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为奴-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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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尚早,翠娘连屋内添了犀角粉末的安神沁肺蜡烛都没有熄灭。
那个少年却已经走了。
易洛迦温和地笑了起来,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如果不是褥子上还留有昨夜温存的痕迹,没准自己只会以为是做了个梦而已。
他从来都是这样,带年轻美貌的少年回来过夜,一觉醒来却常常孤独一人,怀抱是冷的,心也一样。
甚至连昨夜那个少年长成什么模样都记不太真切了,依稀是记得那少年有着一双深褐色的眸子,这是在易北很罕见的瞳仁颜色。
就像……那个奴隶。
易洛迦有些疲惫地合上眼睛,把手盖到薄薄的眼睑上,心里却经不住地愤懑,真是太有意思了,自己到底什么地方不如那个林瑞哲?长相?性格?地位?
仔细盘桓过一遍,发现自己除了人品,好像没有什么是比林瑞哲要差的。
难道苏越是那种看重人品的人?
这个想法把易洛迦自己都逗乐了,他躺在床上,扑哧一声笑出来,然后照例一张温和优雅的面庞,穿衣起床,洗漱用餐。
在庭院中遇到刘管家的时候,易洛迦把一张价值五万纳贝尔的兑金票交给了他,淡淡道:“记得把这张票子交给文杨医馆的郎中,这是他昨晚应得的。”
苏越死了,早饭也不必再为了讨好他,煮些商国风味的菜肴。翠娘烧了一锅炖菜,淋上茄汁,菇片鸡丝汤里放了很多乳酪,煎蛋和蒜薹香肠码在银质浅盘里,还照例倒了易北著名的果汁蜜酒。
都是易洛迦喜欢吃的东西。
易洛迦满意地抿着甘醇的美酒,没心没肺地想,其实苏越死了也挺好,自己不用再迁就一个外邦人的口味了。
真是一桩美事。
翠娘见易洛迦一早上都是笑眯眯的,以为爵爷今天心情很好,便试探着问:“大人,晚枫苑如今已没有人居住了,是不是可以打扫一番,把枕席被褥都撤了?”
“……”易洛迦偏着脸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也好,留着碍事。
可是翠娘得了允许,正准备下去整理的时候,易洛迦又突然叫住了她:“等一下。”
“大人还有吩咐?”
易洛迦沉默片刻,眯起比水晶还剔透的浅蓝眸子,笑得比之前都要好看:“院子里的枫树落叶不要扫掉。”
“咦?”
“怎么了?有问题吗?”
翠娘连忙道:“没有,没有。”
“嗯,那就好。”易洛迦依旧笑眯眯的。
翠娘小心翼翼地问:“那……那奴婢下去了?”
“嗯。”
可是还没走到门口,又被易洛迦叫住:“对了,院子里养的鹩哥也不要移走。”
翠娘:“……是。”
“屋子里的熏香别换。”
“……遵命。”
“唔……干脆连幔帐都别卸了……”
“……好的。”
易洛迦姿态优雅地吃下一口煎蛋,想了一会儿,转过头去对翠娘微笑道:“算了吧,那里的东西,一样都别动。今天天气好,你帮我把藏书拿出来晒一晒。”
“……”翠娘望着自家英俊的主人,无语半晌,然后点了点头,领了命,姗姗地退下了。
易洛迦对着一桌丰盛的早餐,疑惑地皱起眉头,奇怪,今天的菜吃起来怎么会如此索然无味呢?
山洞的钟乳石上啪嗒淌落一滴清水。
林瑞哲模模糊糊梦到自己正在商国城郊的山林里住着,那是很好很平静的日子,云淡风轻的时候,他和哥哥把采来的草药搬到院子里晾晒,妹妹虽然年幼,但已经学会做家事了,她煮的白粥醇厚香甜,喝下去整个身子都暖洋洋的。
农忙过后,闲暇无事,他便会爬到屋顶上,双臂枕在脑后疏懒地晒着太阳,柴房里蒸腾起迷蒙的白色炊烟,慢慢地和天上的云絮交融在一起,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偷得浮生半日闲。
真是舒服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喜欢打打杀杀,徒增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隐约听到白衣胜雪的兄长在院子里叫自己的名字,兄长的声音一直是那么好听,就像在酒里浸泡过似的,不知不觉就让人醉死在其中。
“阿哲,吃饭了。今天小妹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炸茄盒。快从屋顶下来。”
林瑞哲慵懒地应了一声,在暖暖的阳光下答道:“嗯,哥,我马上就来……”
我马上就来。
他从屋顶上翻下去,可是脚下一滑,却直直地摔在了泥土上。
“呃……”
酸痛的感觉好像千万只蛀虫,正在用尖尖的小牙齿啃着四肢百骸。身体逐渐从麻木中脱离,疼痛的感觉越来越清晰,骨头都像被人拆分开然后又胡乱拼凑回去似的。
“你醒了?”
