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长安-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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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边侧倚着英俊潇洒的少年偏将,不是鞠成安是谁?
鱼之乐见了他眼前一亮,他快步走上前觉得身体都要炸裂,他踩过一地落雪,握着鞠成安的手,眉眼飞扬,笑道:“我可是终于等到你了!我想死你了!”
鞠成安眉目酷类西域民族。高眉深目五官硬朗,英俊中有咄咄逼人的锋芒,不是中原男子平缓柔和的面容。原来长安城兼容并蓄,各色人种都有出现。单是突厥色目民族于长安城中担任官吏的,便有万人之众。是以他这幅长相并不突兀,衬着汉族将服,明光铠甲,反倒越发显得英武逼人。
鱼之乐见了他眼中满满情意再也阻挡不住,左右看看无人,忍不住钳了他的下巴,在马车背向一侧,狠狠地堵着嘴吻着他。
鞠成安心中一惊身躯一僵,未及抗拒即与他深深热吻起来。这一吻炙热莫名夹杂令人心惊的悸动,这般惊世骇俗的举动,也只有鱼之乐这等我行我素的人物不惧人言了。
他喜欢的,不就是他这份洒脱率真,率性而为么。
鱼之乐上了马车,一手将他扯在怀里,任凭马车自由而行,双手直扯他的腰带,喘着粗气道:“我快死了。你摸摸,我为着你,忍了不知有多久。今晚在哪里见面?你还要当值么?”
鞠成安心知他胡言乱语。鱼之乐花名在外,边疆古城中,多少浪荡少年与他有那苟且之事?他不会为他守身如玉。鱼之乐这人,没有心。
他微微一笑并不戳穿,手中长剑剑柄顶住鱼之乐腹部,将他抵在马车车壁上,笑道:“回侯爷,今夜陛下处理政务,末将自然要在御书房外守职。侯爷莫要动手动脚——陛下有请。”
鱼之乐沉痛说道:“什么?现在?本侯还想去洗个热水澡,洗一洗这浑身的晦气呢。”
第十五章 入彀
晦气没有洗掉,反而越来越大。
麟德殿中燃起炭火,皇帝裹着厚重北海黑熊长袍,斜倚着暖榻,手里捧着博山铜镂紫金手炉,看着衣衫单薄的殿前侯,点头道:“到底是年轻人,不像朕年纪老迈,遇到这样冬天,便觉得要熬不过去,不知道到了数九寒冬,要怎样度日。”
李元雍身着满文青貂裘皮大氅,领口一圈淡蓝色柔软皮毛显得脸色更为白皙艳丽,他坐在皇帝榻侧笑道:“陛下真龙护佑,与我等凡人自然不同。”
皇帝摇头微笑,说道:“原本功德圆满出关,也是修行一件。谁知道修行到了,白日神思困倦,晚上却是头脑清明再难睡着。”
李元雍眼中俱是满满的关切神色,他说道:“陛下得证天道,自然神清气爽。但是国事烦心,恐怕心内郁积也为未可知。不如让孙儿召太医来诊治一番。”
皇帝摆手,看着窗外簌簌白雪,将奏章挪至李元雍腿边,笑道:“心病难医,药石罔治。不必召太医劳碌,朕这是——是老毛病了。”
李元雍膝行皇帝身侧,言辞恳切神情真挚:“若是如此,孙儿倒有一法。孙儿昔日在迁安王府,曾与袁天师有幸一见。当时袁天师得悟大道,证法自然。是袁天罡嫡传弟子。”
他说:“太祖皇帝夜不能寐,诏吴道子画尉迟敬德与秦将军形神贴于宫门,魑魅魍魉再不能侵。皇祖父,不如孙儿冒昧命袁天师入城,希望天师开坛祈福,能为皇祖父分担解忧。”
皇帝眼中含笑,慢慢说道:“温王有此心,朕心甚慰。但本朝并无大将,况且元神在此耗费,也对人无益。不如就此干休。”
李元雍眼中含泪,说道:“皇祖父,率土之滨,皆为王臣。凌大将军镇守北疆自然是最好人选,但北庭都护府距离长安路途遥远,大将军不能回京。他帐下能兵强将无算,如今算起来在长安中,恰好就有一位。”
鱼之乐原本事不关己,听闻此处眼皮霍然一跳。
他就该想到,这不年不节的,荒僻孤寒的把他叫到这巨大宫殿里,难不成是听他们皇帝王爷的话家常上演祖慈孙孝吗!
他算是看懂了也看透了,这位温王,这位最受皇宠的长子长孙,是必定不肯放过他了!
