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谢氏-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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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息怒!”周遭人跪了一地。
高兆贴到他身边,小心地提醒:“陛下,如今不是生气的时候,而是如何荡平叛贼。”
元善建轻舒一口气:“依你之见呢?高卿。”
高兆道:“无论如何,应以陛下的安危为首要。孙府刚才这般变故,不刻便会传到孙文之和卢庆之耳中,二人必定狗急跳墙。若是他们不知陛下在此处还好,若是陛下行踪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依微臣之见,陛下应马上撤离此处,另派遣得力将领镇压反贼。”
元善建道:“你说的道理朕都明白,但是洛阳位于河南之北,便是快马加鞭,离此地尚有半月行程,远水救不了近火。”
高兆道:“陛下糊涂了,可派遣周边镇将镇压。距离此处最近的是——”他游移的目光在半空中兜兜转转了会儿,落到李元晔身上,恍然道,“江陵王的辖地便在此处不远,其子清河王李元宏镇守清河郡重镇,若是赶来,不过三日行程。此人一代儒将,骁勇善战,且熟读兵法,冷静镇定,曾远征吐谷浑,大败西燕残兵,必可解陛下之危。”
元善建尚有犹豫,忌惮道:“……李元宏?”
高兆贴在他耳边隐秘道:“陛下,这是权宜之计。可让李元宏暂代李陵之职,接管荆州十万兵马。救驾之后,让其转而镇守汝南郡,不得返还,只说是叛乱未息。身处异地,势力自然大大削弱,束手束脚,任他们怎么也翻不出浪花来。”
“正是如此。”元善建眉目舒展开来,点点头,遂高声对元晔道:“传朕指令,让你大兄暂代令尊之职,统辖荆州都督府,速来救驾!”
元晔跪地:“臣领命。”
高兆又在皇帝耳边轻声道:“陛下当以安抚为先,权且赦免李陵,令其返还江陵。”
元善建道:“……返还?”
高兆道:“李陵胆小怕事,对陛下又速来忠诚,本来他谋反之事便是子虚乌有,如今便身处险境,还是暂且妥协为好。况且陛下也不可妄动李陵,若是李陵出事,南方便无人可掣肘河南王了。”
元善建点点头,虽是不甘,情势如此,只得暂且妥协,又对元晔笑道:“朕即刻修书一封,让你父亲返还江陵。”
元晔磕头不止:“多谢陛下隆恩。”抬头时,与高兆对了个眼,各自无事地别开了目光。
李陵得罪高兆而被幽禁?纯属无稽之谈。高兆是国之重臣、深得皇帝宠幸不假,但他为人圆滑,只求财,从不树敌,怎会与素未谋面的李陵过不去?不过是皇帝借了他的由头罢了。
皇帝忌惮李陵,却不得不倚重他来制衡河南王。
元晔道:“陛下,大兄至此,尚且有三天之程,若是反贼来袭,恐有忧患。”
元善建望向他:“你要说什么?直言吧。”
元晔躬身:“河南郡幢主盘冉杀了孙文之的侄子孙瑾,已然和孙家、卢家结下死仇。臣愿前往游说,说明厉害,他必然愿意在大兄援军救驾之前护卫陛下。”
“速去!”
第059章 千里送卿
059千里送卿
这个夏日注定是绵延不绝的雨季。天色晚了,空气中仍是湿哒哒的不快活,天边稀薄的暮色像浸染了许久的发黄潮湿的佐伯纸。东边的喊杀声不绝于耳,昏暗中传来断续的号角声,此起彼伏,火光一明一暗,恍恍惚惚,宛如梦境。
马车的速度加快了,在林间穿行。秋姜这一世没坐过马车,不仅狭隘,还颠簸不平,不过行了一段路,好似要把内脏都震出来。她忍着呕吐的*,猛地伸手掀开了帷幔,道:“情势如何?”
“娘子忍一忍,很快便到坞堡了。”车外策马随行的卫士赶上来,挨在车旁,伸手一指东面火光最盛的一处山林,“那是约莫有两千人的队伍,是叛贼最集中之处,正全力攻打宁朔将军镇将府。”
豫州都督府如今屯兵十万,旗下共有十军,其中三军集中在汝南郡,这三军中的两军由郡守卢庆之统领,两千兵士有余,而其余一千人则归宁朔将军御下管辖。卢庆之和孙文之想要造反,完全掌控汝南,必须先拿下宁朔将军这一千人。
汝南郡在豫州辖下,没有豫州都督府的授命允准,卢庆之和孙文之绝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强攻镇将府邸。而陛下昨日便修书一封送往豫州都督府和刺史府,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她便知这书信必定落入元瑛手中。但是,即便陈慧得悉,远在西北,受制于元瑛,也无法快速赶来。元善建当机立断,采纳元晔的建议退入西坞坞堡,以险峻地势暂且抵御强敌,只待清河王的援兵赶来。
“他们便这样明目张胆吗?”崔文继扒拉着车沿,脸色苍白,手指绷地如同到了极致的弦。秋姜同情这只会拿笔杆子的书生,温言笑慰道:“崔使君勿忧,陛下已命清河王来援,叛贼不过尔尔,皆是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崔文继望了她一眼,似有埋怨之意:“三娘子倒是镇定。”
秋姜拨好帷幔,笑道:“难道哭哭啼啼跳下去?三娘还想着多活几年呢。”
崔文继道:“微臣倒不是担忧自己,至尊万金之躯,却被此等小儿贼子胁迫,不由心中滞塞,难过不已。臣有罪,当日便应极力劝阻陛下微服南下。”
秋姜道:“今时已非往日,都这步境地了,崔使君还是思量着如何保全自己吧。”
崔文继拱手到一侧,义正言辞道:“至尊危在旦夕,臣岂能独善其身?”
