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达洛卫夫人-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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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起;不过,基尔曼小姐的确异常聪明。伊丽莎白从来没想到过穷人。因为她家要什么有什么——妈妈每天在床上进早餐,照例由露西端上去;伊丽莎白还喜欢那些老太太,因为她们全是公爵夫人,祖上还是什么勋爵哩。然而,基尔曼小姐跟她说过(就是在一个星期二早晨,课后休息时):“我的祖父在肯辛顿开过油画颜料商店。”嗬,基尔曼小姐委实与众不同,她使别人显得那么渺小。
基尔曼小姐又饮了一杯茶。伊丽莎白却不要再喝了,也不要吃什么了;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一派东方风韵,姿态神秘莫测。她在找手套——她的白手套。在桌子底下呢。哎,她非走不可了!可基尔曼小姐不让她走!这个少女,那么漂亮!这个姑娘,叫人从心窝里爱她!基尔曼小姐的一双大手在桌上忽而摊开,忽而合拢。
有点儿乏味呢,伊丽莎白心想,真想溜掉。
但是基尔曼小姐道:“我还没吃完。”
这么着,伊丽莎白当然要等一下,不过这里相当闷。
“今晚你去参加宴会吗?”基尔曼小姐突然问道。
伊丽莎白说,兴许要去吧,母亲要她去的。基尔曼小姐抚摸着快吃光的巧克力奶油小蛋糕的边儿,说道:不要被宴会迷住了。
伊丽莎白答道,我不太喜欢宴会的。当下,基尔曼小姐张开嘴巴,稍微突出下颌,把剩下的一小片巧克力奶油蛋糕咽下去,然后擦擦手指,搅着杯子里的茶。
她感到自己要炸开了。内心的痛苦简直可怕。只要我能抓住这姑娘,搂紧她,叫她完全属于我,永远属于我,而后死去,那多妙呀!这便是自己的愿望。可是此刻,呆坐在这里,搜索枯肠,却想不出什么话题,眼看伊丽莎白对她起了反感,嘿,甚至这姑娘都觉得她讨厌——真难堪呵!她受不了。粗壮的手指捏紧了。
“我从来不参加什么宴会,”基尔曼小姐道,这是为了不让伊丽莎白脱身,“没有人请我去赴宴;”——她说这句话时,心里明白,正是这种自我中心的作风使她变得惹厌的;惠特克先生曾经为此提醒过她,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受过那么多苦。“她们干吗要请我呢?!”她说下去,“我不好看,不幸福嘛。”她明知这样说是可笑的。要怪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人,鄙视她的人,是他们逼得她说这样可笑的话。然而,她是多里斯·基尔曼。她得过学位。她是靠奋斗而争得社会地位的妇女。她关于现代史的知识是相当精深的呀。
“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她接着说,“我觉得,可怜的是……”她想说“你的母亲”,但是不行,不能对伊丽莎白这样说,所以改口道,“我觉得别人比我可怜得多。”
伊丽莎白·达洛卫坐在那儿,不吭一声,恰似一匹不会说话的动物,被人牵到一个大门口,不知道要把它曳进去干什么,因而呆呆地停着,只想一溜烟跑掉。基尔曼小姐还要唠叨下去吗?