李元雍缓缓道:“殿前侯原本是凌将军麾下中郎将。他历经战事无数,虽不能与尉迟将军相提并论,但忠君职守、保家卫国之心并无其二。况且武将行天道,诛邪魔,有浩然正气。皇祖父日夜受夜魔所魅,孙儿食不下咽。”
他泪水滚滚:“求皇祖父体谅孙儿一片孝心。”
皇帝伸手摩挲他脸庞,眼中往事沉寂变幻:“若是你父亲——如你这般听话该多好。”
李元雍握住皇帝手掌泣不成声。
皇帝感慨良久,说道:“你能如此。朕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准奏。元雍快起来。”
赵弗高腰身微躬掇过织锦矮凳,李元雍斜欠着身子坐定,与他道谢。
皇帝御口吩咐道:“温王孝心可嘉。李南瑾,你觉得此事如何?”
宗正寺卿李南瑾是许久不见了。他与鱼之乐对视一眼视线交错而过,那一眼蕴天雷藏电火刺入心扉,瞬间噼啪交错电闪雷鸣,双方俱是心里冷哼一声。
来日方长,且叫你看本卿(侯)手段!
李南瑾虽然年少但却老成持重惯了,他不过三十倒蓄了一部长长的胡须,软纱帽翅一颤一颤:“如此早有古法可循。况且太祖文韬武略,有忠臣良将镇守边关,得享国祚。陛下为中兴之主,循太祖之制可正宫中风气,开坛祈福为上善之举。”
皇帝更是高兴,慈爱看向鱼之乐,说道:“殿前侯一向忠心为君,是朕福将。殿前侯可愿担此重任?”
鱼之乐瞠目结舌:这几人轻飘飘几句话语,揣摩皇帝向道心理,连消带打,借着什么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论,将他架成了瓮中之鳖!
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鱼之乐恭谨抱拳:“卑职能为陛下尽职尽责乃是本分。陛下若有需要,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皇帝不住点头,又向李元雍迟疑道:“元神一事如何?”
李元雍笑道:“袁天师早有准备,只需在法坛道场祭祀形神,再送到宫中便可。不会对人有任何损伤。”
长安贵族极重元神幽冥之事,如此慎重倒也是在情理之中,但鱼之乐这般不信天地鬼神,不做无谓之举的人听在耳里看在眼中,活活被这场闹剧噎得哑口无言。
鱼之乐脸色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他心头一口气出不来险些气晕当场。
这厮心胸狭窄度量如豆。他心心念念报那当日擅自出宫之仇,恨他背着他勾引郭驸马:原来在这使了绊子,借着什么劳什子元神形绘,开什么法坛,说穿了,就是要给他来个活出殡!
真是没完没了了!真是没有天理了!还要不要人活了!
他都早就说明白了,他与那郭青麟清清白白毫无瓜葛!
鱼之乐身犯天煞性格狷介,手上更有血命,丝毫不怕这鬼神之事,然而众同僚却是一清二楚他二人瓜葛,人人站在风火不相干处看皇长孙软刀子磨人:他是要将鱼之乐声不能出、气不能顺的一点一点磨掉锐气,是要他含恨而终哪!
鱼之乐几乎一口血喷在殿前!
他眼神狰狞丝毫不惧。古语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摆下天罗阵,他自有过墙梯。皇长孙雅量过人,那他也不能中途怯阵甘拜下风!
他与皇长孙执手寒暄同出殿门。这一个嘴里言语亲密口称君臣,那一个身负皇恩任重道远,他二人言辞热烈相互恭让直如鱼水之欢。甫出大殿立刻身形骤分。
鱼之乐捏捏拳,皇长孙冷冷哼,两人相视一眼分道扬镳:走着瞧!
来日方长,定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湖路远,风水自会轮流转,且忍你一刻,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第十六章 法坛
殿前侯府大堂设高案,焚鼎香,诸道士坐定八卦方位,气氛肃穆沉稳。手持拂尘身着道袍的老者安稳端坐,精神矍铄,白须翩翩若神仙。
侯府虽然纵深七进是为高堂广厦,然而夹在永光公主豪奢府邸与胡不归的高门宽第之间,还是出身寒酸,如同委委屈屈难登大雅之堂的通房丫头一般。
鱼之乐身披铠甲手持长刀,昂然独坐中堂,在一众妖魔古怪生张熟魏的素衣道士之间颇为怡然自得。
侯府门前张灯结彩,董之武并几个钱名管家坐在大门外,拿了账簿收取祝仪。
殿前侯形神高挂中堂之上,香炉焚鼎烟雾缭绕,袁天师跪在蒲团入定嘴里念念有词。
来往众官员一一叩拜虔诚拈香,多少皇亲国戚交头接耳,人人脸上神色各异,艳羡有之、不屑有之、爱慕亦有之,鱼之乐大落落受了,毫不介怀。
原来他借着皇帝焚香祷祝求先祖庇佑,以助睡眠之际大肆敛财。消息一出全城哗然。鱼之乐振振有词:“陛下诚心敬天,自身修道以达天听。怎么诸位不能随喜,追随陛下左右吗?”
