青衫都穿不上,有什么颜面委屈你表妹来做没诰命的少奶奶?”
虹台大恨,觉得父亲直是不通情理,又觉得岌岌乎危哉,以老父这等固执,搞不好自己一日考不取功名,就一日不许自己娶妻快活,绝色娇妻要是拖到二十、三十才成亲,风光也少了大半,有何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