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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妈阁是座城-第32部分

小说: 妈阁是座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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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指头还够十个吗?〃晓鸥下巴指指他的脚。



他马上找回一贯的随便和自在,也看看脚。



〃你怎么知道我有十个脚指头?我那么正常呢?〃



〃躲债躲得真清静。连派出所都不知道来了你这么个人。〃



〃赵马林特厉害,看木头品种一看一个准!〃



赵马林当然就是警察指到的年轻人,木料加工厂老板。晓鸥向街面的两层自筑小楼望一眼,她刚才进来并没见到任何年轻人。



〃小赵带了两个木匠去山里买木头了。看这鸡翅木,这纹理,妈的,漂亮吧?〃



〃就堆在院子里,夜里不怕被人偷?〃



〃有人看着。〃



〃谁看着?〃



〃我呀。反正我天快亮才睡。〃老史一边点了烟斗……鸡翅木雕刻,一边带路引着晓鸥往院子另一头走。



院子到处是木屑、刨花,木头的香味把晓鸥心里的不痛快全更替了。院内种了些幼树,是晓鸥不认识的树,老史马上让她认识了它们:鸡翅木在变成木材之前的样子。走到院子那头了,一幢更加土气的自筑小楼朝着另一条街道。老史用钥匙打开门,一房间木雕,各形各色,一时辨不出它们是什么,但每件都有自己的生命。比它们懒散、厌世的创造者更有生命。老史的懒散厌世多么带欺骗性?他有多活泛、多生猛看看这一件件作品就知道了。



灯拧开了。灯光是讲究的,给每件木雕以追光。晓鸥看见了虎、豹、胖裸妇,皱纹满脸的老人……都在似与不似之间,不似的那部分,靠你想象力去完整它,每一座人或兽或器具或景物都是天下独一份,都有着绝对的不可复制性。



〃我过去白活了,不知道鸡翅木表现力这么好。你看这些木纹,〃他摸着木雕老汉的脸,〃就让你想到鬼斧神工,人为什么不跟自然合作呢?一件半天工半人工的作品多有形而上。〃他又摸着胖裸女不对称的乳房,顺应天然木纹雕刻的。



晓鸥认为这么多好作品足够开个史奇澜作品展览了。开了,在南宁市文化馆。怎么样?没几个人看。小地方,又太偏远,到北京或者上海开去呀!北京联系了,老说考虑研究,定了之后通知。还去过哪些大展览馆和美术馆?去了广交会,西方商家看上了几件作品,下了订单,每件做四十件五十件,必须跟展品一模一样。那做出来了吗?做出来了,史木匠什么做不出来?



他自我贬低地笑笑。晓鸥明白艺术的不可重复性令他享受,而多次重复却折磨他。他没余下多少盛年时光,多半要被重复制作的木匠劳役消耗。他以为陈小小和儿子离开了他,他对人间别无他求,能做出些好作品,让散去的家补回他一点什么。就算是小小和儿子把他出让给他毕生想做的事,让他独自为那些事殉道。他的痛苦在于,他正要做烈士,发现所殉之道并不地道,他丧失了做烈士的初衷。小小和豆豆的出走白搭了,家庭破碎也白破碎了。



他口中谈的不是这些。他摸摸这只〃虎头〃,拍拍那片〃荷叶〃,在自语地纳闷大自然怎么会把形态、动态、笔触藏进这些木讷之物。需要心诚眼明手高的人把它们一点点发掘出来,那些让他复制四十件、五十件的欧洲、美国的商人难道不明白大自然是上天的艺术?一颗沙子都不会复制另一颗,连两条完全相同对称的眉毛都找不到,鼻孔,乳房都不会一模一样地配对……他只能在复制品上做手脚,把五十只虎、四十个裸女做得基本一模一样。现在他手中还有订单,有的木雕要重复两百次。应该培养一批复制木雕的徒弟。培养了,做出的东西给退货了。连工匠都不能复制?可不。



她无语。



〃你怎么找着我这儿的?〃老史这会才想到他一开始就该问的话。



晓鸥懒得告诉他。她这才感觉到找他找得很累,因为人没上路,心早就开始跋涉,哪儿都找了。缓过来再告诉他。或许用不着告诉他了。老史从来都说不出创造一件雕刻的过程,因为过程不算数,她在找他之前,心里有多少份繁复矛盾的过程?只有结果算数。结果在他面前:她来了。



〃春节前那次碰到你,你比现在胖一点。〃晓鸥说。



〃除了你们女人谁这么计较胖瘦?〃他总是装着不爱美。



〃不是个个女人都计较你的胖瘦。〃



〃我知道。〃他赶紧堵住她,生怕她提小小,生怕她让他想起小小。



〃哎,这些作品卖给我吧。〃



老史脸上神情一阵变动。晓鸥见过翻脸的史奇澜,但她吃不准他这会翻什么脸。神情变动停止了。到底没翻脸。



〃为什么?〃他对她这种什么都敢买,什么都买得起的气概是反感的,他那反感的笑藏都藏不住。



〃不为什么。就因为我喜欢。〃



〃那你把我买了得了。〃



〃你卖吗?〃



〃开价你可别生气啊。〃



晓鸥后悔自己刺痛了他的自尊。阔女人常常买自己不懂的东西,何况她现在已经不是阔女人,装装而已。



梅晓鸥投入了不赌的老史的怀抱。不赌的老史真好,气味都不一样了,虽然不是洁净的气息,但闻上去单纯。木头跟他一样,散发着单纯的气息。老史垂下头,亲吻着她的头发,吻得很轻,新生的树叶撩过一样。这一棵多情的树。



