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颜(出书版)-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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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吓了一跳,忙问她:“他有没有欺负你?你有没有受伤?”
妹妹摇了摇头,她转过脸去望着湖水:“原来就是个寻常小贼而己。”
我知道妹妹在撒谎,她平常撒谎我都看不出来,可是今天她脸颊晕红,眼波微微闪动,我觉得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才会教她这样心神不宁。
我也心神不宁,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只会哭的婴儿就长这么大了,原来她成天烦我,跟我打架,欺负我,骗我,可是现在她有了心事,都不对我说了。
晚间的时候我去向阿爹请安,我告诉阿爹妹妹遇上张无忌的事情,我打算暂且不回到军中去,我要留在妹妹身边保护她。
阿爹看着我好久没有说话。
我忽然觉得心虚。
最后,阿爹叹了口气,对我说:“她只拿你当哥哥,你就只能是她的哥哥。”
我捏紧了拳头,忽然觉得心底有个地方隐隐作痛。
阿爹说:“她和你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勉强不来。”
我大声说:“总要试一试!我要在她身边,照顾她,保护她!”
阿爹看着我,似是怜悯,又似是叹息:“再大的本事,再多的荣华富贵,又怎能护她一世周全?”
他的脸色黯然,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漫天紫霞的黄昏,他抱着那个赵敏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当时他的神色悲恸,就像是现在一般。
我忽然就觉得气馁了。
阿爹那样厉害,比我能干一万倍,他都没能做到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去看妹妹,她果然还没有睡,坐在涵碧楼头的一角飞檐上,看着月亮。
她就爱爬高上房,简直和阿爹一样。
我坐到她身边,陪着她。
湖中倒映着月光,水面月色闪动,仿佛有万千条银蛇。妹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从这么高望下去,只见琉璃鳞鳞,一片迭着一片。
妹妹忽然对我说:“哥哥,小时候你常常唱的那首曲子,你说是我娘教给你的?”
“嗯。”
“那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好不好?”
我转过头来看着她,她也正看着我,目光竟似湖水般温柔,我忽然有点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其实那首曲子根本不是她娘教的,只是原来我总听见她娘唱,所以偷偷学会了。小时候我常常唱给妹妹听,长大后我觉得那词不太好,所以再没有在人前唱过。
但在这世上,无论妹妹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答允的。
我开始唱那首曲子,这么多年没有唱过,我还是没有忘了那古怪的调子和词。
“走在你的面前
回头看看你低垂的脸
笑意淡淡倦倦
仅觉有种女人的怨
想起了很久没有告诉你
对你牵挂的心从未改变
外面世界若使我疲倦
总是最想飞奔到你的身边
是你给我一片天
是你给了我一片天
放任我五湖四海都游遍
从来都没有一句埋怨
是你给我一片天
是你给了我一片天
就算整个人间开始在下雪
走近你的身旁就看到春天。”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歌声回荡在偌大的湖面,妹妹听得入神,她托着腮的样子真美,银色的月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舞,我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那个叫做张无忌的小贼。
或许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妹妹,我是心甘情愿让她来烦我,跟我打架,欺负我,骗我。
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妹妹,走近她的身旁就看到春天。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第 1 章
午后的蝉声隐隐,阳光透过窗上的格眼透射进来,隔了玻璃,车水马龙都成了无声的默片电影,连小猫儿也伏在窗下睡着了。博山炉里焚着檀香,淡白的青烟逸出,店里静得似乎连空气都成了凝固。白月用一只玳瑁钗簪起长发,方松松挽个了髻,忽听里间传出一声尖叫。
她不禁喟叹一声,在心里开始倒数计时:“一、二……”还未数到三,红云果然已经从里间窜了出来,说是窜一点也不过份,就像是只小箭一样“嗖”得射到了眼前。照例是穿着热裤小可爱,火辣辣惹人注目的粉颈之上扣着银链,链坠上的铃铛兀自叮铃乱响。
白月柔声问:“气急败坏的,见鬼啦?”
红云将漂亮的大眼睛一翻,虽是双胞胎姐妹,和白月如出一辙的外表,但白月是静静的碧涵秋月,红云便是这静月映在水中的倒影,波光潋滟,飞光流云。一开口就是亦怒亦嗔:“见鬼有什么稀奇,走过路过哪天不见着十只八只鬼?”将手一扬:“阿姊,你瞧瞧这个。”
红云手中是一只形致小巧的玉臂搁。臂搁是文房用具,又名秘阁,原来古人写字,是自右向左。为了防止手臂沾墨,就产生了枕臂之具臂搁,作书挥毫时枕于臂下,就既防墨迹沾臂,又防夏天臂上汗水渗纸,亦可代纸镇,是书案常置的器物。白月见那臂搁玉质细腻,莹然光润,通体无瑕,乃是上佳和阗白玉,其上只疏疏浅镂几枝柔柳,淡雅可人。
白月微蹙了眉,挥开红云斜剌伸来的禄山之爪:“拜托,这可是明代陆子岗的琢玉,市值不菲,千万别毛手毛脚打碎了。”红云道:“这上面附着一个女鬼。”白月淡淡瞥了她一眼,红云理直气壮的将脸一扬:“是我唤醒她的,人家一睡几百年,好容易遇上咱们生有灵异,可以见着她,大家说说话解解闷多有趣。”
白月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就会惹事生非。”忽听幽幽亦是一声长叹,其声娇柔婉转,说不出的入耳动听,只叹喟道:“这世上,不惹事亦是生非。”白月不觉问:“你是谁?”那女声幽暗,如泉如咽,说不出的风情旎旖,却只怅然若失一般:“我……我是谁?”