“别忘了我呀,”多里斯·基尔曼道,声音都颤抖了。那只不会开口的小动物怕极了,飞快地逃掉,直奔到田野尽头。
那双大手摊开了又合拢。
伊丽莎白转过头去,只见女招待过来了。伊丽莎白便说:到账台上去付账;她边说边跑;基尔曼小姐感到,那姑娘奔得连肠子都要脱出来了,一直拖到餐室的另一端;只见她扭过身,恭恭敬敬一鞠躬,扬长而去。
她走了。基尔曼小姐兀自坐在大理石桌边,桌上摆着巧克力奶油蛋糕;一阵阵剧痛刺伤了她。姑娘跑了。达洛卫夫人胜利了。伊丽莎白走掉了。美消失了,青春消逝了。
基尔曼小姐枯坐了一会。她终于站起身,在小餐桌之间踉踉跄跄,摇摇晃晃,有人把她忘了拿的裙子送过来;她在百货公司里迷失了,一忽儿夹在运往印度的一箱箱货物之间,一忽儿陷入一堆堆产妇用具和婴儿内衣中间;穿过世界上所有的商品:耐久的、易坏的,诸如火腿、药物、鲜花、文具,等等,各式各样的气味,有的甜,有的酸;她东倒西歪地蹒跚着,帽子都歪戴了;她在一面大镜子里看见自己这副模样,跌跌撞撞,脸涨得通红;最后,总算挤出门,到了大街上。
她面前耸峙着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塔顶,那是上帝的宫殿。在嘈杂的车水马龙中间,屹立着上帝的宫殿。她拎着包儿,一个劲儿向前走,到另一座圣殿——威斯敏斯特寺院去;到了那里便坐下,举起双手遮住脸;两旁坐着许多信徒,也像她那样不得不到这里来躲避:形形色色的信徒,大都丧失了社会地位,几乎没什么性生活了;此刻大家举起双手,遮住面孔,然而一旦放下手,立即露出英国中产阶级男男女女的面貌,一副虔诚的神态,其中有些人还想去参观里面陈列的蜡像呢。
然而,基尔曼小姐始终把手掩住脸。时而有人离开,时而有人来坐下。又一批信徒从户外进来,代替那些溜掉的人;人们东张西望,穿梭一般经过无名英雄墓,她却一直绕着手指,遮住眼睛,企望在这双重黑暗中(眼睛遮没,再加寺院内光线黯淡),超越世俗的虚荣、情欲和商品,荡涤爱与憎。她双手扭曲着,仿佛在搏斗。然而,对别人来说,上帝是易于接近的,通向他老人家的道路是平坦的。譬如已退休的财政部官员弗莱彻先生,一位名人(克·西)的遗孀戈勒姆夫人,都轻而易举地接近他老人家,祈祷之后便靠在椅子上,欣赏音乐(管风琴的演奏多么美妙),一面看见基尔曼小姐端坐在同一排的末位,祷告又祷告;这些人还在红尘的边缘徘徊,因而怀着同情,把她看作一个灵魂,在相同的大千世界里逡巡;一颗虚无飘渺的灵魂,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颗灵魂。
但是,弗莱彻先生要走了。他得经过她跟前;他自己衣冠楚楚,因此看到这位可怜的女士如此狼狈,不禁有些愀然;只见她披头散发,一包东西掉在地上。她没有立刻让他过去。他只得稍停片刻,眺望四周,赞叹那些洁白的大理石柱、灰蒙蒙的窗玻璃,以及世代累积的珍贵文物(他对威斯敏斯特寺是异常自豪的);同时看到这位女士硕大如牛,茁壮而强健,端坐着,不时摆动双膝(她接近上帝之路是如此坎坷——因为她的七情六欲极其强烈);这一切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正如达洛卫夫人(那天下午,她心里总是萦绕着基尔曼小姐的形象)、爱德华·惠特克牧师,以及伊丽莎白,都对基尔曼小姐有鲜明的印象。