眼前好像有个清秀俊雅的青年正守着自己,林瑞哲心想,自己不小心从屋顶上摔下来了,哥哥一定很担心,否则他怎么会这么快就跑到自己身边来了呢?
“哥……”
他朝青年虚弱地微笑了一下,想说自己没有事情,可是眼前的景象随着他眼睛对光线的适应变得越来越清晰,他逐渐看清了青年的脸庞。那并不是哥哥温和文弱的模样。
眼前的人有着淡色的嘴唇,弧度细腻的鼻梁,一双眼睛纤长微翘,看似柔和,却隐约带着些危险的天生戾气。
林瑞哲一怔,随即颅间钝痛,好像被刀撕扯划拉似的,几乎要裂开。他一下子抱住脑袋,痛苦地低哼一声。
“怎么了?你头疼?”苏越连忙扶住他,焦急地问。
“……”林瑞哲皱着眉头,半天没答话。
苏越扶他坐起来,靠到旁边的岩石上,说道:“手放下来,让我看看……”
“不要你对我好。”他咬着牙根说,把胳膊从苏越手中抽走,“我不需要你关心。”
“……”
苏越抿紧嘴唇,凝顿片刻,终于把手垂落,只跪坐在一旁,静静望着他。
忍耐过颅内的纠疼,林瑞哲脸色苍白地抬起脸来,这里是一个昏暗的山洞,但可以看出并不是完全天然形成的,洞壁上有过开凿的痕迹,还有添着膏油的蜡烛,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蜡烛是封在膏油里的,苏越把几盏蜡烛上的膏油剥掉,点燃了灯芯。
洞壁很潮湿,好像长期浸在水里似的。连靠背的那块石头也不例外。
“我们在半月岛下面。”苏越看出了林瑞哲眼里的迷惑,说道,“这里原先是个小型山洞,后来被工匠挖出了密道,成了潜埋在地下的避难所。这个山洞十分隐蔽,知道它的只有少数王族成员。”
“……”林瑞哲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苏越,“只有少数王族?那你又是从何得知这个山洞的?”
苏越说:“自然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林瑞哲挑起眉尖。
“当初修筑半月岛的工匠,有一部分其实是商国安插/在易北的密谍,他们将半月岛的图纸画下来,然后秘密带回商国。我作为商国太子,自小就被逼着熟记易北的地形图,所以才会知道半月岛地下还有这样一个避难所。”
“商国拥有易北的地形图谱?!”林瑞哲顾不得身上的伤,蓦地坐起来,瞪着苏越,“你们……”
“你不用太过紧张,商国王族拥有的地形图并不完全。有些河流山川也有所出入。”苏越淡淡道,“更何况商国的地形,易北定然也是略知一二的。双方扯平了,占不到什么便宜。”
林瑞哲皱起眉头:“不对,我率兵攻打商国多次,王上从来都没有给过我图纸……”
“他不给你,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苏越说,“简在帝心,他在打什么主意,旁人谁也不可能看懂。”
“你凭什么这么说?”
苏越望着他,神情有些怜悯:“……易洛迦,他打仗的时候,可比原本住在商国的你熟悉地形多了。”
林瑞哲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惨淡下去,嘴唇的血色都隐隐退下,只剩一片青白。
苏越在他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不说这个了,我也有件事想问你。”
“……”
苏越侧过脸去看着林瑞哲,然后说:“……你……果真还记得我?”
25
25、道是有情却无情 。。。
林瑞哲闭了闭眼睛,神情很难捉摸,半晌才略微颔首:“……我记得。”
“……”苏越凝顿片刻,垂下了眼帘,喉咙好像堵了很多话,却又不知怎么说出口。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最后苏越慢慢地问:“你……非常恨我?”
林瑞哲摇了摇头,只是说:“……我不可能忘记掉那些人是怎样死去的。”
苏越转头看着他:“你那么喜欢易萧娜?我杀了她,你就那么耿耿于怀?”
林瑞哲冷冷地笑了,笑的时候牵动了受伤的脏器,有血迹咳出嘴角,他拿袖子抹了一下,平静地说:“那你希望我怎么样?难道还要我兴高采烈地对你说,杀得好么?”
