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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他们最幸福-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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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咫尺地横在眼前。
晚上十点多,我摸到了西街入口处。青旅客满,
俺囊中羞涩住不起更贵的客栈,于是孤魂野鬼一样抱
着鼓踱步街心。旅途中少不了窘迫尴尬的时候,按理
说这雨真算不上什么,可我清楚记得那晚真是憋了一
肚子火想骂人。不是因为雨中流落街头,而是因为所
流落的街头让人着实无语。
我之前心理预设得太好了,结果狠狠地失望了。
那时候大家刚刚开始开骂丽江的商业化,不少人拿大
理和阳朔来反证,说相比阳朔,丽江已经堕落。我抱
着规避尘嚣的心态来淋冰雨的,没想到打眼一瞅先看
见满坑满谷的灯箱招牌。可能我去的时候不对,没赶
上阳朔滋润又丰饶的西街风土,眼前的西街简直是丽
江酒吧街的小翻版,一家接一家的店里咕咚咕咚放着
慢摇音乐,隔着玻璃能看见店里跳艳舞的大白腿女
郎……
有那么一会儿,我很替丽江叫屈,蛮后悔跟着一
帮人一起骂丽江的浮华。山外有山,看来在浮华层
面,阳朔比丽江有潜质多了去了,正所谓:当时若不
登高望,谁信东流海洋深。
半夜之前,摸进了一家看起来是不插电的小酒
吧。老板在摆弄着木吉他,我扛着手鼓和他套磁。聊
了一会儿吉米·亨德里克斯后,获得了在一个八平方
米的小房间里二十块钱睡到天亮的机会,没有枕
头……那真是印象深刻的一晚,那天晚上真正认识了
什么是蟑螂。它很瘦,很矫健,爬得很迅猛。我想抓
没抓住,原来蟑螂跑起来是那么快。
我睡到下午,鼻塞—潮气太重,哥们儿感冒了。
小酒吧不需要打散工的乐手,我的手鼓也配合不
上人家那动不动就异军突起的即兴Solo 。我讪讪地道
谢出门,玻璃门怎么推也推不开。背后一声断喝:往
里拉!
门外依旧阴雨绵绵湿鞋面,目所及处一片潮乎乎
的浅白烟云,依旧是满目招牌,但多出来不少攒动的
脑袋—横穿马路居然靠挤。一下子,就让我觉得回到
丽江古城七一街喽。
迤逦长街,长叹噫兮。
苍茫茫大地颠过,于斯地竟上无片瓦遮身。罢了
罢了,吃完啤酒鱼直接扯呼算了,我就不信涠洲岛还
会有这么多招牌,这么多跟团的游人。
转身将欲行,顺手抄兜,指尖触及袋底的那一刹
那,虎躯一震菊花一紧,踉跄跄止住脚步。
妈的!钱包哪儿去了!
呜呼哀哉。这正是屋漏又遇连夜雨,咳嗽偏逢大
姨妈……
含泪蓦然回首,撑着油纸伞翩翩在雨巷中来往的
人们啊,你们哪一个是钳我钱包的贼。
我没有中年健妇立马当街跏趺呼天抢地的勇气,
想破口大骂又寻思广西人一准儿听不懂我的山东国
骂……
罢了,罢了。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手鼓不是还在肩膀上
么。存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留得肩头手
鼓在,何愁没有猪头肉。大冰不哭,咱站起来开工干
活挣车票钱。
我不是矫情,那时是真没什么钱。虽然有个主持
人的职业身份,但能带来的不过仅仅是人前相对体面
的生活,人后和其他工薪一族一样,为信用卡债头
痛。体制内的主持人不比签约公司有经纪人的自由
人,当年我在体制内每月只有固定的死工资,这个行
业偏又是加薪最慢的,真不像外人想得那么待遇丰
厚。挣外快的途径也有,但实在是厌恶去唱堂会,一
年里有数的几次商演都是碍于情面实在推脱不掉才去
敷衍一下。几年下来,稍有富余的积蓄也都捐助给各
大航空公司和敬爱的铁道系统了。
说实话,最初背着手鼓满世界溜达,实在是因为
那时家底不厚所迫而致。只不过有些事情你老做老
做,没什么意义别人也给你附加上意义了。后来,不
少人把我不带银行卡背着乐器穷游的行为褒许成一种
浪漫的流浪,我不知道脸红了多少回。我也想买张头
等舱机票舒舒服服飞拉萨、飞三亚、飞乌鲁木齐哦,
但不舍得花那个冤枉钱。我也曾当过房奴,有三年的
时间,几张银行卡里的金额加在一起连个万元户都不
是。加上老想着让工作和旅行互不耽误,所以一度每
年只接一档节目,自在是自在,但除了温饱实在算不
上有钱人,所以我不穷游,我怎么游?