晚餐是在街口一家当地菜馆吃的。吃的时候和吃过之后晓鸥都没注意吃了什么。但她知道,她和老史的日子就这么开始过了。





第十五章


史奇澜的作品海运到妈阁时,是儿子的高考时间。晓鸥这才意识到儿子比其他考生都小一岁。为了让她自己多些时间陪赌客,她把儿子早一年送进了小学。这样想着,她在考场大门外出起汗来。儿子从小就要对付比他年长的人,对付出许多额外的心眼子。一个人长那么多心眼,怎么能快乐?现在他又多了些心眼来对付史奇澜。这一两年里,他能感觉到老史是要来妈阁了。因为老史到来之前的一个礼拜,母亲的骨头先就轻了。这个骨头轻的母亲嗓音比自然的要高半度,对保姆的耐心要少几分,儿子便是她好心情的最大受益者,他晚上跟人在网上聊多久都被容许。他对四十一二还会恋爱的母亲感到不可思议,四十二岁,那是好老好老的人;更何况好老好老的女人。他在准备高考时,母亲陪他熬夜,陪他吃夜宵,但儿子知道这份属于年轻人的旺盛精力来头不妙。在他第三场考试出来,母亲给他看了一张海报:〃史奇澜木雕展〃。



〃老史叔叔这次要火啦!〃母亲告诉他。



儿子把海报拿起,目光在每幅照片上停留的秒数足够表示礼貌和尊敬。儿子从来不是不懂礼貌的孩子。他的礼貌是没有温度的,有时晓鸥心里渴望他没礼貌一些。



〃怎么样?〃



〃挺好的。〃



〃真的?〃



儿子停顿一会,眼睛看着挡风玻璃前面的马路:〃你不是问我考试吗?我觉得挺好的。〃



这个多心眼的男孩。他的心眼和礼貌够一个国家外交部使用。他在责备母亲没有在他走出考场劈头就问:〃考得怎么样?累坏了吧?〃当然他的母亲知道这天考的是儿子的长项:英文。儿子在美国托儿所里跟英文一块成长,到妈阁也交了不少美国玩伴,因此英文成了他成长的一部分。这是为什么晓鸥没问他〃考得怎样〃的原因。但儿子非常外交辞令地责惩了她。



一还一报:晓鸥曾经怎样责惩过中年恋爱的母亲?



她开着车去码头货运处。老史在海关门外等她。儿子问母亲这是要把他开到哪里去。开到码头货运站的海关去呀,老史叔叔的木雕运到了。儿子不说话了。曾经晓鸥对待恋爱中的母亲也是这样,突然没了话。不说话比什么都让长辈窝囊。比什么都让长辈心虚,不知所措。母亲的所有作为儿子都接受了:没有意见,允许同居,母亲也是人嘛。但一到他这种突然无话的时候,你就会意识到他意见有多大,把非婚同居看得多么龌龊。这么大岁数了,还同居?图什么?你们同居都做些什么?也做同居的青年男女做的那些?晓鸥在儿子一次次沉默中听出他这些诘问。



老史慢慢沿着海边的马路逆行。晓鸥按了一下喇叭,他停下来。儿子不止一次问晓鸥,难道老史叔叔不是个输光的赌徒?他现在不赌了。输光了当然没得赌了。别这么说!妈妈是这样说爸爸的。老史叔叔跟卢晋桐不一样。儿子每次也都是以不说话告终的。



晓鸥停了车,轻快地推开车门向老史走去。儿子被留在车座上,看着母亲厚重起来的背影。让他去认为母亲屁颠屁颠吧。她回头对儿子大声招呼一句,一会就回来。让儿子看看这对老不正经如何两情相悦吧。她问老史,东西是否都运到了,老史说是的,等她填表过关呢。在鹿寨镇晓鸥脱口而出要买下老史所有杰作,老史最后是全部馈赠给她了。不过有个条件,晓鸥在欣然接受老史的馈赠之前卖了个关子:必须由她偿还越南赌场的全部债务。她背着儿子把那套出租给人的旧公寓卖了,又卖了全部债券,把一千万还给了越南赌场。虽然老史在国内还有大笔未偿还债务,但他在国外不再需要躲债,因此也就不再有被越南前游击队员现任黑帮追杀的危险。