秋姜但笑不语。
——这便是真正的“文臣”了。
月上树梢,马车终于弛进坞堡。东边的火光熄了,想必战事也消了。秋姜想着那镇将还能抵抗一时三刻,不曾想如此无用,唇边不由含了丝蔑意,一路面无表情疾行入内。远处山岗的马蹄声阵阵而来,黑夜里烟尘滚滚,仍然醒目,料定不用多久卢庆之便会率大军攻来。
到了内院,还未入堂,马氏颤巍巍的声音便远远传来:“陛……陛下驾临,有失远迎……”
秋姜抬脚跨过门槛,便见面前马氏在地上“咚咚”叩着响头,手也不知道放往何处。一屋子人陪着她跪了一地,头也不敢抬。元善建正是烦躁,见了她不觉神清气爽,撇开这群人上前来:“三娘路上可好?”
秋姜笑道:“若是有事,三娘还能见到陛下?”
裴应时嚷道:“你这小姑,如此无礼?”
秋姜过去便按下他几欲戳到她鼻尖上的手,将他拉到一旁,低声笑道:“太傅息怒。大敌当前,还是先想想如何护驾脱身,这些个谏言忠义,还是等回了洛阳再说吧,到时必有太傅伸张正义表忠心的时候。”
裴应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元善建忙递过一个眼神,尔朱操会意,过来搀住他,不由分说往后拉去:“太傅这几日没睡好,先去歇息一二吧。”
元善建这一地噤若寒蝉的人挥挥手:“都下去吧。”
如此才算清净些。
秋姜与他说了会儿话。元善建欣赏她临危不惧、侃侃而谈的风度,笑道:“若是今日脱困,三娘便作朕的妹子,如何?”
“岂敢。”秋姜低眉顺目。
“有什么不敢?”元善建端了茶,掀开茶盖低头撇茶叶,声音噙在这袅袅茶香中缭绕着,似透着层轻纱薄雾气,叫人猜不透,看不清。秋姜屏息静气:帝王心,还是勿揣测。
她欲举步离开时,元善建忽然在她身后道:“林三郎甚是骁勇,方才便是他护朕至此,听闻他与三娘有旧?”
秋姜心里纳罕,更不明白他是何意,只得回头恭顺道:“三郎与三娘,确是好友。”
“哦?”元善建语调微微上扬,睨着她的那双眼,忽然含了一丝她看不透的潋滟波光,却平平道,“周亮已败,朕封他荡寇将军之位,若是此番退敌,可擢升他为汝南郡镇将,替周亮,代宁朔将军之位,并封武安伯。”
荡寇将军为从七品,不提武安伯乃从三品爵位,宁朔将军已是从四品之位,一方诸侯了。一个寒门庶子,这算是飞上枝头了。
确实是天大的好事。
但是,他与她说这些作什么?
秋姜眼中的怔忡和茫然映入元善建眼中,他仰头大笑,摇着头挥手道:“退下吧。”秋姜岁不明所以,仍躬身缓缓退出了院子。
路上僮仆行色匆匆,婢婆倥偬惶惶,不过走了条石径小路便撞了三四人个人。秋姜心道晦气,只得绕到假山另侧,路虽崎岖,攀岩了会儿,眼前倒豁然开朗起来。抬头只见绿荫间藏着小桥流水,亭台挨着楼榭,颇有几分江南湖畔的清幽之美。
“夜间露重,石台湿滑,三娘仔细脚下。”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秋姜被吓了一跳,脚底一滑,差点踩了一个空。她扶着石岩稳住身子,抬头一望,身披甲胄的林瑜之自山间亭中缓缓步下。
秋姜笑道:“这日后是要改称林将军了?不过阁下日后可别在人头顶上说话了,三娘胆儿小,这要摔下去落个好歹,将军可赔不起。”她纵身一跃,轻巧落地。回头对他一拱手,揶揄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林瑜之微微一哂,别过头,也不搭话。
秋姜道:“怎么挂着一张脸?是担心叛贼攻势凶猛,还是另有心事?”
