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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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这个女人突然变得温和了许多,或是多年操心过度,榨干了她最后一丝跋扈。她偶尔会在跟我吵架失败后略带伤感地说:“你看我是不是有点老了,也有白头发了,是不是更年期要来了?”我说:“别别,您才三十五,更年期早着呢。”她说:“你到底啥时候才能结婚!”
某日,全家人在院子里聚餐。席间父亲说前些天遇到大喜了,晚景凄凉,老两口被儿媳妇赶到养老院居住,窗破无人修。我顺便问起:“如果当年你和班花那场架你打赢了,会是怎样?”她说:“那时候小孩子一个,懂个屁。”
姐姐带女儿开车送我去火车站,边开车边唠叨:“是,咱家那时候是穷,是受过不少欺负,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能总像个孩子似的看不起老家人。你不回来工作,没关系,但我告诉你,外面的朋友再多,毕竟心上跟你隔着一层,老家的人再不好,毕竟和你水土一脉世代同处,那种埋在心底的情分儿是你在外面找不到的。”
回京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姐姐离婚了,她的公公婆婆丈夫女儿都抛弃了她,连工作都丢了,她重新变回当年那个无路可走的穷姑娘。我把她接到了北京,帮她找工作,帮她物色男伴。她不想工作,对男人也死了心,我就养她一辈子,守她一辈子,直到她比我先老去,直到她比我先糊涂。我坐在床边给她喂饭,她撑开皱纹边吃饭边瞪眼瞧着眼前这个老头子,瞪了半天,认出我是谁,然后望着窗外说:“蛋,下雨了,咱娘怎么还没回来。”醒来后,我哭得一塌糊涂。
我给姐姐打电话说:“刚才你在梦里可惨了。”
“我过得好着呢,乱梦个屁,我说你到底啥时候才能结婚!”
站在三十岁的门槛上
文 / 邓安庆 作家 @浮尘录
二十九年前的今天,妈妈生下了我。现在妈妈在老家,我在北京。每一年我回一次家。他们都永远在那个老屋里,而我总是从一座城市换到另一座城市,出发的地方总有不同。打电话回家,他们问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我说好啊,吃得饱穿得好。我问他们好不好,他们说好啊,天气好收成好。他们总问我吃饭了吗,说着说着又问我吃饭了吗。吃饭好像是第一等的大事情。他们生在饥荒的年代,爸爸小时候在全家出去讨饭时差点被卖,他们总是忘不了饥饿的感受。最新鲜的一次,是跟九岁的侄子通话,过去他在我印象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小孩,现在他却能清晰地表达。我问他转学的事情,问他有没有朋友,我其实也很想跟他说:“九岁时,你的爷爷奶奶去了外地,我第一次学会了站在凳子上拿着锅铲做饭。”
我们的生活交集得越来越少,一年一次的回家,主题渐渐变成催婚。无论什么话题都会转到结婚的事情。一次我忍受不了这样的重复,便说:“我有我的生活。”妈妈在电话那头质问:“你怎么这么自私?你考虑过做父母的感受吗?走在垸里,跟人家说话,人家问起你的事情来,我都不好意思说什么。”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我尝试费力地讲我的世界、我的想法、我的得到,他们茫然地回应着。他们在那个永恒不动的小村庄里,听着一个在远方不断流动的声音。我不敢说任何不好的事情,被中介骗,被人骂,被偷了东西,这些司空见惯的外乡事件,都能引发他们的担忧。但是他们一定会转回来说:“你要赶紧找个女人结婚!”
