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东流-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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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德道:“这守城不同冲锋,不是要立杆见效,是要计长远。难道今后每次城防有险,将军都要亲身去救?”
赵慎道:“我不身先士卒,怎有颜面令众军唯我马首是瞻。”
李守德瓮声道:“主将安稳,军心才能安稳;主将屡屡涉险,士卒也要分心;若遇困境时将军想不得他法,只是自己去冲杀,这实在是匹夫之勇,做了也还不如不做!”
他梗着头将这话硬梆梆吐出来,直看着赵慎眼光丝毫也不躲闪。半晌只听赵慎压着气息,平直着声调道:“那长史教我,当下该如何?”
李守德尚未答话,一旁顾彦宾霍然向前道:“我替将军下城走一趟,给地堡里的弟兄们搭个手。”
天色已越发昏暗,城下烽烟滚滚激战尤酣。日头在云层后终日也未得见,此时掐算时辰已快入夜。城下西燕军一日间已遣近两千士兵轮流上阵,只为荡除城下地堡工事。城内人员武器的补给虽也不曾间断,但地堡内又能载下多少士卒,已渐渐支持不住。西燕军督队的将官看着阵前情形,不由笑道:“我看这一趟再冲过去,敌军是再难顽抗了。”
一旁有人道:“这地堡再难啃,也耗不起这样连番攻击。只是怕城内别遣人站来对阵,两厢对付便有些不妙。”
那将官笑道:“不会。你莫忘了,我们身后还有一万余人哩。他们派兵出来做什么,为着主力决战么?他们就算舍出来半城的兵,放在万余人面前又算什么?几百人的队伍出来,不过是往大锅里撒点盐巴,白填罢了。”
两人正说着,却突然间西城下侧门洞开,一队步军已列队而出。这边话音还没落地,城里的援军已经到了跟前。那西燕将官直连下巴都要撂在地上,张口“诶”了半晌,“呔”的啐了一口道发恨:“他们还真要白填,便别怨当冤死鬼!”
此时阵前两军已短兵相接,西燕军被迎头一击,一时也顾不上攻击地堡。既已是步战,后方便又遣了数倍的士卒上来,将东燕军包围在当中。
东燕军人数虽少,但一日间以逸待劳,此刻精神气力都占上风;地堡中得了喘歇,缓过神来在暗处从旁策应,西燕军防不胜防。一时混战场面,竟然难分胜负。
可战时愈久,西燕军愈聚愈多。顾彦宾突入敌阵已深,他本骑着马,此时深陷重围,周围尽是枪槊逼身,只觉施展不开,索性大喝一声,从马上跳下。他使的也是一柄长枪,双臂用力一挥间,便把数个近身的敌军士卒打倒在地上。阵前此刻已分不清谁是将佐、谁是士卒,两厢见都杀红了眼。直刀、长槊劈刺在血肉身躯上,无人知晓他们倒地瞬间,世上最后的所感所思,是否只有疼痛惊恐。
赵慎立在城上,只看着城下混战,一语不发。众人当他是凝神观战,唯有谢让站在他近旁,看得见自顾彦宾下马步战始,赵慎一手便骤然握紧在胁下长弓上。城下战至浴血时,时时有人伤亡倒地,昏暗天色下却连敌我都已看不得清。夜风萧萧,谢让只见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已被弓弦勒出一道血痕,一滴殷红血滴顺着檀木弓弰与山桑木弓背倏然滑落,直坠入乌沉地下。
这一夜间,如瓢泼般的是洛城一带入夏后最大的一场暴雨。积郁两三日的沉重水气一朝倾盆而下,银亮闪电撕开墨染黑沉的重重云层,雷声轰隆震荡得洛城城墙亦瓮然回声,狂风席卷怒吼,百草倒伏,手臂粗的树木枝干亦齐根折断。豆大雨点急落成线,如满天箭矢坠下,落地激起一片铁屑碎银。壕沟内湿滑不堪,西燕士兵在其内时时滑倒,雨中人呼吸皆不顺畅,双眼迷蒙得什么也看不分明。
阵前火把的火苗都已撑不住被大雨浇灭,原先拿来烧损地堡的长杆更是再无法可用。泥泞土地中,肉搏的两军将士大半都摔倒在地,犹自掰掐着对方喉咙面孔,相斗不止。那遍地鲜血随暴雨疾流而去,连倒毙士卒面上血污亦被冲刷不见,露出其下早无血色的惨白容颜。
西燕军中的主将大旗旗杆几经摇摆,终究咔嚓一声巨响从中折断。军中相士跌倒跪伏在地,颤声高叫道:“如此天象,用兵不祥,大不祥!”