好在心态一直比较恒定。我穷美术生出身,从小
就跟着一帮淡泊明志的穷画师求学,受其影响,成年
后真没把财富看得太重。年轻的时候不太在乎,当下
皈依三宝后就更懒得去刻意求财了,上天厚待我,给
了我一个基本的衣食无忧,已让我很知足了,人生太
短、韶华易逝,未必要再在这上面耗费太多人生。
不见得非要失恋失业、人生受挫的人才会选择吉
卜赛式的流浪生活,如果推动双腿迈向未知旅途的力
量是来自我心,那又与财富何干呢?爱旅行那就去旅
行,大不了有多少钱就走多远的路,有多大本事就靠
本事混多远的天涯。所以,帮店家画壁画、街头敲鼓
卖唱或兜售自己的民谣碟片,一直靠这种方式走了好
多年,去了不少地方,结识了许多过客散人、浪子游
侠。
经年累月下来,攒了不少江湖弟兄。从漠河到台
北,每到一地总有管饭管宿的朋友排队招待,他们管
我叫“丽江的大冰”或者“拉萨的大冰”或者“唱民谣的
那个大冰”,没有一个拿主持人的身份标签来界定
我,彼此之间也没有功利往来,只是单纯的性情相
交。如此这般做朋友,让人怎能不惜缘。
这两年经济上稍有缓和,国内出行的次数渐少,
开始计划梦寐了多年的环球之旅。计划情况允许的话
就正儿八经地走上五年。
我知道我可以分分钟让自己的心态重新调回到当
年的阳光灿烂中,也一定会和以往一样,新交不少散
布天下的同道中人。
但,我永远也无法再敲响当年的那只手鼓了。
伴我行天涯
那是一只来自加德满都的手鼓。
和印尼产的、泰国产的、非洲产的不一样,它质
地没那么好,鼓皮很厚。最初鼓面粗糙得很,历经上
万次的击打磨砺,皮色已然发润。它声音虽然发闷,
却是我最钟爱的一只手鼓。
我先后拥有过十几只不同国别、不同款式的鼓,
它是其中最特殊的一只。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鼓。
那时候,拉萨会玩津贝手鼓的人不多,偶尔有
的,也是尼泊尔产的。一个瘦瘦的男孩子对一个瘦瘦
的小姑娘说:“你去尼泊尔旅行的时候,帮我带一只
手鼓回来吧。”
他是个大家都很喜欢的男孩子。
她是个瘦瘦的、像风马旗一样伶仃在风里的女孩
子。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故事,只记得他们
都是那种沉默寡言,笑起来温暖腼腆的孩子。
这只鼓在加德满都的街头映入女生的眼帘。没怎
么讨价还价,廉价的它就背负在女孩行囊侧畔,一路
耐受着喜马拉雅山麓的坎坷颠沛,一路颠沛过尚在修
建中的中尼公路。
鼓到拉萨的时候,人却不在了,永远留在了拉萨
河畔。
……
那么年轻的一个男孩子,一句话都没留下,就永
远消失在了拉
萨河湍急的漩涡里。所有人都在难受,所有人都
不愿相信他就这么没有了。
据说,他是在河边拍照的时候,多往河滩里走了
两步。
就两步。
两步就走完了一个轮回。
或许他只是个来人世间历劫的天人,菩萨把他收
回去了。
……
他死去一年后的一个中午,我盘腿坐在那个姑娘
小小的饰品店里,分抽着一根白沙烟。我一眼看到了
角落里这只鼓,鼓面上落满灰尘。
轻轻搬到膝旁,轻轻敲响它,因震动而轻轻扬起
的灰尘腾挪在光明中。
那么奇怪的低音,厚重得好像叹息,又像割在手
臂上的钝钝刀锋。
我把它抱到藏医院路灼热的下午阳光里,翻飞手
指,最坚硬的四二拍也化解不了它固有的冷峻,最华
彩的马蹄音抡指也化解不了它固有的坚定。
光明甜茶馆复杂的气味,乞讨的小普木晒皴的面
颊,跏趺问心的安多喇嘛喃喃的藏语百字明咒,轰鸣
的4500 越野车牛一样喘息着行过我身前。
我汗水涔涔乱掉了呼吸,手掌红肿隐隐作痛。它
斜靠在我膝前,像块石头。
姑娘叼着烟头蹲在马路牙子上打哆嗦。她
说:“你背走吧,背走吧,送给你了,赶紧走,赶紧
走吧…… ”
逆着暴虐的阳光走在藏医院路上,我怀中是阴郁
的冰冷。
我背走那只鼓以后,没再和那姑娘怎么接触过,
谁也没躲着谁,谁也没主动联系过谁。
男孩忌日那天,我背着鼓去拉萨河,往水里丢花
祭他。那么湍急的流水,花却滞留在水面,魔术般地
原地打转。
兄弟,我不敢敲响这面鼓,怕惊扰你永久的酣
眠,亦怕扰了众人的沉默。
在岸边石头上,点燃一排烟,低着头,和大家一
起低颂《金刚度忘经》。
兄弟,后来我背着你的鼓流浪到了珠穆朗玛峰,
在日喀则它让我收获了使我内心得以强大八年的一次
感动。
兄弟,后来我背着你的鼓又浪荡了一次川藏线,
敲鼓给康巴姑娘听,敲鼓给支教义工听,敲鼓给格萨
尔王说唱艺人听。我在德格巴帮乡借来唐卡师的笔,
在鼓面上画了七宝花纹,写了一行字:伴我行天涯。
兄弟,我背着你的鼓回到了丽江,坐在布拉格餐
吧门前的阳光里,敲着鼓写了一首歌,叫做《陪我到
可可西里去看海》。
兄弟,后来我背着你的鼓去阿尼玛卿,去锡林郭
勒,去德令哈,去巴音布鲁克……敲给血性的巴盟人
听,敲给撒拉老人听,敲给弹冬不拉的哈萨克听。我
背着你的鼓去了狮城新加坡,坐在克拉码头的桥上唱
