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境·咒怨-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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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啊,”空诸慢慢的笑了笑,眼神冷的可怕:“整个大陆一片混乱,我们的那位先祖后悔了,想要收手,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他心里极为悔恨,于是就对所有后辈下了诅咒,言明我读心一脉的所有族人,永生永世都要为仅剩的卜卦一脉族人效力,签订契约。我们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守护对方。”
时桑第一次从这个向来善于隐忍的女子脸上,看到如此多的强烈情绪。愤怒,不甘,憎恨,讽刺,嘲弄,痛苦,挣扎,厌恶,仿佛那副平日里淡淡微笑的皮囊下,蠢蠢欲动的各种负面情绪几乎要冲破血液,冲破肌肤,咆哮着想要破土而出。
女子仰起脖颈,眼神冰冷睥睨,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如初见时的冷漠凌厉,仿佛一具压根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她说:“时桑,你还不明白吗?你就是当年幸存的卜卦一脉的后人。所以现在,你才会在祖先的指引下来到这里。来到当初我预言术一脉被彻底颠覆的地方。”
厚厚的冰层下,无人能够看到,千年前死去的族人们的鲜血冻结在脚下,破碎的肢体混合着内脏,睁大的双眼仍残留着死前的不甘怨恨,浓重的绯红,曾染遍了整座冰洞。
往事
“你们是什么关系?”
时桑猛然抬头,视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抹暗红的身影。赫然是刚刚那个冰棺前的那个女子!
时桑一时不知所措,下意识的抬头去看空诸,却发现她已经盘腿坐在地上,双眼紧闭,眉头微微蹙起。
“她……”
女子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脸上慢慢浮现一抹微妙的笑容,带着隐隐的嗜血兴奋。时桑心中突然升起了几分不安,却听那人拖长了嗓音,慵懒的道:“读心一脉的后人啊……”
时桑想要出口的话被女子突然望过来的阴冷眼神堵在了喉咙,她淡淡的道:“既然是我卜卦一脉的族人,就在一旁看着吧,这里设下的阵法是专门针对他们读心一脉的,于你无碍。你也不用紧张,过不去,是她的命。倘若破的了阵法,我自是会放她离开。”
那女子收敛了杀意,在时桑身旁坐下,饶有兴趣的问道:“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我也不清楚。”时桑茫然的回答。她确实是理解不了空诸对她的感情,只是若说刚开始知晓时是对这种感情的排斥,那么现在……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呢。
女子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拄着下巴,百无聊赖:“那就从头跟我讲讲吧。我都有千年没离开这里了。平日里也就只有子虞能跟我谈谈话,只是她也被困在这里不曾出去过,她说的那些东西我早就听腻了。”
时桑的情绪顿时低落了下来,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人是自己的族人吧,也可能是因为有着相同际遇,以及那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让她禁不住想要信任眼前人。她理了理思绪,从跟空诸的第一次见面时开始叙述,第一次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仔细审视着自己的态度,和两人间的所有纠缠。
看似并不深的交集,也只是短短几月的相处。时桑没能想到,真的将那些过往叙述出来,居然可以说这么久。那些纷乱的情绪,不知名的悸动在自己的嗓音,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大手一点点的理清。
时桑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对空诸有了心动的感觉。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呢……”女子喃喃自语,偏头好奇的看了眼脸色越来越苍白的空诸,之前眼神中的敌意完全消失:“当真可惜了。若是跟我们处在同一个时代的话,想必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英雄间的那份惺惺相惜,大概也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时尾和子虞,时桑和空诸,她们四人无论是哪一个,都拥有着极高的天赋。在家族及同辈中都是惊才绝艳的存在。哪怕只是因为相同的性向,也都能聊到一起去。
“放心吧小家伙,哪怕她破不了阵法,我也不会要了她的命的。好不容易遇到两个好玩的家伙,嗯……一定要带你们去子虞面前,让她好好瞧瞧。”时尾摩挲着下巴,笑眯眯的道。
心底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时桑这才注意到对方话中的意思,迟疑的道:“子虞前辈……”