林瑜之没说话,抬步朝另一边的岔路走去。
秋姜失笑,与他同行。
“你怎么上后院来了,不用指挥军队?”
林瑜之道:“你为何又在这里?”
秋姜侧头看了他一眼,失笑道:“分明是我问你。我又不会打仗守城,凑那城头做什么?若是受不住了,我便从后门逃跑。倒是你,这可是你家,也不担忧吗?”
林瑜之却道:“我的家在凉州。”
秋姜微微一滞,望见他脸上不动声色的表情,总觉得像罩着一层面具,冰冷坚硬,将所有的情绪都埋在心底里。
夹道两边草木葳蕤,繁花怒放,一簇雏菊耐不住性子探出了头,两三瓣迎风招展,透着娇羞,却叫他一脚踏过去,碾在了冰冷的青石板地上。秋姜默然,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将她送到了,秋姜笑道:“将军保重。”
他没应答,只略一颔首。
“三娘子。”更深露重,有婢子捧着披风过来,要为她罩上,却被他抬手接过,轻轻一抖便散开了盖在她的肩头。他没有说话,只轻轻地帮她拢好,绕到身前,低头为她系上带子,轻柔地顺出她的发丝:“三娘保重。”他的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颊畔,微微一动,便安然稳住了。秋姜一怔,抬头望向他,却见他容色平淡,转身步入了月色里。
还未进门,元晔的脚步便停住了。身边叽叽喳喳的一干兵户也止住了声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林瑜之在中庭止住脚步。
仿佛是一瞬间断了琴弦,一曲歌舞戛然而止。四目相对二人皆是无言。身边人虽不明白,也觉苗头不对,都闭紧了嘴巴,屏住了呼吸。
“阿兄!”秋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一路小跑着过来。到了近前,她越过林瑜之扑进了他的怀里。元晔抱起她转了几个圈,方放下她,低头顺了顺她的发丝:“容儿消减了。”
秋姜见四周人都看着,忙退了步,笑了笑道:“三娘很好。”心中又是庆幸,多亏了都是些没甚见识的兵户。
元晔见她仍是纶巾襦衫,易钗而行,甚至都未曾梳洗,心中不忍:“三娘受苦了。”
秋姜摇头,拉了他的衣袖往内而去。
“这是何人,难不成李公子有断袖之癖?”一个不明所以的汉子道。
身边一人一巴掌拍他头上,啐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陈郡谢三娘,谢司马的嫡次女,谢氏三姝中的容姬,李公子的表妹。”
“谢氏凤容?”
“正是。”
“倒是般配。”
……
林瑜之只觉得刺耳无比,按住佩剑漠然走开。
不过两日未见,秋姜却觉得是很久很久了。他这一路风尘仆仆,神色颇有些倦怠,她看了都是不忍,握住她冰冷的手,轻轻搓着,企图捂暖了他。
元晔笑着反手握住了她:“这点冷算什么,倒是容儿,怎么脸色这样不好?”
秋姜道:“你别说我了,现在外面怎么样?”
元晔道:“小鱼小虾两三只,容儿不必担心。”
秋姜被气笑了,甩开他的手:“没见过你这样自负的,小心阴沟里翻船。到时候,我可不帮你收尸。”
“你怎么咒我呢。”元晔笑容清朗,一点也不生气,拉了她的手叠在一起,轻轻握住,“若是我真的死了,谁来保护容儿?”
“……谁要你保护。”秋姜别开目光,眼睛有些酸涩,想嗤笑一声,却只是挤出唇角勉强的弧度。元晔轻轻一用力,便将她拥入怀里,他低头,下颌抵住她的额头,笑了笑:“不要犟了,也许,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见了。”
“什么意思?”
元晔扶正她,望定她的眼睛,微微一笑:“大兄的兵马已到,我要和他一起镇压叛乱,你跟随陛下抄小路去洛阳。”
“很难吗?”
“都说了是乌合之众。”
“那你为何让我离开?”秋姜狠狠推了他一把,冷冷道,“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吗?”
“你在这里,我会束手束脚。”元晔道,声音压低了,“就当是我求你。容儿,离开——好吗?”
秋姜被他这样深深地凝视着,原本有些不满的心落了,眼底的怒火也被一盆凉水骤然浇灭,无处可发。他的目光算不上热切,却诚挚笃定,让她避无可避。好像她所有的心事都被他看穿了去,寂静中,他舒缓地笑起来。秋姜恼羞成怒,却被他伸手捞进了怀里。他低头,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耳畔,像微醺醉人的风,让人怔愣,如坠梦境。她仿佛失了水的鱼儿,瞬间失去了力气,酸酸软软的,像中了魔障,只得攀着他的肩头得一点倚靠。
他温软的唇扫过她的脖颈,含住她的耳垂,细细品尝。她仿佛听到他吮吸和吞咽的声音了,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