哭了一个叫小钻石的不良少女,让她放弃了自杀的念
头……
兄弟,我背着你的鼓体验了各种交通工具,游历
了大半个中国,一直游历到阳朔。
然后,我在西街上遗失了它。
丢鼓的位置在一座石板桥的桥头。
我开工半小时后接了一个电话,手鼓就并排放在
身旁。等我挂了电话,它已不见了。
我把电话回拨回去,迁怒于那个远在连云港的熟
人,再挂了电话以后,我为自己的无理而懊恼无比。
后来过年过节的时候,他给我发过短信,我没脸回
复。
鼓丢了以后,我沿着西街找了几个来回,又找了
县前街,一直找到天黑。我去派出所报案,一个民警
问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长得像盘子吗?”我画图
给他看,另一个中年民警问这只手鼓值多少钱,当他
知道大体的价位后很善意地宽慰我说:“要不你别找
了,再买一个好了。”
我有买,后来买了不止一只,最远的有从西非海
岸漂洋过海而来的整块木头雕的,最贵重的有从突尼
斯订购的骆驼皮鼓,可都没办法替代它。托尼泊尔的
朋友给搞一只一模一样的,她们捎回来一对金属坎布
拉手鼓,告诉我说:“不好意思,你要的那种材质的
手鼓,几年前就没人在加都兜售了。”
第二天离开阳朔前,有新认识的朋友请我吃啤酒
鱼。我被鱼刺扎得嗓子生疼,停了筷子,慢慢梳理满
心的懊恼。
好像是丢失了朋友托管在我这里的一件贵重东
西,我满心内疚,好像失信于人一样。不知道是谁拿
走了这只鼓,或许只是一次恶作剧,只为开玩笑吧,
或许出于种种原因没有找到我还给我。
我不怪你,要怪只怪我自己。
我不止一次和人说,多希望能再敲响它,可再没
找到一只有那样音色的鼓。不少人笑我矫情,唯独我
的兄弟丽江鼓王大松表示理解我,大松送我一只尺寸
相近的托宁手鼓,后来我一直敲那只漂亮的托宁,敲
了好几年,一直敲到2011 年游牧民谣全国巡演结
束。漂亮的托宁声音清脆又通透,有一种涉世未深的
干净,和深沉忧郁的它完全是两极。
希望拥有它的人能够善待它,别蘸水擦洗它,潮
湿的天气莫用吹风机烘干它,鼓皮是会开裂的。它或
许还在阳朔吧,又或许在天涯海角的某一个小酒吧。
不知它后来伴谁行天涯。
我上次去阳朔时又坐在了那天唱歌的桥头,没再
背鼓而是背了一只Hang drum 。
我的兄弟老张坐在旁边弹吉他,成捆啤酒和我们
的碟片摆在面前,一个叫大狮子的深圳帅哥帮我们收
银子。那天晚上热闹到爆棚,几十个人围在我们身旁
合唱。
我们唱: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一家,第一个他是
混丽江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二家,第二个他是
混拉萨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三家,第三个他是
混阳朔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四家,第四个他是
个老流浪歌手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五家,第五个他是
个小客栈老板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六家,第六个他是
个破酒吧掌柜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七家,第七个他多
么的有安全感啊,但是他不爱我呀。
(哎)第七个有车有房有信用卡!但是他不爱
我呀!
……
第二天就要出嫁的可笑同学在一旁笑,笑得脸都
要烂了,她的老公法师在一旁唱得比谁都要起劲。
法师在阳朔开懒人窝客栈已多年,他已经不记得
我了。我曾推开他家客栈的门,问:“请问你们见过
一只很丑的手鼓没有,上面有一行字。”
当年的法师对我说:“兄弟,别着急,喝杯水先
歇一歇。”
他递给我一杯水,我喝完后什么也没说,就匆匆
跑去下一家了。
如今的法师应该早就忘记了这一幕,他在合唱的
间隙递给我一瓶啤酒,问我:“大冰,第一次来阳朔
吧,觉得阳朔怎么样?”
阳朔挺好哦,这个小城是我往昔人生某一段的终
结者,就好像欠着一笔债一样,它提醒我需要还。只
是,我还干净了吗?
弹吉他的老张当晚酩酊大醉,拽着我讲他即将辞
去的工作,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即将面临的命运转
折。我心不在焉听他说着,一边听旁边“小马的天
空”里的鼓声。现在的阳朔和丽江一样,已经有很多
人开始玩手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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