我想三十年的生命中,我最常感觉到的是一个场景:我在一个小箱子里,手和脚都缩着,无法伸展开来。上学时,我担心交不起学费,担心被别人同情和嘲笑;上班后,我担心被炒鱿鱼,老是被失业的噩梦惊醒。当我跳出来看自己,我看到的是一个自哀自怜的形象:母爱缺失,总把自己放在一个需要关爱的位置上。因而去屈从,去讨好,生怕人们不爱我。我开着各种玩笑,又留心人们的反应。我想做父母的乖孩子,也想做工作中的好同事。在我的内心中,我压抑着自己。我想过的人生,坦荡而肆意的生命,总是因为我内心的恐惧而止步。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看着一个日渐趋向衰老的肉身,内心常有自我厌恶感。
想起大学刚毕业的时候,还留在上学的那座城市上班。那时候的女友打电话叫我回学校。她在车站等我,然后带我去了餐馆。推开门,坐了一屋子的人,生日蛋糕摆在桌子的中央。我内心激动而惶恐。从来没有人给我办这么热闹隆重的生日宴席,面对这么多的祝福我不知道怎么去回应他们。亲密的情感,从来不是我熟悉的。从小我独自一人面对这个世界,我一个人接受,一个人消化。忽然有人对我这么好,我有点手足无措。后来我离开那座城市,在另外的城市里找工作,找到又被开掉,吃不饱饭,房租也交不起,我没有告诉她。那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把积蓄一部分给了哥哥,另外所有的都打给父母,留下几百块钱熬到下个月发工资,有点倾家荡产之感。我总记得上大学时父母向亲戚借钱给我上学,他们一百一百地凑钱的场景让我终生难忘。我也记得母亲当时在山上因结石疼得直哭,还要去地里干活。我想也该是我回报的时候了。我终究不能完全按自己意愿生活,我的一部分是他们的。我出生时,七岁的哥哥跑到地里去叫我爸爸,然后跑回家放鞭炮。现在他三十七,我妈妈六十,我爸爸六十一。哥哥是做生意的,欠了钱,跟媳妇儿吵翻,跟生意伙伴闹僵,现在他不见了足足半个月。当我的人生走进三十岁的门槛,这是我碰到最糟心的事情。我内心一直存着这个想法:他一定是好好地活着的,只不过压力过大,就躲了起来。但如果他真的出事了,我就要承担起我两个侄子的抚养责任,也要照顾好我的父母。我做好了这个打算。既然生活就是这样反反复复,我没必要悲观,平平静静地尽我的责任就好。我三十了。
哥哥失踪前的几天,问我妈妈:“你是不是更喜欢你的小儿子啊?他又懂事又听话。你看我的两个儿子,我跟他们妈妈吵架,老大就杵在那儿绷着脸不说话,小的就会到他妈妈那边笑笑,再到我这边笑笑。你看弟弟不就是像我那个小的那样吗?”我妈妈生气地说:“我对你们都是一样地疼爱!”妈妈告诉我这件事时,我说:“他是担心你们会嫌弃他。”妈妈那边激动地说:“他是我儿子!我怎么会嫌弃!”当我三十岁时,我会想起他的三十岁,也会想起我爸爸的三十岁。我们一个个穿过这个时间的节点,奔赴未来的生活。我常常为我父母而心疼,他们养育了两个他们无法理解的孩子。他们至今在期待一个安全而平坦的人生。哥哥最后一次电话跟我说:“我在家,根本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她的眼睛叫人害怕。”
以前没有电话时,每回收到在外读书的哥哥来信,爸爸都要回信。常常是他和妈妈在房间剥棉花,我趴在桌上拿着纸笔,他口述一句我写一句。经常是这样开头的:我儿,收到你的信了;结束的话也是固定的:钱省点花,好好读书,出来为国家社会多做贡献。妈妈会添一句:饭要吃饱!我也会添一句:带点书回来看!现在虽然我不写信了,但是我会不断发短信给他:“我想生活总是这样,坏一点,好一点,再坏一点,再好一点,好好坏坏之中,人变得坚韧起来。就这样,不至于好到哪里去,也不至于坏到哪里去。时间继续往前走,日子继续往前过。在反复折腾中,对于人生的各种境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都有了丰厚的体会。领受属于我生命的独一份,并去过好它就可以了。”我希望他能看到这段话。而我最希望的是看到他回的短信:“弟弟,我没事。祝你生日快乐。”
无法隐居的人
文 / 毛利 专栏作家 @毛利
2009年,我在北京待了整整一年,到最后一个月,我觉得情况糟透了。天气太冷,脾气逐渐变坏,我和朋友在三里屯的小酒吧喝酒,已经没有任何男人给我们买酒。某一天我站上药店的体重秤才发现,男人绝不是好心肠的瞎子,我们只好寂寞地自掏腰包,互相请对方喝一轮。
圣诞节前后某天,我穿着羽绒服(暖气不足)躺在出租屋的床垫上,翻着一本比尔·波特的《空谷幽兰》,翻到第五页我决定打包行李滚出北京,也去找个地方隐居一次,彻底地,净化身心,戒掉电话网络各种不良习惯。我想象自己从那个缥缈无人的山谷中出来时,已经是个如苍井优一样明亮纤细干净的女孩,而不是眼下这副臃肿肥胖痴呆的模样。
实话实说,如果你漂亮,有人追,买得起橱窗里的名牌包,你肯定不会跟我一样想去大山里待一阵。当时我穿着羽绒服腾空一跃,先去左家庄的小百货店,买了四个蛇皮袋。一袋子书,一袋子衣服,一袋子鞋,一袋子败家玩意儿。跟室友打招呼,下个月开始不住了。再跟我妈妈打电话说要把所有东西寄回去,她大喜过望说:你要回家了?我说是的,不过回家前要先去哪儿玩一趟。
在收拾房间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发现,这个世界真是物欲横流,一个女人居然需要这么多东西,吃的用的喝的玩的,没完没了无穷无尽。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过上传说中的隐士生活——吃得很少,穿得很破,睡的是茅屋,在高山上垦荒,说话不多。这不是存心找罪受,而是像吃惯了红油火锅,热切地盼望着吃几顿清粥小菜。
