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遗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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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在登基前虽已是嫡出的太子,但由于母家失势并不得宠,曾尽揽群贤于东宫,韬光养晦十余载,方得以继承大统,鼎定天下。
“宫墙依旧,人事已非啊……”李隐兮悠悠叹道。
秦佩沉吟不语,父亲故去十年,其间他一直在衡阳,鲜少回到洛京。一是不想给义父添麻烦,二是为了专攻学业,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见故人故景,也可少些伤情之意。
李隐兮不知何时拍了拍他的臂膀,却未多加宽慰:“走罢。”
二人绕着宫墙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李隐兮“咦”了一声,疾步向前走去。
秦佩只好跟上,只见西角门门户大敞,竟无一人看守。
李隐兮蹙眉,径直向内走去。
“等等,”秦佩唤住他,“私闯宫禁,理应判斩。”
李隐兮不以为意:“迁都数年,还谈什么宫禁?何况,刚刚走了那圈你也该发现,东宫守卫早已废弛,即使被人发现了,用些银子恐怕也就能打发了。”
秦佩不可置信地看他:“这是洛京,当了近百年国都的洛京!”
“是啊,这是洛京,七年前这里还是京畿要地。”李隐兮苦笑,“前些年有中枢重臣轮流执政倒是还好,这两年圣上让皇长子监理东都,才隐隐现出些端倪来,到底还是大意了。”
皇长子轩辕显为周妃所出,也不知性子是从了谁,竟像个落拓隐士般,成日里沉迷于山水之乐、山野之趣,对朝事漠不关心。自从迁都长安,按本朝律令,东都便由皇长子兼领洛阳牧,轩辕显不理政事,台阁们忙于经营西京、辅佐太子,故而东都实权近年来由都畿道地方官吏掌控。
东宫不仅是圣上登基前的潜邸,亦是太子先前的寝宫,因此防卫疏忽至此,实在是无比荒谬。进入东宫才发现内里空旷至极,只留下些不易搬动的笨重木具,甚至连园中花木都已枯萎凋零。
李隐兮缓缓笑道:“这洛京官吏也太不会做事,起码也要留个太监下来浇花罢?”
若说秦佩喜怒不形于色是天生木讷,而李隐兮绝对是因为心计过人,就说此刻,从他的神情,秦佩根本分辨不出他是悲是喜。
“可这还是说不通,”秦佩斟酌道,“朱子英在暗示我们什么?这东宫和你要查之事又有何关系?”
天光微亮,月落西沉,初升朝日将整个宫殿印染成如血殷红。
李隐兮突然抓住秦佩的手,一个侧身向园林中一条小路闪去,秦佩这才注意到,有一队宫人从东宫偏殿娉婷而出。李隐兮又捏了捏他的手,领着他弯弯绕绕地回到西角门,出了宫。
“大概他是在暗示我们,东宫内极有可能会有相关的线索。”李隐兮微喘道,“我想,是时候会会这个朱子英了。”
秦佩松开他的手,用衣袖拭去手心汗渍,不知是否出于盎然春意,脸颊微微泛红。
李隐兮镇定下来,四处张望一番,指向一处:“恨狐在那儿。”
上了马车,二人静默半晌,忽然齐齐大笑出声。
“我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像贼一样溜进东宫。”李隐兮笑道,一双凤眼似含水色山光。
秦佩摇头,平稳气息。
两人对视,李隐兮戏谑道:“见过秦以环倾城一笑,才知古人为何不惜千金只求美人……”
他话未说完,秦佩却猛然愣住,低叫道:“我明白了!”
李隐兮收了笑意:“哦?”
“依天启律,犯官处斩之后,其家眷要么充入后宫,要么沦为官妓。”秦佩下意识地抚着耳廓,“黄泽泊的妻室多半正在东宫为婢!”
李隐兮看了他一眼,轻笑道:“确实聪明,我果然不曾看错你。”
秦佩继续道:“那朱子英我想可能与黄泽泊有私交,黄案之后恐怕一直被盯梢,故而不敢光明正大地见我们,只能旁敲侧击。”
“那我便让夜枭联络他。”李隐兮合上纸扇,“我们先去见黄泽泊的妻眷。”
第16章 第六章:杜鹃声里斜阳暮
“该你了。”李隐兮出言提醒。
秦佩手中白子悬在指尖许久,却迟迟落不下去。
李隐兮拂去沾在棋盘上的落花碎叶,品着手中清茗,轻叹道:“浮生适意即为乐,此刻我方明其意。”
棋盘上黑白纵横杀局惨烈,秦佩目不转睛:“哦?”
“想来以环兄也必有感悟,咱们这些人命里仿佛是注定的,少时为功,晚来为名,总之是一辈子不得安生。”
一片桃花落在盏中,荡起微波涟漪,李隐兮把茶盏放回去:“你还比我好些,也算是游历过不少地方,而山河锦绣、九州万里,我至今却只去过河南、剑南两道。”
秦佩不置可否:“漂泊异乡千里孤旅,可不是一两句话那般轻巧。”
“或许罢,不过此生若是有幸,我倒是想去江南看看,不瞒你说,”李隐兮笑意温存,“这宅子的主人,原籍就在升州。”
秦佩头都未抬,把玩着手中棋子。
“我曾问过魏国公,江南是何许模样,你猜他怎么说?”
