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君请相惜-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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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乍然顿住,沈泽难以置信地瞪圆双目,颤抖着抬起手,触到了那刺穿自己喉咙的剑刃。
「皇上!」雁妃发出尖叫。
侍卫们瞬间也呆了,茫然定在原处,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李御史领着一队侍卫赶过来,眼见当下局势,一下子也都没了主张。还是李御史先反应过来,大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送皇上去太医阁!」
侍卫们连忙将已昏迷的沈泽从地上抱起,匆匆离去。剩下的数十名侍卫,抽剑上去,要将那些刺杀皇上的人就地正法。
「且慢,」李御史沉吟道,「他们原是为质子而来,为何突然刺杀皇上,其中恐怕有蹊跷。先将他们押入大牢,待调查过后再做定夺。」
「是。」侍卫们收起杀意,警告道,「放下剑,跟我们走,否则就莫怪我们无情。」
裴惜远并不响应,颓然地垂着手立在原处,神情空洞,似是已失了魂魄。
看出主将已无再战之心,其它人面面相觑片刻,抛下了手中武器。
自从那日的骚乱以来,已有五天过去。
这几天,李御史每天会到囚牢一趟,却并没有对裴惜远他们严刑拷问,只是晃悠晃悠,待上一阵子便离开。有关沈泽伤势如何,以及要将他们如何发落,却是半个字没提。
直到偶然一次,听到几个狱卒的议论,说皇上伤重不治驾崩,现已由新王接任。此外他们还谈论到,那个消失了三年多、以为早已身亡的靖王。
在沈泽遇刺当天,正是靖王捎来讯息,说曾在东凰境外探得情报,歙嵋最近有所异动,要他们提防那些进了宫中的歙嵋人。
接到消息,李卸史立即率人去聆雨别院,却还是迟了一步。之后,李御史便去民间,找到了已回归世遥的靖王。
国不可一日无主。
靖王身系皇室血脉,早前就是内定的太子人选,论才有才,论武能武,更为东凰立下不少功绩,于是文武百官众起一心,将靖王请上皇位。
虽然也有人奇怪,靖王怎会死而复生,这几年他音讯全无又是在哪里,但无论如何,在皇上遇刺如此大乱之际,有靖王回来主持朝政,不论对朝廷还是对百姓,均是一件安抚人心之事。
听闻了这些消息,自然有人相当莫名其妙。
说什么歙嵋有异动……来自歙嵋的他们怎么都不知道?
实在可笑。
这个靖王,一派胡言,竟这样将歙嵋推上万罪之首。
愤懑归愤懑,然而沈泽确是被他们的主将所杀,这也是事实。
奇怪的是,裴惜远会杀死沈泽,这是他们毫无预料的事。然而若将之与靖王给的那个消息结合起来,倒像是一气呵成。
他们越想越奇怪,不过比起这个,眼下他们更挂心的还是裴惜远的情形。
自从被押入大牢,裴惜远开口说过的话,总共不到十句。成天到晚,他都是静静坐在角落,手里握着一条染血的缎带,发呆。
第一次狱卒送饭菜来,无论他们怎么叫裴惜远吃东西,他都不为所动。
等众人无能为力地快要放弃了,他突然又将饭碗抓到手里,嚼着白饭,嘴里碎碎念着:「不能死,还不能死……」
没有见到大哥的尸首,兴许还活着,所以他不能就这样饿死,他一定要活下去,直到再见上大哥一面……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天,李御史再访大牢,并令人开启牢门,在门口唤道:「裴惜远,请随我来,皇上要见你。」
裴惜远缓缓转头看去,半晌没有反应。
李御史只得再唤:「裴惜远,随我来吧,皇上有事要与你相谈。」怕这样还是无效果,便撂出狠话,「你可知道,忤逆皇上的命令,是要立刻砍头的?」
裴惜远这才心里一动。
砍头?那怎么行。头没有了,还怎么见大哥一面?
「我知道了。」他站起身,跟在李御史身后离开。
其它人目送着他们远去,猜不出皇上突然召见是何意图,也只能祈祷,那个心思叵测的靖王,莫要为难人才好。
上了大牢的阶梯,便是审讯之厅。厅后,有平时供审讯官歇息的内室。
李卸史将裴惜远领进那里,然后就退了出去,并不留人下来看着。
裴惜远往屋里走,很快便看见一个坐在圆桌旁的男子,双手环胸,看似慵懒地靠在椅背里。想来这就是那个靖王,现在则应称为皇上。
虽是合着双目似在养神,然单看他眉毛、鼻梁、嘴唇,已是无可挑剔。而身上气势沉稳内敛,更显英气逼人。
只是在那堪称完美的脸蛋上,有一道瑕疵,自鬓角划至颧骨下方。那疤痕颜色极淡,倒不损他的俊美,反而添了几分凛冽的霸气,如同是他英勇战绩的证明。
果然,不亏是那个名声赫赫的龙子睚眦,靖王。
裴惜远嘲弄地扯一下嘴角,继续上前。当他快到桌边时,对方终于张开眼,眸中射出犀利的目光,对他仔细端详。
蓦地,却微微一笑:「惜远,你瘦了。」
裴惜远恍然怔住。
这声音,这语气,这笑?