我是谁?
铜镜里一张芙蓉秀脸,两颊敷了淡淡的胭脂,红晕却从肌理里透出来,只衬得一双剪水双瞳,眼波欲流。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比起那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到了如今,未尝不是个好结果。……行结郦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陛,九十其礼……我要的,他一一都给了我,如今还有什么不满意?
瓦砾落在船舷之上,篷篷有声。明媒正娶我这风尘之人,真的就这样不见容于世间?岸上的人义愤填膺连辱带骂,向船上投掷瓦砾,他却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鸳湖画舸思悠悠,谷水香车浣别愁。旧事碑应衔阕口,新欢镜欲上刀头。此时七夕移弦望,他日双星笑女牛。傍曳歌阑仍秉烛,始知今日是同舟。”
人间若问章台事,钿合分明抵万金……我回过头去盈盈浅笑,他以嫡配之礼待我,我不嫁此人,却要嫁与何人?
暮色四起,一钩新月映照江面,烟笼寒水,舱外终于渐渐寂静。推开舱窗,凉风袭来,冷沁骨髓。
天气那样冷,周家人将我赶出来时,身上只一件翠色单衫,三寸金莲踯蹰而行,却不知要去向何处。风尘女子的身世多如浮萍,十岁那年我便被卖入娼寮,既入得这门,便是永世不得翻身。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每日五更起来练嗓,妈妈吸着水烟,烟筒嘟噜噜的响着,她喷出一口轻烟,声音也悠悠似那烟缕散入空中:“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们这门子里,一样要艺有专精,才好衬得一张脸子锦上添花。光凭个脸子,那是下三滥的站街妓。”稀奇,不稀奇,连妓亦分三六九等,但一样是倚门卖笑背人弹泪,到底倚仗天禀过人,在姐妹里也算得个拨尖儿,犹憧憬一个出淤泥而不染,只盼遇得良人,赎得此身。
到底,是叫我跳出了娼门。十四岁那年,他是大学士周道登,妈妈做主,将我卖与这位白发苍苍的权臣贵人。周家门庭显赫,规矩森严。当家的主母听说买得我这风尘女子回来,进门之后便在上房诫饬训斥半晌,又命婢女执家法来,打我三十棍“规矩杖”。血肉模糊,痛苦辗转,我只咬了银牙一声不吭。那张皱纹千沟百壑的脸上,却只有漠然的冷淡,如看着毫不相干的一出戏。
已知这里,没有我的活路。
五更即起,至上房站规矩,夜里挟了铺盖,睡在主母床前,递茶侍溺,一唤便要醒起。哪里还能沾半分文墨,筋骨疲至力竭,再无心思想着书画吟唱。每日青衣素鬟,偶然那日在鬓畔簪了朵红绒花,主母便冷笑一声:“果然是狐媚子,成日爱着花儿粉儿,想着勾三搭四。”便命婢女往脸上一口啐来。
那唾沫不许擦,腻在脸上一点点干,一点点涩,皮肤一分一分的发紧,只觉得奇痒钻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几乎已经绝望,想过一索子吊在那房梁上,替老爷点烟的小厮看在眼里,那日饿饭罚跪,他悄悄袖了只馒头来给我,低声相劝:“姐姐,你这样年轻,不为旁的,忍着总有条出路。”那只雪中送炭的馒头,一两句关爱的话,我心里微微一酸,这府里唯有他还将我当人,当成弱质可怜的女人。足以将我的心又慢慢缀连起来,顽强而执着的活下去,苦熬着没有未来的明天。
惭惭觉得一丝温暖,如果能够看见他。只是将他当成个希望,当成是自己唯一的回护,是这如海侯门里唯一的慰藉。挤着功夫背着人绣了双鞋垫,眼瞅着主母出门上香,偷偷约了他在后园里,方递在了他手上,却双双叫总管拿了个正着。
主母上香回来,一听得此事,冷笑一声:“早瞧着你们眉来眼去,原来早就勾搭成奸!”不无得意回头瞧了老爷一眼:“我就说这娼门里皆是烂货,迟早不守妇道。”那个老爷,满脸的白胡子气几乎都要翘起来。我却只有绝然的痛快,这糟老头子凭什么就霸了我一生?他怒喝一声:“撵出去!”主母晒笑:“还算便宜了这污滥货。”
撵出了周家门,天宏地广,我却只如飞絮浮萍。流落吴江街头,几成乞丐。栖身庵堂,做些洒扫粗活,那些尼姑见不得我吃一碗闲饭,每日只是冷嘲热讽。原来佛门亦不是清净之地。这日却遇上贵客来上香,布施了五十两雪花白银,师太当即眉花眼笑,让入后堂用素斋。那贵客却是二八年华的娇饶艳姝,扶着小鬟迤逦而来,正执帚打扫中庭的我惊呼失声:“徐姐姐!”