办完海关手续,回到车里,儿子斜躺在副驾驶座椅靠背上睡着了。晓鸥对坐进后座的老史竖起食指,撮起嘴唇。提醒他不要吵醒儿子,也提醒他不要说任何亲密话,因为儿子很可能不是真睡。是为了避免跟他俩说话,同时给他俩行方便。



到了家之后,晓鸥发现老季从钱庄发了条短信来。段的利息到账。段凯文从晓鸥这里贷的二百万没见回来,〃太项目〃也不听提及,每月倒是按时把二百万的利息如数汇来,如此晓鸥也不说什么了。赌客她都批发给老猫和阿乐了,间或抽一两成水,段的利息支撑起了晓鸥的小康之家的柴米油盐。大陆和海外多少吃高利贷利息的人不都这样子经营?原来做普通百姓没什么不好受。她知道史奇澜是不该陪她做普通百姓的。他跟她说过,他有种可怕的能量,必须挥发出去,不被创造力挥发,就被摧毁力挥发。赌博是一种自我摧毁。晓鸥为他张罗展览,就是为他那种可怕的能量找挥发的出口。



但十四天的展览不太成功。报章只有几篇敷衍了事的评价,当地艺术家协会走过场地开了两小时研讨会。这是那种给了赞美却让人发疯的会议,晓鸥直盼望会议快结束,在老史发疯前结束。倒是香港来的几个赌客意外地看中几件木雕,要跟老史订五百件复制品。每件复制品的价钱只值那块鸡翅木的钱。



老史飞回广西去开木匠训练班,头批培训的二十个工匠两个月就把货出齐了。他们出的是大模子,老史再在每个雕刻上打打磨磨,锉几刀,做做假,两个半月之后,这批货成了交。晓鸥为他庆功,跟他深夜对酌。他拿出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个款数。竟也有六位数。刨出成本和工匠费用,算是一笔不蚀本的交易。老史满脸凄凉。这样成批生产不如做家具了。晓鸥嘴上坚持着乐观,但心里也是一阵凉意:独一无二的艺术品难得到认同,把它普及成批量生产的货品就容易存在,容易得人心。麦当劳、肯德基就是靠批量胜利。没有足够的量不能流俗,成不了风俗又进入不了文化,文化积淀提纯的,才能成为文明,你一上来就创作文明,顺序错了。以后要在美国的沃尔玛,法国的家乐福,所有深入世俗的超级超市看见老史的第一百三十六万个复制品,老史的大时代就来了。晓鸥听老史半醉地恶心自己。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凉。



自从跟史奇澜同居,晓鸥基本上不去赌场。她发现自己开始有早晨了。原来她是这么喜欢早晨的人。妈阁的早晨属于渔夫、蔬菜贩子、小公务员、上学的学生,现在她知道这些人占了多大的便宜。她也知道拥有夜晚的富人们亏了多大。日出比日落好得多,看着越来越大的太阳比看着越来越小的太阳好得多。太阳从一牙儿到半圆,再到浑圆就像一件好事情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她站在自己的阳台上,看日出看得咖啡都凉了。但她还是错过了太阳最后圆满的刹那。据说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那一刹那的,要心诚,气息沉潜,不然眼皮会抖,你并不觉得它们抖动,但那微妙的抖动恰好让你错过太阳被完全娩出的一瞬。她想她什么时候气息能沉潜到那个程度,看到太阳从海里上天。



手机响起来。是老刘。老刘急赤白脸地问她是否见到段总了。见鬼了,她怎么会见到段总,她又不在北京。段总前天说是去山东出差,但他女儿段雯迪给山东打电话,山东方面根本没见到段总!这事还瞒着余家英!



晓鸥听着老刘急煎煎的声音。皇帝不急急死一群太监。日本烧烤店里债主们趁乱暴揍和法庭调停都没让段凯文老实。她梅晓鸥对他的最后一次信赖也给当了垃圾。两百万够史奇澜做多少件原创木雕?好像他原来欠她的三千多万债还不够筑他的债台,又添上去两百万。



奇怪的是她一点火气也没有,也不想动用任何信息手段在老妈阁搜索他。她只想拥有从此后的每一个日出,谁也别烦她。她挂了电话,发现老史挤紧眼睛从玻璃门往外看,看见她,拉开窗帘和门走到她身后。



〃找你呢。〃他梦游般地呜噜着。



他上床已经接近拂晓。她装着没醒,在黑暗里偷偷享受他的摸索声和鸡翅木的香气。关闭视觉,那香味才能独属嗅觉,因此专一而浓郁。他跟那些天然的肌理年轮拥抱一夜,他的肌肤也有一种油润的凉滑。老史一向缺一点阳气。他摸到她的手,像每天夜里那样,攥着她的手长长打了个哈欠,睡着了。一般他们一块吃午饭。她把自己裁为两截,早餐跟儿子分享,中餐和老史共进,晚餐时间儿子和同学们自习,在学校里随便充饥,夜宵她又把自己还给老史。这个公寓一共一百三十八平方米,各有各的日月和昼夜,或者说它更像个旋转舞台,前台后台轮流,你方唱罢我登场,唯有晓鸥得不停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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