尉迟远见那折断的下半段旗杆犹在风中咯吱吱响动,脸色亦已发白,以目视座下诸将道:“今日先撤军……”
旁边裴禹突然厉声道:“不可!”又道,“今日苦斗一日,此时若撤军便要功亏一篑!”
尉迟中道:“你也说是苦斗一日,这种天气里,你叫将士们还如何再战?”
裴禹道:“将军看阵前情形便知,守军已是强弩之末;此时一鼓作气突破地堡便可到城下;我们战则难,敌军便不难么?谁能多扛熬得一刻,谁便是胜啊。”
尉迟远道:“这样视物不明,就算不撤军,也是已难有作为了。”
裴禹高声道:“尉迟将军!”
其下诸人这一日间早觉为守军抵死顽抗的气势震慑,口中不言心中却已声怯意。此时见他执意坚持,都觉他近于疯癫,纷纷劝道:“监军三思。”那相士亦扑地大拜呼号道:“天象示警,若强行违拗,恐生大变!”
裴禹见他呼号在地,不由怒喝道:“军前商议要事,你是个什么!惑乱军心便当问斩!”
尉迟远一向笃信鬼神,此时见裴禹这样说,急忙道:“监军不可乱言!方才的卜卦当真不吉!”
裴禹见眼前情状,众人皆已生懈怠为战之心,他再坚持亦是无可奈何;强行为战,也无士气可言。最要紧的是,他终归不得不倚持尉迟远之力而调度大军,尉迟远此刻铁心怠战不出,他纵有通天算计也无兵可调。半晌只得叹道:“不吉、不吉,若此时你面前是赵慎,持刀便可戮之,这相士说不吉,你便不做了么?”
一时转头长叹,那叹气亦瞬时便被风雨盖过。
片刻后西燕军阵中有十数名士兵驰马在阵前高喊:“撤军!撤军!”阵前尚爬的起来的西燕士兵跌跌撞撞,一时皆四散奔逃。
未几,城下只余一地战后惨景。两军将士尸骸推挤在一处,身上袍甲均被血水浸染。战况激烈处,双军死伤俱多,那叠垒的死尸直将雨水积蓄在一侧。东燕军中幸存的士兵所剩只数十人,从血水泥泞中相互扶持、挣扎起来,满眼见这景象都不由嚎哭出声。
有士卒大声唤道:“顾将军,顾将军?”
众人亦纷纷呼喊,见久久无人应声,那尾音中都带了哭腔。尤其这当下遍地,又如何能辨出哪一个是顾彦宾?