秦佩敷衍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李隐兮笑着摇头:“他道‘有山有水、有花有酒’那便是江南了。”
“要想在江南过得舒服,”秦佩终于肯赏脸抬眼看他,“最好是富贵闲人,这富贵于李兄不成问题,我看这闲字,李兄此生怕是……”
仿佛印证,一阵风声突兀而来。
“公子。”那名为海雕的护卫单膝跪地,奉上一封密函。
无奈苦笑,李隐兮拆开阅毕,拍拍秦佩的肩:“果然是劳碌命,竟闲不得一天。走罢,该做正事了。”
秦佩跟着他走了几步,李隐兮猛地回身,凑在他耳边道:“方才中腹偷换了两个子,你道就能赢我了么?”
秦佩冷着脸道:“口说无凭,可有人证物证?”
他赖皮赖得义正言辞,李隐兮却轻轻笑起来:“这样倒还像个年轻后生。”
秦佩转身便走,步履飞快,耳尖却微微泛红。
不知过了多久,秦佩发觉马车驶至一处江滩,四野苍茫,唯有青黄芦花迎着料峭春风摇曳来去。
海雕拿过一个绣蹬,李隐兮踩着下了车,秦佩在一旁抱胸不语。
李隐兮就当不曾看见,指着西北方道,“从那里抄小路,便是东宫的崇文馆。”
秦佩立时会意:“你把黄泽泊的……”
“黄吕氏。”江风微寒,李隐兮把手拢在袖中,很有几分畏缩。
秦佩不屑地瞥他一眼,侧身一步,为他挡风。
李隐兮刚想道谢,就听秦佩道:“我是怜香惜玉。”于是他轻笑着再次确定,先前觉得此人是正人君子实在是大错特错。
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秦佩的指尖都已冻得麻木,才远远见恨狐引着一宫装妇人匆匆而至。
“公子,黄吕氏带到。”
李隐兮摆摆手,想是为了避嫌,恨狐直接把那妇人请上马车,李隐兮与秦佩又走至马车两边,隔帘秘语。
“这是朝廷派来彻查此事的秦公子,有什么冤屈内情,不妨对他如实道来,朝廷定会给你黄家一个交代。”李隐兮一本正经道。
黄吕氏悲切道:“不瞒两位公子,我家老爷实是冤枉,冤仇似海,你让他如何瞑目啊!”
“若是黄大人不曾谋逆,那么又是谁要陷害于他?”秦佩近乎认命地问道。
“朝廷之事,妾身乃妇道人家,自然不便多问,但……但在老爷蒙冤屈死前,确实对妾身提起过,恐怕都畿道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秦佩诧异道:“东都司马,大小也是个正五品的官,谁有这么大胆子?”
“是曾蒲那小人!”黄吕氏哽咽道,“这厮从来只会钻营奉承,欺上瞒下、贪赃枉法,没有他不敢做的。他与我家老爷素来不和,我看八成是他逮住了机会,愚弄了范大人,才对老爷下此狠手,不仅谋他性命,还诋毁他的官声!”
秦佩沉声道:“难道仅仅是不和么?你再仔细回想,黄大人是否察觉到什么,抑或是无意取到什么要紧的物什,比如文书一类?”
车内静寂片刻,黄吕氏颤声道:“可我毕竟不知你们的底细……”
李隐兮不动声色,从袖中摸出个锦囊扔给恨狐,后者小心翼翼地递进车内。
车厢内窸窸窣窣一阵响动,那锦囊又被原样送了出来,李隐兮接过,打开瞥了眼收回袖中。
“多谢夫人相助,若黄大人果真负屈含冤,不管此事背后是再大的官,又有再大的难处,朝廷都会还他一个公道。”
黄吕氏似乎幽幽叹了声:“若公子真能为亡夫伸冤,也不枉妾身苟且独活一场。”
送走黄吕氏,李隐兮抚着锦囊,忽而道:“明日曾蒲设宴,以环兄还是列席为佳。”
秦佩没好气道:“你不去?”