这一声终于改变了我的命,有同门之谊的徐佛,将我接回她的寓舍。庭院深深,绿柳垂杨掩映粉垣红楼,好个雅娴之地,却是吴江人尽皆知的胭脂境、销魂窟。我净身洗发,换过身干净衣衫出来拜谢徐姐姐,却只见她惊艳的目光:“影怜,真真是我见犹怜。你不若重操旧业,必有所成。”必有所成?我脸上不禁浮起笑容,这勾栏院里,风尘之中,能求何所成?不过挣一口饭,舍得这身子罢。兜兜转转,原来到底逃不开这软红轻偎的生涯。
徐姐姐一手操持,引路搭桥,宴请了吴江名士。我一阙诗成,轰动席间,从此才名不胫而走。却原来世上人贪图附庸风雅,青楼卖笑,能诗能画,倒替我博个花魁名头。从此我改姓为柳,易名为隐,辗转吴越,寄居松江,秦淮河的桨声灯影,绮光年华,时人将我与七位才名卓越的姐妹,并称秦淮八艳。
功成名就,往来无白丁,这日复社首领,大才子张缚设宴相邀。我青衣素服,只命小鬟抱了琵琶,款款步入齐楚阁内。席间诸人惊艳的目光,早已是见怪不怪,微微一笑,便叫了张缚的字:“西铭,今日诸多贵客,我却来得迟了。”旁的人哪里肯等闲饶过这一句,定要罚酒。我只淡然道:“诸位公子皆是雅量,隐雯不才,献丑一曲,为诸位公子佐兴。”接了琵琶,轻拢慢捻便一纾歌喉:“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剑术。须臾树杪雷电生,玄猿赤豹侵空冥。”琵琶铮铮,嘈嘈切切,却掩不住那骤生的肃杀之气,席间人不由停箸置杯,侧耳凝神。
“寒锋倒景不可识,阴崖落木风悲吟。吁嗟变化须异人,时危剑器摧石骨。”琵琶声渐激越,如一线凌空,渐拔渐高,西首那位公子,正自斟酒,此时早已瞠目结舌,手中酒壶兀自汩汩流倾,那杯中早已注满,只流得半席皆是,却无人注目理会。
“我徒壮气满天下,广陵白发心恻恻……”琵琶声嘎然而止,席间仍是一片沉寂,过了半晌,张西铭方轰然一声:“好!”诸人这才似回魂一般,击案鼓噪。我缓缓放下琵琶,忽听得个醇厚的嗓音道:“柳姑娘真是色艺双绝,只不知此诗何名,为何人所作,如此佳作,理应是奇才高士手笔。”
我淡然一笑:“此首《剑术行》,乃不才覆瓿之作,有辱公子清听了。”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姑娘才思敏捷,品格豪拓不让须眉。抑何其凌清而瞯远,宏达而微恣与?大都备沉雄之致,进乎华骋之作者焉。”张西铭大笑道:“轶符,你素来自负诗名,今日得见柳姑娘奇才,竟如此甘拜下风?”
我竦然一惊,回首只见剑眉宇轩,他那双乌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他竟然就是陈子龙,松江第一才子的陈子龙。他的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入人心里去,我突然无端端又是竦然一惊。名士风流,他也不过是个走马章台的少年公子,想要赢得青楼薄幸名罢了,却为何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双颊微微的发起热来,只是万分的不自在?
只讲些场面话,十指纤纤捧了杯盏:“隐雯素仰公子才名,今日得见,实三生有幸。谨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他的脸骤然微微一红,赦然还礼。他竟然会脸红,来这销金窟里的豪客,故然有一掷千金的措大,亦有久负才名的浪子,但人人视我,不过一介玩物,风雅玩物。我这才名也不过博得他们啧啧向旁人炫耀:“那能诗能赋的柳隐,我也曾做过她的入幕之宾。”娼女便是娼女,这世上并无出淤泥不染的神话,人家看到你袅袅凌波,仍不忘记提点的是你根下的腐臭。再欢愉的笑颜里亦带了一丝微妙的揶揄。虽不在脸上,但隐在心里,我知道。
他居然会脸红,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气,仰面将酒一饮而尽。我心里忽悠悠一轻,想起周府那送我馒头的小厮。他一字不识,只因着我是个女人,便倾心相授。他——这才高八斗的陈子龙,原来在他心里,我亦能抛开那些个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