此时,伊丽莎白正在维多利亚大街等候公共汽车。户外多清爽呀!她心想,眼下不必急着回家吧。在户外多畅快呵!所以她只想搭上公共汽车兜风。那天,她穿着剪裁合身的衣服,在车站上伫立的时候,引得……人们开始把这少女比作白杨、曙光、紫蓝色风信子、小鹿、清溪和百合花;这使她觉得难堪,因为她只想在乡间独处,与世隔绝,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人们却把她比作百合花,她不得不去参加宴会;在乡间,单独跟父亲在一起,逗着狗儿玩,多么愉快;相形之下,伦敦乏味极了。
公共汽车疾驶着,停下来,又开去了——一辆又一辆,闪耀着红色与黄色的光泽;她究竟搭上哪一辆好呢?她才无所谓呢。诚然,她不想向前闯去。她宁愿随遇而安。她只需要表情,而她生就一双美目,中国式的,东方型的;并且,像她母亲所说的,她那修削的肩膀非常优美,亭亭玉立,看上去总是那么妩媚;她似乎从不激动,可是近来,特别在晚间,当她感兴趣而有些兴奋时,看起来几乎是漂亮的;她显得十分端庄,十分娴静。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每个男子都爱上她了,她却实在觉得厌烦得紧。情窦初开嘛。她母亲觉察到这一点——人们对她女儿才开始献殷勤哩。女儿对这些个并不怎么在意——比如不太讲究穿着——使克拉丽莎有时担心;不过,也许这种小妞儿、小妮子闹点别扭反而有趣,平添了些风韵嘛。如今,又交上了基尔曼小姐这样一个怪朋友。也好,这证明女儿的心肠不坏;克拉丽莎转这些念头是在半夜里三点钟,因为她失眠,就边看闲书边想心思。
却说伊丽莎白在车站上,蓦地一个箭步,抢在众人之前,挺麻利地登上了公共汽车。她占了顶上一个位置(82)。那辆闯劲十足的庞然大物(活像海盗船)一下子开动,疾驰而去;她得抓紧座位边的铁杆才不摇晃;这辆车简直是艘海盗船,风驰电掣,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压倒一切,危险地绕圈子,大胆地让一个乘客跳上来,干脆撇下另一个乘客,在车水马龙中间挤来挤去,恰似一条鳗鲡,然后开足马力,仿佛鼓起风帆,神气活现地冲向白厅那边。当下,伊丽莎白有点儿想起基尔曼小姐吗?那可怜的朋友毫不嫉妒地爱着她,把她比作旷野里的小鹿、林中空地的月光。她却高兴地摆脱了那位友人。户外的空气多么清新、甘美呵!而在百货公司里那么窒闷。此刻真像快马加鞭,奔向白厅;随着汽车的每一个动作,她那漂亮的身子自如地摆动,宛如一名骑手,或船头雕像;她身穿幼鹿色外衣,微风吹得衣衫有些飘忽,头发稍稍披拂,炎热使她的脸色苍白,好似白漆木;她那秀美的眸子,由于没有注视的对象,便向前凝望,茫然而明亮,仿佛一尊塑像,瞪着眼,天真得不可思议。
基尔曼小姐老是谈到自己的痛苦,这就是叫人讨厌的原因。不过,兴许她讲得不错吧?如果基尔曼小姐所谓做一个基督徒的意思是,要在救济穷人的委员会里任职,每天得花掉好多时间去干这种工作(天哪,她父亲正是如此,她在伦敦简直很少看到他);不过,基尔曼小姐究竟指的什么,可吃不准。嗬,眼下她真想再乘一会儿车。到河滨大街还得付一个便士吗?喏,给,一个便士。她就是要上河滨大街呗。
基尔曼小姐喜欢照顾病人,还跟她说,对于你们这一代妇女,每一种职业都是敞开的。这么说来,她可以做一个医生啰,也可以当个农民。牲畜不是常常生病吗?!她可以拥有成千上万亩土地,手下有许多雇工。她将到他们的茅屋去探望。噢,车子开到萨默塞特大厦了。唔,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农民——说来也怪,尽管这样想是受了基尔曼小姐的影响,但更主要的是,受了萨默塞特大厦的启发,几乎是决定性的。它看上去那么华美、那么庄严——这幢宏大的灰色建筑物。她感到里面的人们在工作,这是惬意的。她喜欢那些教堂,好像用灰纸糊成的一栋栋屋子,面对河滨的流水,矗立着。她在钱赛里巷下车,一面自忖:这一带跟威斯敏斯特是完全不同的。气氛非常严肃,非常繁忙。总之,她要有一个职业。她要成为一个医生,或一个农民,必要的话,也可能去当议员。这一切想法都是由于河滨大街的感召。