“你我分头行事,”李隐兮深思道,“倘若……倘若到明夜我都不曾回府,你就速速离开洛京,越快越好。”
秦佩蹙眉:“其一,敌暗我明,你又怎知这一切不是个圈套?其二,以你的身份贸然涉险,恐怕还是……”
李隐兮缓步踱至江边,任凭浩荡江风吹乱衣衫发鬓,而后他回头一笑:“君子道者三……”
秦佩终未再劝说下去。
圣人曰: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无惧。
作者有话要说: 耽美有个原则 越在乎攻受上下强弱的越是……请自行填空另外:下棋这个梗 我一直是甚爱的 因为下棋的风格和麻将一样(对不起我庸俗了) 非常能够体现一个人隐藏的性格 下棋与其体现智商 更体现情商吧有山有水 有花有酒这句话我深表赞同 但还应该加上一句 有鱼有肉……我又饿了…orz…
第17章 第七章:烟霭楼台舞翠鬓
秦佩手执酒杯,百无聊赖地赏着管弦歌舞。
今日范铠尧倒是未来,故而曾蒲居于主座,在他下首按位次尊卑坐着郑别驾、王司粮、崔长史还有都畿道各县县丞。
朱子英自然在座,秦佩很有些惊讶地发觉,此人正是那日,他与李隐兮在午桥见过的青年官吏。朱子英极其沉默寡言,若有人敬酒就一口干掉,若无人攀谈便一个人闷闷坐着,看上去颇有些不合时宜。
“秦公子。”一极其苍老的声音打断了秦佩的思绪。
“崔长史。”秦佩举杯。
崔长史脸上都笑出了褶子:“躬逢盛会,实是荣幸之至。美中不足便是上次与你一道的那位李公子,我等今日竟无缘再叙……”
秦佩来者不拒,仰头饮尽:“他交游广阔,此时估计也正在某处歌舞昇平此乐未央呢。”
崔长史笑道:“秦公子说话真是风趣。”他浑浊老眼从秦佩面上扫过,状似无意道:“可惜啊,往年若有此等佳宴,定少不了黄司马。”
“哦?”秦佩不动声色,“他事败身死,早已不是司马了,如今的司马是曾大人。”
“秦公子说的极是啊。”
酒过三巡,秦佩悠悠起身,开始逐一敬酒。
看着那一张张笑颜逐开受宠若惊的脸,秦佩心内只觉好笑,自己不过一届考生,此时连功名都无半个,这些人论资排辈个个都算是一方大吏,再不济也得是个七品的县官,却对自己如此逢迎,还不是他身后那一个大大的周字?
人情官场,不过如此。
“你是……”秦佩已经敬到朱子英那里,故作漠然道。
朱子英斟满了酒,先一口饮尽才道:“梁县县丞朱子英。”
秦佩深深看他,客套道:“朱兄贤名,如雷贯耳。”随意抿了抿,便敬下一个去了。
“秦公子。”曾蒲满身酒气地过来招呼,“之前家中乐坊的歌伎们排了出很不错的乐舞,想请秦公子评点一二,不知可否赏脸一观?”
秦佩生来最恨此类场合,但李隐兮嘱托在先,也只好咬牙应了。
由于是私宴,乐舞也都是些平常软舞,秦佩反正是看不出优劣,只呆呆坐着。
“这是凌波舞,你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就算是甄妃在世也不过如此啊。”众人一起奉承,曾蒲矜傲一笑,很是得意。
“秦公子你以为此舞如何?”有好事者问道。
秦佩抬眼,领舞那红妆女子对他娇媚一笑,直让人骨头都酥了去。
曾蒲暗暗点头,那女子莲足轻移,只见她腰肢款摆、步履翩跹,真若踏波而来一般。秦佩反应过来时,那女子已贴在身旁,纤纤玉手接过他手中酒杯向他唇边送去。
丝竹攀谈声似乎都霎时静了,诸人皆瞥向此间,不约而同地带着微妙笑意。
秦佩从唇边扯出一抹冷笑,就着那女子的手饮下,众人皆是一阵喝彩。
曾蒲笑道:“秦公子不愧为魏国公养子,尽得乃父风范。”他见秦佩面色无常,并无异样神色,又壮着胆道:“若是秦公子喜欢,这家伎老夫便送给……”
秦佩接话道:“那我便代义父收下了。”
那女子秀眉轻蹙,纵使周玦风流天下知,但也毕竟年近五旬,怎可与秦佩这般少年公子媲美?她楚楚可怜地看向秦佩,双眉如黛、美目含烟,只盼他改变心意。
“不过,义父早已不近女色,”秦佩果然改口,“不如……”他打量着面前如花娇娘,不咸不淡道,“老夫人正在报恩寺修禅,倒是缺个端茶递水的丫鬟。”
曾蒲愣了愣,干巴巴笑道:“那是再好不过,能为老夫人尽些孝心,亦是我等下属的本分。”看也不看泫然欲泣的女子,“绿腰你下去收拾收拾,明日就去。”
“谢过曾大人,”秦佩起身,“今日也不早了,我与李兄有约,就暂先失陪。”
曾蒲也不强留,一直将他送至马车。
“秦公子,”曾蒲借着几分酒意谄笑道,“下官在洛京已经待了十余年,这眼看着到了致仕的年纪,却……”
秦佩点头:“我明白的,待见到义父,定会为曾大人美言几句。”
坐在车里,秦佩缓缓闭上眼睛,轻声问道:“海雕,你家公子可曾回府?”
海雕闷声回道:“不曾,公子交代过,若是他今夜都未回府,就让我等即刻护送秦公子赴长安。”
“嗯。”秦佩漫不经心地应着,从袖中抽出一块绢布,上面墨迹清晰可见——卯时三刻,城郊子虚亭。
秦佩在房中枯坐一夜,从明月天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