「大……哥?」他的瞳孔渐次放大。
「让你受苦了。」那人笑得歉然,也温柔,却又有些晦暗,「听李御史说,这几天你都没有好好吃东西,怎么这么不懂爱惜自己?」
「……」
本该很想见到这个人,本该很高兴还能听到这个人的关心,然而裴惜远此刻只觉得,乱,很乱很乱。
他瞪着那张全然陌生的脸,愣愣地:「大哥,你真是大哥?」顿了顿,表情变得古怪,「你……也是靖王,是皇上?你到底……到底是谁?」
那人沉默少顷,颔首:「不错,我是当今东凰的君主,也是曾经的靖王,沈莫。」
「这是怎么回事?」
裴惜远完全弄不明白了,他按住隐隐作痛的头颅,「你……是大哥,是莫忆,也是……沈莫?究竟有几个你……」
莫忆——如今的沈莫,定定地看他良久,唇边笑意敛去,低沉道:「不必苦想,我知道你有很多事问我,我也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些事才将你找来。你不妨坐下,慢慢听。」
「不。」
裴惜远摇头,固执地站在远处:「你尽管讲,把所有事情的始末全都告诉我。」
沈莫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眸中波光流转,但并没有任何表示,只缓缓道:「好。那我便从三年前的那一战讲起。」
「那天我险些死无全尸,不过我还是活了下来。是叶盛,他路过那里,救起我。」
「叶盛……」裴惜远想起那位总是笑口常开,像个活菩萨般淡定又自在的男子。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我的身分,也是他为我疗伤。那时我刚刚失去手脚,伤势极重,若没有他相助,我早已是一缕孤魂。」
「相信你也有所感觉,叶盛不是寻常人,有时候连我都觉得他实在神通广大,虽然一直过着隐居的日子,但他并不与世隔绝。世上事,他看得比谁都明白。与他同在山谷的那段时间,他告诉我许多事,也帮了我许多事,其中也包括这次。」
「这次?」
「这次,你们前来世遥迎接质子的消息,便是他透露给我。于是有了那天与你的邂逅。」
「那天?」裴惜远想到那天傍晚,两人那不算十分友好的初遇。
原来,都是安排好的?
「你们……」喉咙里干涩的痛,他费力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莫非是一早便在那儿等着我们?」
「不错。所有事都是早已计划好的。」沈莫毫不隐瞒,「包括与你一次次的『偶遇』,与你接近,并得到你的信赖。」
「为什……」
「我要你信我,毫无旁骛地信我,甚至重视我,这样,你才会为了我而刺杀沈泽。」
裴惜远呼吸一窒,想起了:「那条缎带……」
「是我绑在箭上的。血却不是我的。」
沈莫的神情异常地深邃起来:「你认为沈泽为何会那么凑巧出现在你面前?也是我,叫李御史捎了假讯息过去。」
「你……为什么?为什么?」裴惜远只能这样问,虽然沈莫已告诉他这么多,然而他还是好乱,好纠结。
这一切一切,这个人那个人,究竟都是为的什么?