皇亲外戚多数有例可遵循,仿照香油钱为他签注。但鱼之乐为人贪婪不说,他竟派人分交诸王公主府,诸高官厚爵人家,丝帛卷上清楚列明银两该若干若干,一角一毫也不许舍入。这般明目张胆,这般仗势凌人,难怪令众位邻舍俱是不耻。
更为人揣测纷纷的是,那丝绢的落款,堂堂正正,清清楚楚,盖的是皇长孙李元雍的钦章!
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说的就是殿前侯了!
李元雍肺都气炸,待要理论又觉不值,不理论京城众人都认定是他授意——这泼皮无赖,自己大发其财也就罢了,巧立名目生生将他拉入贼船!
他站在侯府堂前神色肃穆。铙钹鼓乐笑语喧哗,鱼之乐拎着酒瓶醉眼朦胧,侯府众人喜气洋洋东奔西跑,不像替天子敬神,倒像是他鱼之乐要加官进爵,要做新郎官,要洞房花烛五子登科一般!
李元雍手握成拳无风而动。
鱼之乐见温王面色不虞呆立中庭,招呼道:“殿下!炉香早已备好,请王爷替天子上香!”
他言辞无礼眼神垂涎,两只眼珠子又有那等痴懵色急之色,眼巴巴只是往他身上打转。
胡不归即刻替皇长孙焚香。鱼之乐抬手架住他:“哎哎哎——怎能劳国舅大驾。殿下上一炷香,如同天子亲临。”
他接过胡不归手中长香笑道:“殿下,请吧。”
李元雍目光凶狠,鱼之乐直直回视,毫不畏惧。
少顷皇长孙手持长香,脸色虔诚,于堂前对准殿前侯形神,作揖三躬身。
这般能屈能伸才是大人物所为。要想成人之不能成,就要忍人之不能忍。
温王默立片刻转身想走,鱼之乐抢到面前,他脸上笑容猥琐两手虚虚扶住,貌似表达主人留客之意,但说不定想要借着机会摸一摸温王皓如白玉的手臂,他殷勤说:“后堂备好酒席,专为温王殿下一人而已。本将为殿下效力良久,还未曾与殿下促膝谈心。殿下若肯赏脸,与本将共饮一杯如何?”
李元雍目不斜视打定主意不开口。
他不知道这奸诈小人肚子里卖什么药,他前倨后恭行事可疑,莫不是下了什么圈套,想趁机赚他入彀?
鱼之乐奸笑道:“本将生而为人,还未曾给活人出殡。头一遭就是给自己,殿下这等大恩大德,本将今生没齿难忘。况且本将值守崇文馆,还未曾有机会亲近殿下聆听教诲,实为心头憾事。”
他一句一句说的大不敬之词,一句便往前一步,面上含笑眼神叵测,越靠越近,最后憾事二字简直靠在温王耳边低语,如同俯首帖耳意态亲密,好似已对他心猿意马不能自持。
李元雍斜眼冷冷看他,片刻嘴角一弯,带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殿前侯既有如此美意,那本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鱼之乐见他面如冠玉,心中一荡左手差点就摸上了他脸庞。
殿前侯府没有半个女人。来来往往俱是北疆随来的粗豪汉子,原本各王公贵族、宗正寺都按例送来侍女仆从,全部被董之武率兵退了回去。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男女有别有碍风化,实质是董之武为人谨慎,最害怕有人借机探刺军情。
他不是鱼之乐这般银样镴枪头不知死活,他身处行伍多年见惯细作,兼之为人多疑,是以守住了殿前侯府不放一个外人进入,偌大个庭院,便连个洒扫的粗使小厮,都是亲兵勤力而为。
后院中备好的下酒菜,滋味不过一般。倒是一壶壶的酒,是火里夹杂着的烈,凛冽中透着的辣,后劲醇厚十足,酒入愁肠,顿时整个心肺都跟着烧将上来。
一个按兵不动,酒来即干毫不推辞,要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个心怀鬼胎,立定主意要将他灌醉,若是能一亲芳泽也就罢了,实在不行就将他酒醉之态报上御前,也好出一口心底的恶气。
鱼之乐恶从胆边生。他心道你三番两次作弄我,三番两次的鞭笞杖责,若不能扳回一局作为彩头安慰自己,便传到北疆军士耳中不知会如何耻笑我。
他存了心思千般算计,姿态低婉口中净是阿谀之词,与温王推杯换盏之际却遗漏了一个大问题:酒品问题。
温王心高气傲,作威作福,行事狠辣不留情面。他身居崇文馆向来谨慎,最忌讳做出失礼之事令皇帝不满,于酒色财气四个字,向来小心翼翼。
鱼之乐知他软肋要攻其不备。
在这殿前侯府,李元雍只顾着提防鱼之乐贼胆包天恐要上下其手,却没有料到这酒出自边疆,不是下阳春那等清香绵软不上头的淡酒,而是游牧民族自行酿就,后劲强烈,一喝就醉的干烧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