正在此时,却见一匹青鬃马儿越重而入,正是顾彦宾的坐骑。方才顾彦宾下马步战,也无人顾得上看这战马的去向。此时见了这马儿,众人皆不由轻呼出声。
那青鬃马踏过遍地尸骸,鼻中喷着热气,在冷雨中只见白气氤氲,突然一声长嘶,前蹄已跪倒在地。众人只见那战马哀鸣不止,循声过去,扒开重叠的尸身,正看见顾彦宾双手持枪,两眼睚眦欲裂,身上已经冰凉僵硬。
雨水沿着赵慎的盔头流淌而下,雨水流过眉弓眼角,眼睫抖动间亦有水滴坠落。有卫士上来要为他披棕衣,被他抬手遣开。就在方才,他眼看着士兵将顾彦宾的遗体抬进城来,远远望去恍惚仍是出城时盔明甲亮的威武将军。只是这一望果真相隔太远,远到他竟都看不清顾彦宾此时神色容颜。
此间除却雨声,万物均是寂寂,只仿佛这一日间的激战只是随风青烟。赵慎心中默想,这血火暴雨的一日确是已这样过去。有这一日,城前的长沟便可大抵挖成,有这一日,那长沟便大抵可阻得住下一轮攻城——可有这一日,他麾下将士中又有多少人再见不到明日。是他下令教人守无可守之地,是他眼睁睁见挚友同袍流血殒亡。从军十载,他也经历过败仗残阵,胸中却从没像今日这样阵痛憋闷。他只恨不能将这些险阻艰难都能只身扛起,却不知即便将他拆骨剔肉碾做颗尘粒沙,又能替几人挡下致命的刀枪。
身后谢让道:“将军避一避雨罢,或是下城再看一眼顾将军。”
赵慎低声道:“不必了。只是令方才从城外回来的弟兄,再随我出城一趟。”
谢让闻言大惊,道:“将军去做什么?”
赵慎抿唇片刻,突然抬头冷笑道:“此时外间敌军已撤走,主簿没甚可担心。”说罢转身便下城去。一旁几个人见状皆变了脸色,谢让倒神色坦然,只是半晌长叹了一声,又道:“去叫元贵将军,请他陪着赵将军去罢。”
城下候命的诸人亦默默无言,待随之出得城去,方听赵慎道:“此役死伤的弟兄,身后不当再受风雨苦楚,请诸位将他们安葬了罢。”
这一语声调不高,亦是极力平缓着语气,可其中终是难掩怆然。一旁已有士卒忍不住哽咽出声,赵慎沉默良久,沉声道:“西城城防最为紧要,从前顾将军样样安排的妥帖。而今顾将军已不在了,从此我替他,这西面城门便我带你们守。”
众人闻言不由一愣,半晌有人颤了声音道:“将军……”其后诸人俱纷纷道:“将军!”此中再无他言,却已是情真意切。
雨已渐小,此时西向一座半高土山上,闵彧遥遥看着战场上人影晃动,道:“先生,出城的敌军首领似是赵慎。”
裴禹淡淡道:“到底是你年轻眼力好。”
闵彧道:“却看不清这些人是要做什么?”
裴禹看也不看,道:“自然是出来掩埋自己人的尸骨。”又叹道,“说起来这世道间,死后能有人给收一收骸骨入土为安,已着实是不易了。”
一时果然见东燕军将战场上尸身摆在一处,闵彧方道:“可这寻哪里去埋?”就见东燕军士卒跳下战时的壕沟,将死者遗体拖进其内,两旁的卫兵便开始填土。
闵彧怒道:“他们怎将这尸骨埋进壕沟了?这样算什么安葬,这……”他只见东燕军这时还不忘搅对家的乱,直恨得不知再说什么好。
裴禹见了倒是一笑,道:“他此时哪里挖这么大的坑去,眼见着现成的怎又不用的道理。”眯眼看了片刻,道:“生前能战至无憾,死后又何必非要马革裹尸。回营后遣人将我军的尸骸也推入这条壕沟葬了吧,这条沟堑既做了坟冢,战时再不用便是。”
闵彧低声称“是”,听裴禹幽幽又道:“待到多少年后这战场消弭,地面再平整时,不知这一道壕沟上生出的青草花木,可会比旁处更葱郁鲜活?”
这话毕了,两人一时皆不做声,许久后裴禹方道:“走罢。”
回营路上,闵彧道:“先生怎像是早就猜到他赵慎出来?”见裴禹又是微微摇头而笑,又道:“我方才还以为先生要有什么安排。”
裴禹冷笑道:“这一日已是前功尽弃,我还安排什么?”
