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狩-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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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田永宗不是心胸宽大的人,他不会容许任何一个跟清原氏有牵连的人留下来。他以为至少要让他跟自己撇清关系,这样一来所有的罪孽由他一人背负就够了。
从窗隙望出去,下弦月泛着黯淡的白光,冰冷的视觉充斥着说不上来的孤寂感。
如今再回过头去,背后已经不会有人准确的迎上他的视线,天冷的时候也不会有人适时地为自己添上衣裳。从现在开始他得开始习惯一个人的呼吸,开始习惯自己给自己拥抱,为了不要看起来太寂寞可怜,他或许再也不能任性的哭泣微笑了。
雪舟心事重重的走出了屋外,脸上始终挂着阴郁的表情。
过度疲累是一个原因,然而始作俑者则是连日来纠缠他的噩梦。
莫名空白的世界,唯一所见的景致是一具具形销骨立的人形。不——
那岂是人?
那充其量不过是一团团模糊而碎烂的血肉——在梦中,他的惊呼声难以自抑的从掌缝间溜了出来,虽然骇然闭上了眼睛,但眼底的残像却像是血蛭张口咬住他似的死命也挥不去——
人体焦烧的痕迹错综着刀斧砍过的断面,一张张血水泥泞的容颜操着蹒跚的步伐朝他逼近,他根本就是害怕的拔腿就跑!看似被动的逃,更像是消极的自杀。
然而背后那堆令人怵目惊心的物体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们非但未曾远离反而逐渐压制了他的速度,他看见他们一步步缓慢的朝他聚拢,最后,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撕裂狼吞入腹——
怔然压住了胸口,他一再告诫自己那不过是个梦罢了。
对,不过是个梦,罢了……
以为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他的心志实在不应该再为了这些无谓的仁义而有所波动。等将来更习惯了杀人的场面,他甚至可以跟人坐着谈笑风生吧?
杀人啊……
缥缈的笑声轻轻逸出了咽喉,雪舟低着头,肩前滑落的发丝却掩不住淡红色的唇的颤动。
等到连这种事情都可以理所当然的习惯之后,自己恐怕也当不成人了吧?
还记得那一日看见被悬上城门示众的北条英时的首及之时,他当时突然有股冲动想解下它,撩开那凌乱的发好好看清楚那张曾经不可一世的脸孔。
反正人死了之后原来不过就这副模样……再怎样意气风发,断了气息之后不过是一团任人宰割的沉默血肉。这种事情看来还是越早开悟越好,最好对人世别有太多的企求,因为一旦贪心了就只会奢求更多更多罢了——
一旦得不到之后,因绝望而破灭的,永远都只有自己而已——尽管自己得不到幸福,但他至少也要让其它人远离不幸,所以他才会让他走吧?
如今那个人……那个最有可能怜悯自己的人是否已经在家乡的路上了?
他记得他走路老不专心老喜欢回头,他以前还常拿这奇怪的习惯取笑他……直到后来知道真正的原因之后,他发觉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了,那时候胸口
更鼓涨的像是要炸开来似的——
想起那一日城楼上残酷的景象,雪舟心里不禁兴起一丝感伤。
与北条英时虽称不上是朋友,但在京都时也算是有过数面之缘。看见他落得今日如此收场,他的心情也很复杂。
缘分这个东西起灭之快令人措手不及,他曾经想过若哪天这城楼上的人头换成了自己,会有哪个人想来拨开他的发把他死前最后的表情瞧清楚吗?
他并不害怕死亡,只是不希望留下太多遗憾。
他记得他还欠那个人一句话……而这句话,至今还一直深埋在他心底——
第二回
飘扬的军旗抖擞出王者勃发的英姿,讽刺的是傲然耸立数百年之久的加贺城在几经战祸之后终于开始露出垂颓老态。
亘古的城楼上秋意更深了。当向晚的金风萧萧掠过衣袖,漫眼枯黄的气息中,掺杂了不合时令的冷香。
苍冰色的美眸若有所思似凝望着远方,端美秀丽的侧脸,优美的线条从鼻间滑过淡红色的唇隙没入皙白的颈项。修长的指尖无意识撩过了被风扬起的发,在月牙色的狩衣底下,胸口停驻的呼吸,极浅极静。
打从登上城楼之后,少年似乎再也没移动过脚步。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习惯了如是沉默的眺望——
「大人?」
闯入清隅的男子不知唤了几声过后才好不容易让他回过了头。
少年微微玻鹆搜郏钡蕉苑饺∠峦房冻隽艘徽趴实哪昵崃撑印!