苏越一噎,说:“我……”
“够了。”林瑞哲合上深褐色的眼眸,打断了他,“苏越,我跟你没有任何话可说。我不恨你,从今往后请你离我远一些,别再来打扰我了。”
苏越望着他,过了很久,他微微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牵强和苦涩:“我连被你仇恨的资格都没有,是吗?”
“……”林瑞哲勾起嘴角,弧度很讽刺,“苏越,你害死了这么多人,你也从来不在乎任何人,却为何独独对我这么客气?如果是别人在你面前这样说话,你又该一把火将他烧成灰了吧?”
“……不,我有在乎的人。”
林瑞哲抬起眸子,将他来回审视一遍,然后淡淡道:“是平西爵?”
苏越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有一个很在乎的人,为了他,我什么罪业都敢犯下,我可以不要任何东西,可以为了他出卖任何东西,哪怕是我的国家,我的血亲。只要他想要的,只要我能给的,我全部都愿意交给他。”
林瑞哲抿了抿唇,目光转向跳跃的烛火:“这番话在我听来,是丝毫不敢苟同的。或许你应该说给易洛迦听,他会欣然接受。”
“这跟平西爵没有关系。”
“……”林瑞哲把头稍稍后仰,靠在了冰冷的石头上,神情有些倦怠,“苏越,你的血是冷的,你根本不懂感情。”
他停顿了片刻,然后斜乜过眸子望着旁边的人:“我不管你说的人究竟是谁,可是我知道你对他的心意并不是真实的。如果你心里有一份这样纯粹的爱,你是不可能做出那么多心狠手辣的事情的。”
“……不,就因为他不在乎我,不肯正眼看我,我才会做出那些事情。”
林瑞哲笑了,眼瞳却很冷:“没有人会因为自己爱一个人,就杀掉所有他爱的人,这种感情不叫爱,它已经扭曲了。”
苏越不说话。
林瑞哲平静地道:“你仔细想一想,在你心里,他真的是那么重要吗?”
“是的,他很重要。”
“有多重要?”
“我说过,我可以给他一切我所有的。”
“那么你拥有什么?”林瑞哲望着他,嘴唇轻启,“仇恨?罪恶?苏越,你以为你有的是爱,可是你给他的只是痛苦。你从来就没有学会过怎样明断心里的感情,也许一直以来,你都误会了自己的心。”
“你难道能比我更懂我自己?”
林瑞哲垂下睫毛,苏越看到他眼底流露出一丝温柔,可那丝温柔并不属于他:“我不可能懂你,我懂的只有我的家人,还有萧娜。”
顿了顿,林瑞哲又问:“你很了解那个人吗?”
“……”苏越被问得一顿,这么多年来,他就像只知道往前飞的荆棘鸟,盲目地执念着那片孤寂无人的枫海,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林瑞哲。
他救过他的命,为他疗过伤。
然后他就以为他是温和的,善良的。
他在自己最冰冷无助,命悬一线的时候出现。
然后他就以为他是自己的救赎,是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指尖渐渐冰冷起来,回头一看,原来那么多东西,都是“他以为”,都是臆断。
他根本不了解他,只是这个人在最恰当的时候,踩在了他心城的裂缝上,他就莽撞地以为这个人占据了他的胸膛,成了他的一切。
可是如果林瑞哲并不是他的一切呢?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事情,他手里染上的血,灵魂里种下的罪,那些屈死的人,那些缱绻思念,嫉恨固执……都是为了什么呢?
一向无所畏惧的苏越竟然不敢再往下想,这种感觉很难受,就好像站在一汪幽碧的池水边,他即将要纵身跳下去,却不知道池水究竟有多深,更不知道里面潜藏了怎样诡异的活物。
蓦地,就有种毛骨悚然的畏惧感。
“你爱的不过是个假象。”林瑞哲淡淡道,“他是你在困境和黑暗中想象出的一个十全十美的人,苏越,他只是你给予自己的,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自从被俘之后,林瑞哲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神态淡然地和他说过话。可是这番谈话,却要比之前任何一次辱骂,折磨,怒斥,贬低都来得更加冷漠。
因为他喜欢的那个人,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支点,然后把他这十二年的朝思暮想,一往情深,所有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地撬动,最终推进了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突然觉得很疲惫。
林瑞哲休养了大半日光景,他和苏越自这次谈话之后就再也没有聊过几句,一方面是林瑞哲不想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