“大战过后,空柏羽那老匹夫给自己的族人下了诅咒,施术太强遭到反噬而死,但不能否认,他读心一脉的诅咒术还是不错的。当时子虞身受重伤,我用了很多珍贵的药材吊了她一口气在,抓了当时读心一脉的几位长老,联合为子虞施了咒术,强行使她陷入沉睡,保证体内五脏六腑的活性。千年已过,她身上的伤口早已痊愈。虽然子虞现在仍旧未醒,但我能感觉到她有意识,她一直再用她的方法跟我交流。或许再过不久,她就会真正恢复吧。”
提到千年前那场大战的罪魁祸首,女子的语气忿忿,却不如时桑预想般满怀恨意。千年的时光太过漫长,漫长到在无数次的深夜里,一次一次撕开疤痕,仿佛只有血淋淋的疼痛才能告诉自己,自己还活着。一遍遍重温那场噩梦,然后伤口被漫长的时光慢慢修复。再撕开,再修复。一遍遍重复。
只是次数多了,就越来越不在乎了。伤疤越来越厚,就连疼痛,也越来越迟钝了呢。
于是才能在千年后的现在,如此平和的提起那段往事。居然也没有想象中的愤怒,也失却了千年前的戾气。时间是最好的打磨石,将曾经有棱有角的她一点一点,打磨的铅华尽洗。在乎的事,也越来越少。
至少她还活着。
至少还有希望。
至少,我们还可以一起奢望以后。
——这便够了。
倾诉
那场噩梦持续了很多年。
到处是残缺的尸体,破碎的内脏漫天飞舞。只有杀戮和死亡,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旋律曲。
少年双目赤红,机械的举着手中的剑。
“——嗤”
又一具尸体倒下。大半边身子被利刃划开,瞠目圆睁,死不瞑目。年轻的脸上满是恐惧。
温热的鲜血溅了少年一身,有几滴竟飞入眼中,于是整个世界都晕染成一片血色。
不敢停滞,少年的身影继续舞动。鼻端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从开始的不适,到现在的麻木。
似乎没有什么是人类的人体不能适应的。
身下尸体堆积如山,整个这一方空间里血流成河。没有任何杂音,只有刀剑相撞,然后没入血肉,尸体倒下的那瞬间的沉闷声音。重重叠叠的黑色身影中,仅有那一个小小的人儿,浴血奋战,一步一步,坚定的踏在所有人的尸体上走到最高处。如同浴血重生的凤凰,终究会坐上属于自己的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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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世界仍旧黑暗。乱世中,人命如同草芥。
空诸慢慢的睁开眼睛,冰洞里还是乱冰密布。身旁时桑静静的在打坐,也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仿佛是感应到她醒来,那人猛地睁开眼睛,空诸清楚的看到她那双清亮的眸子中,闪过一抹惊喜的光芒。
也只是因此,沉湎在噩梦中不可自拔的痛苦,挣扎,所有的脆弱迷茫,全都烟消云散。
幸好有你。
时桑渐渐靠过去,扶住她的身子,见她脸色苍白,一副极其虚弱的样子,不由得担心的道:“没事吧?”
“时桑,你想做帝王吗?”
时桑愣了愣,见她没有起来的打算,想了想便在她身后坐下,让她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移到自己身上,然后用手小心的环住她的腰部,免得她滑倒在地:“什么帝王?”
空诸轻笑了声,两手在空中比划:“嗯……不是像柳泽那家伙那样的,也不是你现在是密宗的尊主这样,是整座大陆、整座大陆的帝王!”女子的眼神亮晶晶的,虽看起来有些虚弱,但那些话语中透出的强烈自信,很明显的告诉了听着她的话的人,在她眼中,天下人趋之如狂的那样东西,她若想要,不过是手到擒来。
时桑禁不住看向她的脸庞,女子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阴郁和戾气,仿佛自始至终,空诸都有着千张面孔,也正是这些完全不一样的她,彻底的吸引着时桑的视线。然后,再不能挪开。
“时桑,你想要吗?”空诸又重复了一遍,时桑很奇怪自己竟然如此清晰的看出女子眼底的期待,就如同自己少时看到什么新奇的东西时,想要拿到跟前看看的那种期待。只是当时,从没有人能满足自己那小小的愿望。
她体会过那种失望,所以看着她期待的眼神,她实在是不忍心让她失望。
只是……
她说:“阿诸,不要再继续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空诸亢奋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眼神悲哀,她嘲讽的勾了勾唇角,疲倦的道:“离开?又能离开到哪儿去?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要不了多久了,这一切终于都会完全改变。我不可能在现在这种时候停下来。”
“可是百姓们没有错。”时桑的声音很低很低,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想要劝阻空诸,还是已经快被空诸说服,她只是茫然无措的想说出内心的想法,然后等眼前这个女子,给自己一个答案。
“或许吧。”空诸渐渐将头靠在她胸口,安静的听着她的心跳。