闵彧道:“先生莫恼,今日城内也已是疲于应付,现出不支之象了。”
裴禹道:“正是因此,才要穷寇猛追;不然等赵慎缓过气来,又是从头来一遍的麻烦。”
闵彧道:“他每经这样一次苦战,心气便会消减一分,用不得几次便摆得平了,先生何须过虑。”
裴禹摇头道:“这可错了。我看赵慎的心性,不可似平常待之。这样的人,愈是受磋磨他,恐怕愈是不肯服。”他言说止于此处,心中接着暗想,“所以愈是这样的人,愈是不能有丝毫留情的心思。铁腕重拳相搏,只看谁比谁更强硬罢了。”
闵彧笑道:“先生这话不假,几次对阵,我也觉他确是有些风骨。”
裴禹微微一笑,似是带着几分赞赏,可声调却现冰冷寒意:“是了,他端的是有情有义、有胆有识,为难他对得住部下将士,连高元安也不曾亏待。可越是这样,他早晚败得一无所有时,便越要想不通自己错在何处,这样剜心剐肺的苦楚,也不知他可能熬得下来;若到那一天,他直连可怨怼之人都没有时,我却是真要好好怜悯他一番了。”
第32章 庄缶犹可击
城下一隅,谢让与李守德正私下低语。李守德道:“我白日里的话讲的重了。”
谢让道:“赵将军不会因此恼你。”
李守德笑道:“我既为公事,也不怕谁计较。况且自家主将是什么人,这我总还知道。我所虑的……”他沉吟片刻道,“他为麾下伤亡而不忍,却不能沉湎于此。这漫天血雨幕下,任谁都可有不忍之心,恰恰只有他不能有不忍。与人生死相博,如何能只伤得敌手流血,却不染上自己的血呢。”
谢让道:“他不是磋磨不起的人,这一时想不通透,待我劝一劝他。”转头见远处营中星点灯火,不由怔忡。世事就是这般矛盾残酷,要有所保,便必要有所失却;赵慎虽也久经战阵却终究年轻,看待生死自是不比他这样年渐老迈之人豁达:其实死生为昼夜,本就是世间轮替;况且天地载人以形、老人以生、息人以死,相对在这世上要凛然而生的艰难,死后的安然无扰,于另一世间的优哉游哉又何尝不是生为负累的解脱。
他正出神静思,却听李守德在旁叹道:“若说通透,世间几人能做到。除非在这尘世间里打多少个翻滚,那时人确实通透了,可棱角磨平再无挂心之事,生而又有什么意思。”
谢让笑道:“你却在这里发什么感慨?”
李守德叹道:“我这几日常在梦中见得老将军。”
谢让神色微变道:“怎么?”
李守德道:“都是当年在啵С堑氖拢绾挝ЮА⑷绾蔚浅恰⑷绾谓尚担绾巍舛昀矗掖游椿叵氲萌绱饲宄!
谢让听了淡淡道:“这事再提它做什么。”
李守德道:“老将军当年诛杀朱文叛军,掀起天大风波,天下非议其残暴,可他难道便真是草菅人命的嗜杀魔王么?你我那时跟在他眼前,对其中苦衷最为清楚。朱文虽迫于情势归降,心中却仍怀盘算,手下诸将亦多有不服。其时有人通信告知,朱文的故旧在朝中使人说动景帝令老将军解朱文上京,留下部众接管啵С恰>暗壅獯游闯龉罟娜耍绾沃勒庋龅姆缦铡V煳氖窒氯虿恐冢俏颐侨寺淼氖叮质窃谒堑牡嘏蹋蝗羯揖褪谴蟊涔剩辖獠乓显谑ヒ馕吹角跋确⒅迫恕!
谢让垂目道:“我记得他举此事前亦难安睡,程础德见他夜间时时惊醒,也曾劝他下手未必非要这样狠绝,总要顾惜身后的名声。我记得他说……”
李守德接口道:“他说,乱世中能安身立命的谁不是杀人如麻,身后名声,就自由身后人评说。”
谢让道:“那事之后,我只觉他性情亦有些变,对声色享乐不再