这一次,我的背包里只有换洗内衣和洗漱工具,一条备用牛仔裤。当天晚上在网上买了一张去云南的机票,既然要住很破的房子,最好还是找个温暖点的地方。
云南冷得要命,刚到大理我就在大街上买了条披巾,不可思议的是,我在人民路碰到一个北京的朋友,我们马上跟在簋街一样,快快乐乐地点了大救驾玫瑰炒鸡蛋、风花雪月啤酒。吃完躺在客栈里,觉得屈辱万分,飞越千山万水,居然还是摆不脱脑满肠肥的宿命。
幸好客栈老板娘说鸡足山有几座小庙,的确有人在那修行。有人插嘴说,鸡足山上的庙实在太破,连电都没有,也没信号,一个女的去,有点危险。又有人说,干吗不去苍山上的无为寺?那里有一星期的武术修行班,很多外国人去,学点打坐、马步、三脚猫功夫,挺不错的。
我拎着包,在大街上找了一辆黑车,告诉师傅去无为寺。他说六十块我说四十块,最后以五十块钱成交。那天下午大理的天气好极了,晴空万里,爽朗无风,小鸟喳喳叫,想到马上要跟这个世俗的世界暂别,已经开始涤荡心灵深处的污垢。去的路上相当幽静,一条山路往上开,除了偶尔冲下来辆小面的,连个闲逛的村夫都没有。司机默默无语,我一路看着景色越变越绿,激动得努力控制住情绪。
到达无为寺,背上行囊,在后门碰到两个和尚,正从面包车上卸进口红提,我问他们武术在哪儿学,他们指了个方向。我边走边想:这群和尚吃得真好,也罢,第一次隐居不宜太激进。
庙里果然有几个外国人,一个金发姑娘热情地问我是不是也来学功夫,她说走,我带你去报名。我跟着她走在曲曲绕绕的小径上,觉得此处甚好,甚幽静,甚是适合短期休养。传说中的武术修行班放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里,几个外国人在里面练着马步,一个面带笑容的和尚看到我问:你是中国人吗?我点头,他随即告诉我:对不起,我们这不收中国人。
是以什么样黯然的心情离开了无为寺?现在我已经记不太清楚,总之就是又气恼又丢脸。走出庙门一看,黑车司机还在那里,我问他你怎么还在,他说这里不收中国人呐,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一路都默默无语。他说:你下山吗?我也下去,这回收你三十。
我不可能像比尔·波特写的那样,到终南山顶,找一个无人居住的茅房,就着两袋面粉过一个冬天;我也不可能像梭罗一样,孑然一身跑到湖边自己造个房子住。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跑到一个没网的地方待几天,感受下脱离世界的感觉,可我居然因为是个中国人而被拒绝了。下山后客栈老板娘听说了这个消息,立刻说,那和尚每晚都去坏猴子酒吧喝酒,你要不要过去跟他喝两杯联络下感情?没准就让你去了。不,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去无为寺。
后来我发现想找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住着,听上去很简单,找起来真难。到处都是人,诺顿那样乡下的地方,只要有一个背包客说那里很好,马上整条街都是揣着单反的哥们。一个不太熟悉的朋友跟我说,你可以去杭州乡下,空气好极了,现在人也少。我琢磨了几番,觉得那里没准有郁达夫笔下《迟桂花》的气息,有点蠢蠢欲动。朋友说,帮你打听好了,那里的农家乐一个房间一天收三百,你是我朋友,去一个月给六千就行。
如你所知,我很穷,听到这个消息我甚至后悔放弃了北京两千块的出租屋,其实拉断网线在里面进行一番辟谷运动,没准也能收获大块大块的孤独。不过这种人出现在城市里,看上去都像标准精神病。
两年后,我终于有了一个机会。那一年我无意中去了修行大本营,印度的瑞诗凯诗,大名鼎鼎的瑜伽城。大把和我一样想要由内而外洗洗肮脏心灵和肥腻身躯的闲人,聚集在那儿。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一家ashram(隐修所),那里没有网,没有电视,没有信号,没有交通工具,离小镇步行需两小时。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铺、一个水杯。在这里既不允许抽烟喝酒,也不允许高声喧哗,甚至连聊天都最好避免。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冥想。
冥想的内容还是人类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我对禅学一无所知,正式开始修炼前,蹲在清澈的恒河边,吸了一根印度草烟。那是本地人用烟叶做的,吸着吸着想起王小波写在云南拿这种烟叶抽,一把火燎光眉毛,呵呵乐了。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在冥想上不会有什么出息。
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与世隔绝的生活,我们从早上五点开始打坐,七点练瑜伽,九点散步冥想,中午休息,下午再练一堂,到晚上又是打坐冥想。我本应沾沾自喜,可是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我终于明白这次地方是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