“我从会走路时便开始习练术法。那两个自称是我父母的人规定了我每天的任务,倘若完不成就会受到很重的责罚。一直以来都我没有朋友,没有玩伴,在幽冥之渊中,所有小孩见了我都绕着走,似乎是我身上有晦气,只要远远的看一眼便会传染到他们身上一样。我一直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也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也见过他们平日里和父母在一起的样子,他们显得很开心的样子,一家三口的脸上,都带着明显的高兴。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父母不会对他们发火,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对自己的父母笑的那么无忧无虑。他们的父母的腰间为什么没有别着鞭子,我仍记得我父亲身上的那条青黑色的鞭子,鞭身上带着细细的倒刺,落在身上时,总会刮走几缕皮肉。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有那么多的时间用来嬉戏玩闹。
后来再大一些,我被扔到外围的森林里历练。刚开始时不适应,总会被凶残的野兽咬的遍体鳞伤。森林的夜晚很黑也很冷,我不敢生火,听说有些很强大的野兽也像人类一样,特别喜欢温暖。就这样战战兢兢的过了几天后,我从一个猎户的陷阱里救了一只可怜的母豹。”
空诸的声音很平静,带着淡淡的疑惑,仿佛是完全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为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所经历的一切感到不解:
“我医好了它身上的伤,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当时会去救它,只是看着它仰头看着我,黑黑的眼睛极为明亮,我就完全再移不开步子。
——它的眼神跟我真的很像。
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它的伤势好了后,便会帮我一起赶退敌人。我疲倦时,就会趴在它温暖的毛皮上休息,它则会帮我注意周围的动静。我从来没有想过,它居然会和我配合的这么默契。当时我就有种感觉,我可能这辈子,都再也离不开它了。”
女子的眼神中也渐渐有了光芒,唇角带着淡淡温暖的笑容,似乎是在怀念着那个忠诚的伙伴。她停了下来,好像不准备再往下讲,时桑忍不住问道:“然后呢?它现在在幽冥之渊吗?”
空诸的声音很轻很轻,她趴在时桑的腿上,上半身直起,用指尖一点一点的描绘着她的轮廓,眼神迷离:“时桑,你知道吗?从第一次见你时到现在,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像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时桑避不开她的手指,只能任由她在自己脸上作乱,耳垂渐渐染上了红晕:“像谁?”
空诸的指尖猛地滞在她眼前,似笑非笑:“很像……那个已经死去的我。”
一样的天真,一样的善良。只是她亲手杀死了曾经那个愚蠢的自己,而她,即便是经历了百般肮脏,仍保留了自己干净的本心。
“历练结束后,他们派人来接我。它很快就被他们发现了。它实在是太脆弱了,那个男人很轻易的就将它带到了我的面前。
我用刀划开了它的后背,将它的皮整个完整的揭了下来,整个过程中,它一直在哀鸣,它的血溅了我一身,我还记得,很腥,也很咸。”
空诸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
……它的腹中还有个刚刚成型的胎儿。”
救赎
时桑的神色僵在了脸上,突如其来的大反转让她措手不及,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
空诸落寞的抽回了手,也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来缓解下沉凝的气氛。平日里的运筹帷幄到了时桑面前,似乎全都做不上数了。她张了张唇,数度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也未曾说出口。
她会觉得自己太残忍吗?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在心底万一有了猜测。她那么善良,怎么会容忍这些肮脏事情的发生?她本就不喜欢自己,她会不会更加坚定的想要从自己身边逃离?
空诸竭力想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可是内心却极为杂乱,各种思绪飞舞,根本无法面对理智。她用力的眨了眨眼,只感觉一时间眼睛干涩的可怕。
“别说了!”有一双冰凉的手覆上她的眼眶,然后将她拉向她的方向,女子的声音已然哽咽:“别说了。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我都知道。”
以时桑的敏感,怎么会听不出来她话中的意思。怎么会理解不了女子被强行掐断所有感情的痛苦。她怜惜她,心疼她。她第一次觉得,若是能早点遇到这个人就好了,有她护着,即便她不想学习术法,即便她没有任何能力,即便她再怎么纨绔,再怎么不学无术,有她护着,她也定不会让任何人将她欺负了去。
她只想用自己的势力,为她撑起一片天空,让她此生,再不会受到任何欺凌。
足够了。空诸想。
真的足够了。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堵在心口,堵住喉咙,女人第一次感觉到满足。有液体不停的、不停的从眼眶中流出,是从未体验过的灼热,炽热的温度,仿佛要烫伤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