「您交办的事情大致上都告一段落了。愿意归顺的人都将择日收编军队,不愿意投降的战俘我也都按照您的意思放他们回家乡去了。」男子将头盔夹在腋下神色看上去十分庄重。
见他挺直了腰杆,少年也像是给予响应似的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辛苦你了!你先下去休息吧!主公那边我自然会去交代。战事…战事也该是告一个段落的时候了。这一战双方都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死伤人数远远超出了我的估计……至于幸存者……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残破的家园,若要重建看来还得费上一番功夫吶!小野,传令这段期间众军不可扰民,违者我将一律军法处置。」
「关于这一点您请放心!各个冈哨我早已加派人马巡逻临检,绝对不会让宵小再有滋事的机会!除此之外,关于主公日前下令说要追捕清原氏一事——呃、大人,尽管我已经带人翻遍了加贺城方圆百里,但似乎还是未能发现任何有关清原氏的蛛丝马迹……这事后续该如何处置,还请大人指示——」
雪舟看了小野武一眼,淡淡说道:「追捕清原氏的事情就到这里为止吧!」
「您的意思是?」小野武不解的看着雪舟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庞,然而当迎上对方沈着的视线之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过于激烈了。难为情的搔起了头发,他续道:「这、这恐怕不太好吧?搜捕清原氏是我的职责,若由您去说的话,万一连累您挨主公责骂,那我可就罪过了——」
「别误会我的意思。有那个男人在清原氏身边,要抓到他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何况会让他们成为漏网之鱼,这一切也都该归咎我的粗疏大意……毕竟,打从一开始最接近清原氏的人是我呀!」
「可是大人——」虽然不太明白雪舟语中的遗憾是为了什么,但小野武听来听去总觉得古怪。
「没什么好可是,你下去吧!」
「遵、遵命。」见雪舟背过身去似是不愿对此事再多言,小野武只好无奈的接下命令。方才上楼前听卫士说军师一个人在上头待了很久,但他瞧他现在似乎还有继续待下去的意思。这太阳、都快下山了不是吗?
望着眼前纤细的背影,他下意识微微移动了脚步。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此吸引他的注意力。
放眼望去,秋意催黄的旷野平原抽离了延续个把月的刀光血影,如今再度映入眼帘,反倒兴起一股萧条寂索之感。小野武剎那间像是无法适应似的眨了眨眼睛,不经意转过头去,却见雪舟一脸狐疑的瞅着他。
「大人,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我不是让你下去了?」平和的嗓音被轻轻拋出了淡红色的唇隙,雪舟微微扬起了眉眼。
「啊?」是不喜欢别人靠他太近吧?虽说有好几年的同袍之谊,但唯一堆积的也仅仅是时间的流量罢了。眼前这名美貌少年对人那种毫不掩饰的疏离感似乎还是跟当初刚加入武田家一样,并未因人情世故的进化而磨去棱角。
「其实……有件事情我想还是当面跟您禀告比较好——」
见雪舟一言不发,小野武于是壮着胆子说下去道:「我日前在城郊找到了藤原政辅——」
冷不防掠过的名字,雪舟那双几乎可以说是漠然的眼神暗地闪过了几丝奇异的光采。
父亲……还活着吗?
尽管当时北条英时扬言杀了他,但战场之上兵不厌诈,事实倒未必然真是如此吧?如果……如果可以的话,他还可以还抱着一点希冀吗?
「喔?那他如今人何在?」雪舟不动声色问道。
「很抱歉,我无法将他带进城来。」
「理由?」
「只有首及而已,现场一片狼籍,原尸身根本难以辨识……」
「死、了?」淡红色的唇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像是自言自语,后倾的脚步泛起几丝飘虚的错觉。雪舟感觉整个脑袋像是顿时让人给抽干了似的,他退了一步,适巧小野武从背后撑住了他。
「真、他真的……」真的给杀了?没发现袖袍下的手微微渗出了汗。雪舟艰难的别开了眼,他无法理解胸臆间的鼓噪是为了什么?他以为他会毫不在乎他的死,但恨归恨,毕竟还是父亲吧?