「因为我要沈泽死。」
沈莫冷冷道:「其实我本无所谓作不作皇帝,他却不是这样想。三年前那一战,原本我不该输,只因有他,在暗地里动了手脚,这笔帐,我记下了,既然他不念手足之情,便怨不得我狠心。
「不过,我却不能亲手杀他,否则我便成了大逆不道的弒君之徒。所以我借了你的手,而这弒君的罪名,便由你们与歙嵋来背负。」
听着这番冰冷绝情的话语,裴惜远只觉胸中一阵木然,不知是不是心已冻结,竟连痛都不会了。
陌生的脸,陌生的口吻,只有声音是熟悉的,仅此而已。
「所以,从头到尾,我都是你手中的棋子。」他毫无抑扬顿挫地说,「我看到的你,听到的你,还有……全都是,假的。」
沈莫闭了闭眼,无声叹息。
此前为了避免被认出,他的脸经过叶盛的高超易容,而他给的谎言更是不止一、两个,所以也可以说,裴惜远并没有讲错。
他的一切,都是假的。
其实还是有一样东西是真的,只是,他已不会再将之表述出来。
他唇角轻挑,只有微笑。
原本以为已被伤得不会痛的裴惜远,骤见他这一笑,却陡然间心如刀绞。
「笑什么?为什么要笑!」他怒声咆哮,「你觉得我很好笑?被你摆布,为你手刃了眼中钉,甚至为你茶饭不思几乎活不下去……在你眼里,我是多么愚蠢,多么好笑,是吗?」
「不是……」
沈莫眼中划过一抹痛楚,却还是笑,苦涩地笑。
「你也多少有所耳闻吧?从前的靖王,不可一世,作风张扬有棱有角,也因此树立了不少敌人。若非如此,沈泽本不能那么顺利加害于我。
「叶盛将我救起之后,对我说,不论你要与人交好,或是要对那人不利,笑容始终是不变的最强利器。
「我本对此不以为然,但自从死过那一次,我便看得淡了。有些事,既然都是要做,那么何不让事情做得轻松一些?所以,叶盛每天提醒我笑,教我怎么笑,不论任何情况下都会自然而然的笑……到如今,已成为习惯了。」
「叶盛,叶盛……」裴惜远也笑,却是冷笑。
「好,很好。别的什么都只是你的棋子,真正在帮助你的只有他一人,只有他是对你最好,他真是你的好助手,好知己。」
沈莫皱起眉,有些担忧地看着裴惜远。他此时的口吻、表情,都太过冷静,冷静到不正常。
「惜远……」
「不要叫我!」一声称呼,却将裴惜远刺得激动起来,「不要这样叫我,你没资格!只有大哥……」说着,声音却颤了。
他紧紧捂着脸,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好像就会有什么从眼睛里涌出来。
「大哥,大哥……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那么信你,你怎能如此待我?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什么?你对我,究竟有没有哪里真过,有没有……」
沈莫凝眸望着他,他的身子感觉很虚,彷佛随时可能倒下去。
想过去将他扶住,想将他拥进怀里……
沈莫站起来,脚步走向的,却是另一边的窗。站在窗前,目光幽远,像在望着遥不可见的天际。
「惜……」差一点又这样喊出来,却硬是吞了回去。
沈莫苦笑一声,悠悠道:「在我身边,曾有一个名叫云舒的小厮。他身分低微,心却纯良,别人对他好,他一定要对那人加倍好;而别人若对他不好,他却还是对那人好,相信对方也会因此而对他变好,而他待我,真如侍奉天神。
「从前的我桀骜不驯,身边人越是阻止,我就越是要他。也因此,他为我吃了不少苦头,有一次,他险些被鞭打致死。
「那时我就立誓,今生今世我只要他一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一定要护着他,给他安稳的生活,不论去到哪里,我与他都要在一起。
「三年前那一战后,我的死讯传回世遥。第二天,他便从山崖跳下。
「当我获知这消息时,我想,既是如此,我便也随他去了。我发过誓,今生都要在一起……但我不能死,我还有事要做,那害死他的人,我绝不放过。
「纵然他不会因此复生,我的心也不会……他死了,我的心便也死了,不会再容下任何人,再也不会……」
他拳头紧握,如此反复地喃喃着,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裴惜远站在原地注视着他,在那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写着掩不住的痛。
以为他是在为那个逝去的少年而痛,裴惜远只觉一颗心缓缓裂开,化作了碎片。
叶盛,云舒,更或沈泽……每个名字都占得住那人的眼,或心。
只有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裴惜远凄然一笑,心已灭了,魂已空了,却像是轻松许多。
他问:「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么?」
沈莫眼睫微微一颤,颔首:「说完了。」
「那,我走了。」说罢转身而去,再不回头。
直到他离开了屋子,沈莫仍一动不动伫在原地,许久,慢慢合上眼。
「惜远,惜远……」
第七章
四天了。刺杀先帝的要犯被定下罪名斩首示众以后,已过去整整四天。
先前因皇帝遇刺而在民间引起的骚乱,已渐渐平息,而朝廷中也不再有人谈论此事。昨天,当朝天子又授命叶盛为丞相,辅佐朝政。
现在看来,一切都已划下句点。
其实对沈莫而言,政务历来不是他所追求,他宁可上沙场征战来得痛快。因此,能偷闲时他便偷闲,就像今日,他不顾拦阻硬是出了宫,来到丕蒙山上的小亭当中。
因为风景上佳又清静,丕蒙山是他过去就常来的地方。
一别三年,再回旧地,感觉却已截然不同。
是因为少了一个人在身旁?他问自己。从前,他都是带着云舒一道来,如今,却只剩他一人。
遥望着远方,沈莫从未感觉此刻如此孤单。
好想有一个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