大街上人们忙忙碌碌奔走着,工人们用双手不断堆积石块,人们从来不会嘁嘁喳喳地扯淡(把女人比作白杨,等等——这些诚然叫人激动,但也无聊透顶),而总是专心致志于船舶、贸易、法律、行政管理,全是那么庄严的事业(她走进了法学协会),又很愉快(瞧那流水),而且虔敬(教堂嘛);因此她下定决心,不管母亲怎么说,一定要做个农民或医生。不过,她确实相当懒呢。
最好什么打算也不讲。听起来很傻的。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有时会受外界影响而忽发奇想——那些没有工程师署名的房屋,从城里回家的人群,他们比肯辛顿单身的教士更有权势,比基尔曼小姐借给她的任何书更有教益,会刺激一个人的潜意识——沉睡在流沙似的心灵底层,笨拙而羞涩;一旦受外界的刺激,便会冒上来,犹如一个小孩突然伸出胳膊;一种冲动,一种启示,产生的效果是永恒的,可是眼下,又沉到流沙似的心灵深处去了。她得回家了。她必须穿得端端正正,去吃晚餐。现在几点钟了?哪儿有钟呀?
她向舰队街望了一下。然后,向着圣·保罗大教堂走了几步,怯生生的,仿佛蹑手蹑脚,在一栋陌生的屋子里秉烛夜探,东张西望,提心吊胆,生怕主人突然打开卧室的门,问她来干什么;她不敢踅入那些离奇的小巷,有如在陌生的屋子里,不敢碰开一扇门,那可能是卧室或起居室的房门,也可能是通向贮藏室的门。事实上,达洛卫家没有人天天到海滨大街来,所以她是个开拓的先锋、迷途的羔羊,富于冒险精神,而又信任别人。
她的母亲觉得,女儿在许多方面是极其幼稚的,仍然像个小孩儿,喜欢玩偶,爱穿旧拖鞋,简直是个小娃娃。这使她显得更可爱。但是,话得说回来,达洛卫家的人并不都是天真无邪,而是历来有为公众服务的传统。拿女性来说吧,家族里就出了修道院长、大学校长、中学校长,以及各种显要人物——其中没有一个才华出众,却都是显赫的。此刻,伊丽莎白继续向圣·保罗大教堂走了几步。她喜爱这一带热闹的景象,感到有一种融洽的气氛,人们好像兄弟姐妹,亲密无间,还有母爱哩。这使她觉得舒服。不过,周围实在喧闹,震耳欲聋;忽然,响起了尖利的喇叭声(失业者在结队游行),在一片噪声中回荡,宛如一阵军乐,为行军的士兵们伴奏;然而,倘若失业者快死了——倘若有个妇人奄奄一息,终于完成了人生至高无上的庄严使命——死亡,那时,任何旁观者要是打开死者房间的窗子,向下俯视舰队街,那喧嚣的噪声,那一阵军乐,将意气风发地冲击他的耳鼓;这闹声对人间一切是淡漠的,因而有抚慰的作用。
这种作用是无意的。人们从闹声中并不觉得有何利害关系,也无命运之感;正因为如此,它起了抚慰的作用,即使对那些注视着垂死者脸上即将寂灭的表情而目眩神迷的人们,也不例外。
人们的健忘可能令人伤心,他们的忘恩负义也许会腐蚀别人,然而这种噪声,年复一年无休止地喧腾着,将吞噬人间一切——(她自己的)誓言、这开拓者、这沸腾的生活、滔滔的人流;噪声将囊括一切,把它们席卷而去,恰如在汹涌的冰川中,巨大的冰块载着一小片骨头、一枚蓝色花瓣、一些橡树的残骸,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