「大人?您、没事吧?」小野武见他脸色苍白伸出手想扶他,未料却遭雪舟一把给推了开。
「我没事……可能是风太冷,吹得头有点昏了。别摆出那样的表情,不就是,一个人死了吗?」悬浮在唇角的微笑,讥讽的味道淡淡绽放在空气中,小野武看了突然觉得有点于心不忍。
「这件事……我尚未禀告主公知情……我想,还是先请示大人的意思。」
见雪舟一径沉默,小野武续道:「要将藤原大人的遗体送回京都可能有点困难,但要是您不反对,我可以在伏鸟寺替他落墓,这样大人您要祭拜令尊也会方便许多……总之等日后时机恰当,再另做安排也不迟——」
「你为什么要替我做这些事?」苍冰色的眼木然的注视着扶在城垛的手指,冰冷的口气中还多了点不领情的意味。
小野武不以为意的耸耸肩道:「今天若换做是别人,我也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雪舟大人,您偶尔可以试着放宽对人的尺度。我可能是多事了吧?不过我想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亲人客死异乡甚至于连一个归处也没有——」
「随你。」不在乎的丢下了两个字,雪舟兀自沿着城墙一步步走出小野武的视野似是不愿再做出任何响应。
无视雪舟看似无动于衷的态度,小野武仅是一笑置之并没有放在心上。「那我告退了。」
然而秋风斜阳扫过的另一角,雪舟完全没有意识到小野武的离开。他两眼茫然望着逐显幽闇的长空,当指甲滑过城墙石缝时,竟深深划出了凄裂的声音。
情难以堪的咬住了下唇,喉咙却禁不住颤抖的遽痛。当压抑多年的情绪一度涌上喉头,终究还是化为嘎哑而破碎的泣音。
「算计了一辈子,这样不光彩的死法想必您九泉之下也会不甘心吧?但——
真要说不甘心人应该是我吧?您都还没到母亲大人坟前谢罪呢!就这样死了不觉得太卑鄙吗?您把我逼到了这番田地……
就这样一走了之了?您怎么能丢下我?父亲大人……父亲——」
十几年的梦魇,身体发肤所感受到的战栗是他爱京都那个女人胜过于爱他母亲的事实,是他对北条琉光的冀望远远超过自己的自卑感。
不止是不服输,逞强的心态中还多了点无以名状的复杂感情。他要见识他的手腕,他要他知道他藤原昭雅并不输给他眼底唯一自豪的儿子,他甚至在他面前吹响了胜利的凯歌可不是?
然而,在惨烈的迎接这个结果到来之前,想起加贺城的最后一面,他依然不愿给自己一个答复,最后还不是仓皇的回避了。
面对亲人遽逝的锥心之痛,面对失怙无依的茫然感,雪舟对自己的存在开始产生了质疑。
原本一路支撑自己走过来的动力便是活下来向他证明自己的能力,但如今那个人落荒而逃了,他不懂费尽千辛万苦挣来的一切究竟还有何意义——
* * *
走在过去常与平子陵谈笑风生的回廊上,雪舟凭栏读起京城探子捎给他的信息。
信中言明北条京子在得知丈夫爱侄惨死的噩耗之后,全城已经紧锣密鼓的进入了戒严状态。
雪舟闭上双眼,神态显然有些凝重。他将信纸妥善收入衣袖之后信步沿廊而行。
面对权势倾天甚至连天皇陛下都得敬畏三分的北条家,若要一击致胜说实在他也没相当把握。贸然出击的结果往往只是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罢了。京都他铁定是要拿下,但面对城府极深的北条京子,他也只能巧取她的弱点。
尽管是高明的权谋家,但某些天性毕竟也跟寻常女性并无两样——
* * *
越是逼近近畿地带,干寒的气候是愈加明显。微服来到城郊,鼻息虽偶来间杂秋桂的清香,但延续了数月蔓延的血腥味却依然隐约刺激着杀戮的记忆。
遁入幽林密径,只手撩开了垂目绿藤,雪舟点燃火把慎步走入了某个荒芜的洞内。
打从囚禁他开始,今天恐怕是第一次踏进这里吧?不讳言,他实在很好奇他见到自己时会露出什么表情,是憎恨呢?还是一如往常的摆出那张令他不解的哀伤脸孔。
一路上异常的冷清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若他记得没错,他似乎是在此地设下了重兵把守才对。疑惑之际,人已来到了牢房门口。一见门扉半掩,雪舟心里顿时做下了最坏的打算。
光看房内蒙尘的程度不难推敲出他离开的时间,但究竟是谁带走了他?
会是平子陵吗?
脑海中浮现的可能人选除了清原氏之外还会有谁知道这个地方?
但他们现在几乎可以说是自顾不暇,又岂会将北条琉光这烫手山芋揽上手呢?话说回来,面对战后盗贼四起的环境,他们是不是有可能潜进这个地方杀死了守卫而掳走北条琉光呢?
雪舟忧忡的看向坐躺在墙边的那具白骨,那种格外不祥的预感让他一瞬间身体无法动弹。
* * *
地处偏僻有时候也称得上是一种幸运,或许是靠近水源之故,黑部川依旧林荫遮天芳草翠绿,笼罩着浓烈的末夏气息。
向来人烟罕至的上游地带,今日却意外多了虫鸣鸟叫以外的声音。
一高一矮的身影突兀的闯入了这片天地静隅,除了蹒跚的步履,还不时伴随着几声低抑的惊呼声。
「赤染大哥!」
男孩神色慌张的赶紧伸手撑住身前那副摇摇欲坠的身体,黑曜石般的眼眸更是万分戒备的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回头看见男孩紧锁的眉头,脸色几乎可以用惨白来形容的青年也只是笑笑拍拍他的手。「别担心。只是走太久人有点累了。帮我一下,扶我到树荫下坐坐好吗?」
把橘香川送到加贺城之后,赤染契可以说是万分狼狈的从雪舟面前逃了出来。原来长久以来,他在他眼底始终都是这么可笑——
被用来交易的感情算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